“全是你——母亲做”她不能置信:“你父亲呢?”
“我很小时候他就去世了。”他黯然。
“你们靠什么维持生活?养猪?”她好奇地问。
“怎么行?养猪只是外块,过年时卖的,给我们交学费,做校服的!”他说:“母亲还在镇里一家饭店做清洁女工,从早做到晚,只赚很少的钱!”
她默然,刚才心中对他,对他母亲的不满已消失。人家是这样苦捱过来的。母子感情当然格外紧密,她没有理由怪他冷淡她。
“你——在这儿住到什么时候?”她问。
“十四岁。”他耸耸肩:“母亲在台北找到一份比较多钱的工作,是替一间大厦做清洁女工,那时我们全家搬去台北,租了一间小房子住,我白天读书,晚上帮母亲一起去大厦拖地、洗厕所,这么过了两年。”
“两年后呢?当明星?”她天真的。
“哪能有这么好的事?”他苦笑:“我到一间酒店当门僮,专替人开车门,后来又替酒店客人搬行李,可以多一点点小费,后来又转做店员,又做过酒吧调酒师,还做过推销员,最后,才考进演员训练班。”
“你真有那么多经历?”她问。
“也好,对我演戏生涯有帮助!”他笑了:”什么酸甜苦辣都试过的。”
“你的母亲现在还做事吗?”她悄声问。
“当然不做,”他傲然说:“她已苦了大半辈子,我能赚钱养她,还做什么事?”
“房子也是你买给她的?”她再问。
她心中已开始尊敬那个冷淡的中年妇人,一个母亲独力捱大三个孩子,这太不容易了。
“是,以后有钱会买更好的。”他说。
“你弟妹都不小了,他们在做什么?”她问。
“没做事。”他笑:”何思宇的弟妹出去做个女工或小职员,像话吗?他们都没念好书,我让他们留在家里,中学毕业是不行的,弟弟刚服完兵役回来,迟些时候我会让他做点小生意。妹妹嘛,总要出嫁。”
她觉得这有点不妥,却不知该怎么说。
“我们——下山吧!”她吸一口气。
“好。”他握任地的手。
整个下山的过程他们都握着手沉默不语,仿佛他们之间的心灵已接近不少。
“我没想到以前——你们是这样的。”她轻声说。
“凭现在的何思宇,谁看得出呢?”他自嘲的笑:“我不说;没人会知道。可是我自己心中是牢牢记住的,儿的的穷困,是现在激励我的力量。”
“你——很了不起。”她由衷的说:“可是从外表看,是不会知道你是这么好的一个儿子。”
“做人不能忘本。”他说。
“你没有忘本,你还孝顺,难怪伯母以你为傲。”她说。
“我只要她快乐,她是个好母亲。”他眼圈儿有点红。
她不敢再说下去,她怕太激动的场面。
“你为什么要带我来看祖屋?”她问。
“我想让你真正了解我。”他诚恳的。
“以前——带人来过吗?”她想了一想才问。
“没有。”他肯定的摇头。“你是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费婷一一也不曾来。”
“为什么不带她来?”她好奇的。
“她不是你,带她来她也不会了解,”他叹一口气:”她出身好家庭,而且——她想做皇后。”
心妍和思宇很自然的更接近了。
思宇带她去山上的小茅屋是很重要的一件事,他对她坦诚,她对他开始有信心。
他们开始在人前人后也不避嫌疑了,两人一起拍电影,进出电视台,记者碰到,他们也不在乎。甚至有人在报纸上写了一小段他们的花边新闻,心妍也没出声。
她一直是有自己见解的女孩,她不在乎公开和思宇之间的感情,因为自那次三峡行之后,她已认定了他,思宇,就是这个男孩子,无论如何,她这一辈子是不变的了。
同事之间有时也拿他们开玩笑,思宇是一贯的吊儿郎当,不承认也不否认。心妍却只是微笑,什么也不说。
其实微笑已告诉我们好多东西,是不是?
电影拍得很顺利,不过一如预料,她占戏不太多,目前的戏是男明星的天下。
好在,她又接到一部电视剧。这次虽然不是唯一的女主角,也总算主角之一。这不能怪别人,她知道上次独担大旗时做得不好,她没有理由再独当一面的做女主角。只要是主角,她也就满意了。
电影那儿今天没戏,她去参加电视剧的开镜礼。如果以后都“能么电影电视两边拍,那该是多好的事?
开镜礼只用了一个小时就结束了,比她预料的早,接着拍戏又没轮到她,她只好回家。
她并不想那么早回家,关上房间躲在四堵墙里的滋味不好受,几乎除了睡觉没第二件事可做了。
或者——她带点食物去探思宇的班?
想到这里她好兴奋,立即转道去菜场,看了半天才买了只鸡。
她实在是不会做什么菜,老工一点吧,煮个鸡汤,像房东太太一样的加些中药,大概就很补了吧?
忙了一个半小时,鸡汤终于在房东太太的帮忙下弄好,又借了保暖壶,兴高采烈的就赶去片场。
她知道今天拍厂景,所有人都留在片厂。门口警卫当然认得她是主角,没有阻拦她。
在厂房外面,她已经听到思宇的笑声,笑得很夸张、很狂妄、很自得。她奇怪的想,他从未在她面前这么笑过,难道他在拍戏?
不,那么多人也在起哄似的,一定不是拍戏。一脚踏进厂房,就看见思子坐在布景沙发上,很亲热、很放肆的拥着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
心妍眼也直了,肌肉也僵了,只会呆呆的站在那儿望着思宇和那女人。思宇正盯着怀中的女人,根本没注意进来的心妍,直到有个机警的职员大叫心妍的名字。
“唏!心妍,你来了?今天好像没有你的戏哦?”那人说。
思宇呆怔一下,这才看见心妍,这才收敛了脑上那放肆的笑容,放开那女人站起来。
“你——怎么来了?不是电视台开镜礼吗?”他有点讪讪然,却不是朝她走过来。
心妍也不掩饰自己苍白难看的脑色,人多又怎样?她是在生气,思宇——怎能那样?
她一言不发的转身就走,听见后面那艳妆女人问:
“她是谁?怎么回事?”
“是何思宇的女朋友庄心妍。”有人笑,是那种隔岸观火的语气。
“是吗?”那女人冷笑:“思宇有女朋友吗?”
心妍气得头顶几乎都会冒烟,加快了脚步往外冲,思宇却跑着上前拦住了她。
“心妍——”他双手如铁钳般的抓住了她的双臂:“不要这样,我们只是在开玩笑。”
“你继续开玩笑吧!”心妍根本不看他。
“你真生气?她只不过找回来客串一场戏的歌星。”思宇明知自己错,也拼命的要解释:“大家开开玩笑,根本——逢场作戏的。”
“放开我。”她挣扎一下:“那是你的事,与我何关?我要回家。”
“心妍,听我说——”
“我不听,我不听,请你放开我,”她强硬的,她的脸色一点也没好转,说:“我不理你做的任何事。”
.他看见她手上提的暖水壶,知道她是替他送汤来,心中的歉疚更大了。
“不,你当然能理,你骂我好了,但是你不要走。”他请求,低声下气的。
“放手,”她再挣扎一下,暖水壶跌到地上,顿时碎裂了,鸡汤也流了一地:“你一一你——”
她从来没有这样委屈过,眼圈红了,却倔强的不让泪水滴下来。
“心妍,”他再一次用力抓住了她的手臂,并把她拖到怀里:“不要这么任性,这次算我错了,你原谅我一次也不行吗?我已经解释了那么多。”
她用力挣扎,可是脱不出他强而有力的怀抱,她能感觉到他的严肃、认真,但她不看他,她不要受他感动,这种事她若妥协了第一次,第二次、三次,无数次就接着来了,她的倔强也不由她妥协。
“放开我,我不跟你开玩笑!”她苍白的脸上忽然出现一丝红晕。在公众场所这么拥着她算什么呢?她再尽力挣脱他:“是男人的就放开我。”
“我是男人,我不放开你,”他也有和她相同的倔强、顽固:
“你不答应留下,我决不放手。”
“我——会恨你一辈子。”他强硬的说。
“我宁愿你恨我,我不能让你这样走。”他说道:“这样的事——心妍,在这圈子里根本不算什么,你太执着了。”
“我原是这样的人。”她转开头不看他。
“心妍,你要我怎样才肯原谅我?”他叹一口气。
他感受得到,他若不放手,她真会恨他一辈子,可是——他又怎能冒险?放开她是不是等于失去了她?
“放开我!”她低声喝。
“你答应不走?”他问。
“放手!”她再用力。
“心妍——”他想说什么,终于轻叹一声,拥着她的双手慢慢放松。“你会原谅我的,是不是?”
她冷冷的看他一眼,转身就走,她那迅速、果决的动作,强烈的表示她固执、倔强、永不妥协的个性。
“心妍——”他追出一步,她已跳上门外的一辆计程生绝尘而去。
心妍是伤心和难堪的,怎么让她在其他人之前遇到这种无法忍受的事呢?她对思宇也付出了全心全意,她应该得到同样的回报,怎么思宇竟一一竟一一难道他对她说的话,他带她回三峡都是假的?
她冷着一张脸,把伤心难堪埋在心中的直冲回家,关上房门把自己锁在里面。
为什么想到探班呢?她若今天不去片场该有多好!她知道这个圈子的事,思宇那么做也不算太过分,只不过让她当面见到,她对付不了自己的自尊心。
她很想哭,却哭不出来,她不是那种遇事流泪的女孩子,她的眼泪只往肚子里流。
她强迫自己闭上眼睛睡觉,可是怎么睡得着呢?眼前全是思宇拥着那女人的恶劣影像。她和自己挣扎着,挣扎着,居然也让她睡了一会儿,醒来时天已全黑。
她觉得吐饿,又口渴,很不好受。好吧!起床喝点水,吃点东西。
随便抓几下头发,穿着拖鞋就走出去。
外面也暗暗的,只有走廊上一盏灯。大概房东太太一家人都出门了吧?
喝点水,肚子居然也不饿了,她懒得再为自己弄晚餐,回房再睡吧!
经过走廊,发觉昏暗的客厅里似乎有人。看清楚了,长沙发上的确坐着一个黑影,沉默而僵硬。
她很奇怪,谁这么不声不响的坐在那儿,想吓人吗?她可不是大惊小怪的女孩子。
顺手开了灯,骤来的光亮使她掩着眼,好半天才睁开来,坐在那儿的竟是思宇!
思宇?!心中一阵欢喜又一阵恼怒,她转身回房,她不要再理他。
“心妍,我等了你四个钟头了。”他说:“至少——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他站起来,慢慢走向她。他高,她也高,即使她只穿了拖鞋,两个人在灯光下的影子也很相衬。
“你不需要再来,你知道我是怎佯的人。”她冷硬的。心中却在想,四小时?!那么她回来的他已追到?房东太太怎么不叫她?
“我是诚心诚意道歉的,所以我情愿等,叫房东太太别叫你,我等你自己出来。”他凝视着她,脸上没有一丝笑意,非常的严肃。
“我自己出采也没什么不同,我的脾气是这样。我宁愿只喝一杯清水,不要一大缸有污点的水。”她傲然。
“我——并没有做什么。”他说。
“我知道。”她点点头:“我也知道在这圈子根本不算什么,但——我看见了,这镜头永远不会消失。”」“我们——没有挽回的余地?”他问。
她想一想,她不想这么说,可是倔强令她非说不可。
“没有。”多么斩钉截铁的一句话啊]
“心妍——”他变了脸:“这只是一件小事,不值得我们如此的。”
“对你是小事。对我,不是。”她说。
“我能保证。”他诚心的说:”心妍,信我一次,最后一次,好吗?”
“不行。”她摇头,心中也刺痛。
“那女人——是她自己黏上来的,不是我自己——”
“你无辜,是吧?”她说。
“不——我只希望你原谅我这一次。”他说。
“何思宇,这不是你的个性。”她冷笑。
“在你面前,我可以放弃过往。”他认真的。
“我不觉得自己这么重要。”她摇头。
“心妍!你不觉得自己太残忍吗?”他叹息。
“不对你残忍就是对我自己残忍。”她轻声说。
“你心目中的我真是这么坏?这么不可救药吗?”他问。她漠然摇头:“我不判断你。”
但是她的漠然是要付出代价的,拒绝了他,她的心会滴皿、会枯干、会死。
这是她唯一的一次爱情,是第一次,她知道也是最后一次,她爱上一个人就会死心塌地一辈子。
“心妍——”沉思一阵,他低声说:“其实我以前比现在坏得多,花得多,正如你所说,女孩子自动送上门来,初初开始,我飘飘然,后来——很厌倦,然后认识你,一切都改变了,我自认已经改得很好,只是——”他没有说下去,语气是懊悔的、惋惜的。
她不出声,她不能告诉他自己已经被感动,她的倔强和自尊都不允许。
“我——”他垂下头:“我走了。”说完,头也不回的就走出去,他一直垂着头的。
心妍还是默然站在那儿,像僵了一样。他们——就这么结束?
第四章
在片场里面,思宇变得很沉默。
心妍一直是沉默寡言的,所以大家不觉得什么,但平日声音最大最响的是思宇,他沉默,谁都看出了不同。
许多人看见那天事情的经过,一下传开了,片场里几乎人人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先还以为他们只是闹别扭,一连多天两个各坐一方,互不理睬,大家才知道事情严重,他们可能散了。
于是谁也不敢再问,不敢讲,怕他们尴尬。
心妍的倔强令她很沉得往气,除了拍戏,她硬是不看思宇一眼。可是,他们拍的是对手戏,全是情情爱爱的场面,每回视线接触,她都得强摄心神,以免面红心跳,心慌意乱的露出马脚。
想不到思宇也沉得往气,他原是冲动派的掌门人,这回——他大概心死了吧。
今天从十二点一直拍到半夜一点多才收工,心妍居然场场有戏,留到最后才走。反而思宇九点钟已收工,他当然不会像以往般等心妍收工,送她回家或一起消夜,一收工他就匆匆走了。
当然,他不会担心寂寞的,大把女孩子等在外面,要想接近他。包围他,只要他点点头,他永不会寂寞。
心妍的心是苦的,面对他时要强迫自己不理不睬,冷然相对.偏偏还要做些令她难堪的爱情戏,她还未练到炉火纯青,她没办法戏剧人生,回家以后,满心满脑子都是他,简直一秒钟也忘不掉,连做梦也都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