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宇是一流大牌,化妆师焉有不肯之理?
“这一组戏没有你?”化妆师搭讪。
组组戏都有我的话,我何思宇不死也全身散了,”他笑了,又为自己点烟:“你就收工了吧?”
“补完你的妆就走!”化妆师笑:“不过你喜欢的话,我可以陪你聊聊天!”
“下次吧!我想睡一会,”思宇打个哈欠,突然之间转向心妍:“庄心妍,你占了我的床!”
心妍并没有睡着,虽然她疲倦得要死。何思宇在那儿大声说话,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很顺,这个人——有点阴魂不散,刚才分明又在看她,他是什么意思?存心作弄?她决定不理他,她是个十分倔强、固执的人。
“你没有睡着,我知道,”何思手又在那儿嬉皮笑脸:“你自己看看,你的眼皮还在动呢!你骗不了我!”
心妍就是不理。除了演戏,她和思宇不是朋友,他再恶作剧,也不能把她拖起来,她从来不是个爱开玩笑的人。
”庄心妍,帮帮忙好不好?”思宇竟已经走到她旁边:“让我睡一阵,一小时后让给你,我真的倦得要死。”
心妍的固执、顽强比他想像中更厉害,她就是不肯睁开眼睛,无论他怎么说。
“庄心妍,”他威胁着,听得出来是开玩笑:“你再不起来,我就躺到你旁边啰!你不怕别人说闲话?”
心妍纹风不动,充耳不闻。
思宇又站了一阵,凝视她一阵,竟转身去了。
他是那么容易罢手的人?
心妍完全不在意,她开始真正要睡了,她实在太累、不倦,从清晨四点捱到现在快十一点了,快二十小时没合眼,铁打的也支持不住——正朦胧欲睡中,突然听见一阵日本音乐,是西城秀树唱的“罗拉”,那种声嘶力竭的喊法,配上那么强劲的音乐
心妍心中涌上一阵愤怒。这何思宇怎么回事?他有什么资格来骚扰她?明知她捱了那么久,竟故意让她不能休急?他真是那么可恶、可恨、可咒的人?
她想跳起采大骂他一顿,忍住了不中他计,化妆室里就这么一张沙发,她跳起来他岂不正得其所哉?她不上他当——
强忍住怒火,她还是动也不动的躺在那儿。她对自己发誓,除了拍戏,她永不跟他说一句话,她会永远当他是仇人,她——永不原谅他!
整首“罗拉”唱完了,她仍坚持着,大概何思宇知道无论用什么方法都休想令心妍让出沙发来,他终于知难而退,静静的离开了。
心妍可算是胜利者,但——委屈的泪水却沉默的流下来,她真的觉得委屈。在电视台,一个孤单的女孩子想站稳脚步是不不容易了,她要忍受多少这类似的打击、挫折?她要勉强吞下多少冷言冷语的讽刺?观众永远只看见她们风光.繁华的一面,谁知道她们流了多少泪?捱了多少辛酸?
心妍喜欢演戏,醉心演戏,加上她念书成绩不怎么好,很自然的走进这一行。这一年多来,她觉得自己身心俱疲,伤痕累累,唯一仅存心中的就只剩那点倔强,和那天生的傲骨。
她吸一吸鼻子,睁开眼睛,她想找张纸巾什么的,可是一眼望到的竟是何思宇那对凝定的眼,那张严肃认真的脸孔,那抹深思着又有悔意的神色。
她吃了一惊,想闭起眼睛已来不及,她的倔强也不允许,她就那么冷冷的盯着他。她想表示,她不怕他,她是不会屈服在任何威胁下的。
可是——可是他的神色并非她想像的那么可恶,他那严肃的脸上线条却是柔和的,他那么友善的望着她,就像戏里面英俊.漂亮的男主角,他——
正不知如何是好,思宇竟先开口。
“对不起,心妍。”他沉着声音却十分温柔的说:“我现在才知道,你不是我恶作剧的对象!”
她皱眉。为什么这样说?因为她的眼泪?
她吸一口气不出声。无论如何地是不会原谅他的,他伤害了她的尊严。
“我很抱歉!”他再说。
他转身大步走出了化妆室,留下呆怔的心妍。
他一再的道歉,难道——是真心的?何思宇这如假包换的大浪子,他道歉?
这么一来,她反而睡不着了,连倦意都不知道溜到哪儿去,胡思乱想的就听见剧务来叫她入场。
她连忙对镜子望一望,化妆并没有变样,不必补妆,然后匆匆忙忙奔出化妆间。
可是——走廊的那张小藤椅上蜷伏着一个人,看那衣服,知道必是何思宇,他竟缩在这儿睡了?
心中一条细微的神经抖动一下,或者——他并不是真的那么可恶的?
好在这场戏不多,对手只是两个女孩子。如果这场戏要面对思宇,她这不会假装的人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最糟的是她在这部戏里暗恋何思宇,还要对他诸多纠缠,这一一这实在太为难了。
结束了这场戏,她离开录影室,在门边遇到睡眼惺忪,神志似乎也不清的思宇,他只看她一眼,很特别的一眼,却连招呼也没打。
心妍也见怪不怪,电视台就是这么奇怪地方,可以发生任何难以想像的事,可以容纳古灵精怪的人,唯一不能的,就是得到友谊。
电视台是没什么友谊的,名利当前,谁也不肯让谁,只要稍有利害关系,恨不得置对方于死地。
心妍还要等,她还有一场戏,大概要半夜四点才能拍到,这次可以睡一下吧?不过拍完这场戏天也亮了,明天全组员都体息,晚上有个提前庆功宴,因后天就可以拍ENDING 戏了。
她又躺在长沙发上,她不像其他女孩子,没轮到拍戏就聊天,她没那么好的精神,而且聊天之中总多是非,她不想招惹。
明晚的庆功宴她是会去的,不去监制会不高兴,她不敢得罪人,下次不用她岂不糟糕?
这个监制对她不错,有戏总派她一角,虽不是第一女主角,她也满意。演戏是渐进的,她一点也不想一夜成名,那样精神负担太重,又怕渐走下坡,又怕观众对她演技不满。像现在,一步步往上走岂不很好?
她又想到何思宇。
他这个人就差点,演技可真是一流,和他演对手戏时可以学到很多东西,最主要的,他可以带领她进入角色,进入戏里。她知道演这部戏她进步很大,除了导演外,何思宇的功劳最大,或者——她可以对他友善些?
哦!不,不,不能对此人友善,他会得寸进尺,看他和那么多女艺员的绯闻,她觉得害怕。她不想自己也变成绯闻中的人。
糊里糊涂就睡着了,又糊里糊涂被剧务叫醒。
“轮到你了,庄心妍,”剧务笑得莫名其妙:“这场是和宇哥演对手戏。”
宇哥!何思宇?
她一下子就清醒过来,跟何思宇演对手戏,这可马虎不得,免得——被他那可恶的人笑话。
回到录影室,思宇已站在那儿等着,一边嘴里还念念有词的背对白。
对白她是早背好的,立刻拿出来复习一次,导演又在控制室吩咐了几个要点,就开始录影。
不知道为什么,再面对思宇时,她心中有个好奇怪的感觉,仿佛——他们已是很熟的人,是——朋友!
朋友?怎么可能呢?
他们都很专心,很投入的录了这场戏,虽然如此,也重录两次,一次导演要求的,一次是思宇要求。大牌就有这好处,他可以要求重拍,心妍就没这优待了。
果然,拍完之后天日亮了。
何思宇不知往那儿一溜烟就不见了,心妍还是回到化妆室,洗干净脸上所有化妆,拿了自己的大帆布袋,这才慢慢走出电视台。
天都亮了,还急什么呢?明知现在回家也睡不着,不如就在附近散散步,等房东太太起床后才回去,免得又吵醒了人家。
迈出电视台大门,看见何思宇的车停在那儿,他正坐在里面若有所待。
“嗨!”一看见她,思宇就招手:“心妍,请过来一下,好吗?”
他不只语气好多了,神情好多了,也听得出声音中的诚意。
心妍犹豫了一下,以她的个性是绝对不会过去的,连犹豫也嫌多余。但是——她自己也不怎么明白,她竟慢慢的走过去,虽然还是冷着一张脑。
“有什么事?”她冷硬的说。
她这女孩子长得那么柔,那么美,声音却硬绷绷的,四四方方打得人都会痛。
“昨夜的事——真是抱歉。”他再一次这么说,晨光中看得真切,他是诚心诚意的。“原本我只想开开玩笑,谁知一一你不像她们!”
“你已经道过歉了!”她说。
“是!但我心中总觉不够!”他摇摇头:“我平时口花花的乱说惯了,但你——心妍,反正时间还早;我们先去吃早茶,然后才回家休息。”
“不,谢谢,我没有这习惯。”她想也不想的摇头。
“我只是想表达一点歉意!”他凝望她。
“我已告诉你,你道过歉了!” 她冷冷扯一扯嘴角,好漠然。冷傲的一丝笑容。
他却看呆了,这个女孩子——竟然那样的与众不同,她怎么会属于电视圈呢?电视圈是鳄鱼潭,她怎么应付那许多吃人不吐骨的大鳄鱼?
他的心竟隐隐作痛,她——该是好好被保护在家里,送到外国去念书,嫁一个有学问又温文的丈夫,她——怎么竟沦落到电视圈了?
他是想到沦落两个字,心妍的确给他这种感觉。
“但是一一你没告诉我,你接受了没有?”他说,有一点心神不属。
“对你,这重要吗?”她又冷笑,转身就走。
“心妍——”他又在背后叫:“晚上去庆功宴吗?我来接你好不好?”
她站在那儿好半天,才冷冷的转过头来。
“何思宇,你找错人了,恐怕你会白费心机厂她说,大步扬长而去。
庆功宴是热闹的,这一部戏所有工作人员都来了,幕前的。幕后的,有的还带了男女朋友、带了妻子儿女,把餐厅中被隔开的这一半弄得好热闹。
何况,有记者在场,许多明星、艺员们就更活跃了,争取见报率啊!
当然,也不是任何人都那么开心的,坐在一角的心妍就冷清清的在磕瓜子。她没有朋友,甚至没有可谈天的伙伴,她注定是孤单、冷清的。
但是她习惯了,总是这样的嘛!在一角磕瓜子,看众生相也是件很不错的事。
那边的思宇却不同,他被许多人包围,又讲又笑的好不热闹,尤其女主角进来时大嚷“老公、老公,我老公在哪里?”立刻吸引了所有的视线。在这部戏里,女主角是演思宇的太太。
思宇立刻越众而出,和女主角来个热情的拥抱。记者立刻拍照,许多人都笑了。
电视圈里的人就是这样,在人多的地方要尽量想办法突出自己,像女主角,她不是成功的使自己成为全场的焦点人物吗?
心妍是无动于中,真的。
她进了这圈子自然也想红,也想名成利就,完全说为兴趣是假的。但——叫她像思宇,像女主角一样的自我推销,无论如何她是做不到的。自尊和傲骨当然是原因,最主要——她若因此而红、而成名,她会觉得痛苦,终身都不安乐。
笑笑闹闹中也到了开席的时候,思宇和女主角拥着坐在一起。这个人,早晨还邀请她一同出席,大概他早已忘得一干二净。如果她真的傻得答应了他,这才是天大的尴尬呢!
她把视线转回同桌的人,多半是幕后人员,她并不很熟。她也不在意,这样不是更好些吗?省了她花精神.花唇舌。
席间又闹酒、又胡乱唱歌,思宇总是领头分子,加上女主角的附和,使得整个晚宴愉快又圆满。
心妍冷眼旁观,她倒很佩服他们。不是人人可以这样笑闹起哄的,先要有这个身分地位,然后还要有点天才!要不然换个道具部的小工去试试,那后果是不难想像的,是不是?
吃完饭,大家也都陆续散了,主要的是明天有通知,大部分都要拍最后一天戏,这才大功告成。
这一组人等戏拍完也就散了,各人又到不同的组去工作,直到监制开拍下一部戏,再重组班底,但——是不是这原班人马呢?恐怕很难了!电视台里的一切,就像多变化的人生。
有个女同事好意邀心妍同行,她婉拒了,餐厅就在电视台附近,离她住的地方很近,她走几步就到了!
下了楼,她独自朝回家的路上走,台北的治安比以前是变坏了,但大多数的时候,晚上走在大街上也不必怕什么。心妍早已习惯这独行的生活。
”楚留香”电视剧里郑少秋不是唱“独行,不必相送,不必相送”吗?
她听香港的朋友说过,这套“楚留香”不是香港最好的武侠剧,有一部奉为电视经典之作的该是“倚天屠龙记”。又说几个主角主是一时之选,更加影运在巅峰,那部戏非常非常出色。不过不知台湾观众有没有一看的眼福!
不过“楚留香”那首主题曲倒是好听的,尤其歌词填得好。“湖海洗我胸襟,河山飘我影踪,”多有气魄、多潇洒?心妍最喜欢里面那两句“情沾不到心间,尘沾不到此心中”,怎样的两句话?为什么中文程度较高的台湾,没有人能填出来?或有此修养的人不屑填词?于是哥哥、妹妹、情啊,爱啊,春花秋月的充斥币场?是这样吗?
但是那两句“情沾不到心间,尘沾不到此心中”的意境,谁又能真正达到呢?
想着,想着,一辆汽车停在她身边,思宇伸出头。
“我可以送你一程吗?”他问。
“我家就在前面!”她指一指,言语之间已没有早上的冷傲.生硬。
“你非上来不可。”他笑得顽皮而孩子气:“前面有个大色狼!”
她皱眉。
这顽皮和孩子气不同于以前的吊儿郎当、玩世不恭,她分辨得出。而目他对她也不同于他对女主角——很奇怪的,她喜欢这种不同。
“你吓不倒我!”她摇摇头,并不停步。
“真话!我吓你有什么好处?他的汽车跟着她走。
她沉默着走几步,见他没有离开的意思。
“很高兴你会庆功宴变得热闹。”她说。
“逢场作戏,在电视圈四年,令我至少有半打面具,在不同的场台戴上。”他笑。
“现在你戴第几副?”她看他一眼。
“是真面目。”他认真的说:“我以后再也不敢戴了面具到你面前来。”
“因为我有对透视眼?”她问。
“不,因为戴了面具见你,我也有无所遁形之感。”他摇摇头。
“我——这么可怕?”她忍不住问。
“真的。”他坦白直率:“在电视台里,我没有见过第二个像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