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第一次开始真正了解,拍戏是怎么的。
不是站在那儿念一段台词,做几个表情,是放开自己,投入另一个人怀中,替那个角色生活一次。
演戏最重要的是投入。
下妆的时候,她很匆忙。导演从化妆室门外经过时,大声对她说,“你大有进步,庄心妍。”
她很开心,真的开心,这是思宇带给她的。转头看,思宇已离开了。
干是她急急忙忙收治好大帆布袋,整理好衣服,思宇说在她家楼下等的,看!她已在紧张他的约会了
她还是步行回家,穿着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又阔又大的衬衫,大帆布袋,她总是这种打扮,做了女主角也不会改变。
思宇的车果然停在她家楼下。
“你怎么不跑回来?”他望着她笑:“我等了十分钟。”
她把帆布袋扔上他车,迳自坐上去。
她的动作还真洒脱得很。
“你可以不等。”她说,眨眨眼。
“不等不甘心,”他凝望她:“我敢担保,我们这套戏一出,你必大红,追求者排长龙而来。”
“那又如何?”她问。
“我不想排长龙,先下手为强!”他说:“心妍,你不化妆更好看。”
“但是不化妆上镜像僵尸!”她笑。
“好在我要面对的是你本人。”他也笑。
“但是奇怪,你化不化妆上镜差别不大。”她说。
“我得天独厚。”他说。
“大概你比较黑,是不是?”她稚气的问。
“这是什么道理?”他大叫起来:“找个黑人上镜看效果好不好?”
”别那么自傲。”她说:“报上说你在拍一部电影?”
“今天没通知开工。”他摇头:“拍电影是为赚钱,演电视是为名气,两者要兼顾。
“说来容易,兼顾,也要有人请拍电影才行。”她说。
“别急,慢慢来,我对你有信心,”他很认真的:“因为你的外型别具一格。”
“我对自己信心不大。”她说。
“我们来赌,好不好?”他笑。
“赌什么?”她问。
“你一定红。”他眼睛亮亮的。
她想一想,摇摇头。
“不赌,很无聊的事,”她说:“现在我虽想红,但红了以后又怎样?”
“钓个金龟婿。”他半开玩笑。
“从没想过,也不想要,”她冷冷的笑,很自傲:“阶层不同的人相处一起是很痛苦的事。”
他意外的看她,眼中笑意更浓。
“木门对木门,竹门对竹门?”他问。
“没那么保守,不过——太有钱的人很可怕,我是指那副嘴脸。”她摇摇头:“甚至普通有钱佬也面目可憎。”
“你想将来嫁个穷人?”他说。
“也不是那么说。”她理智的:”当然至少有普通的生活,我认为感情最重要。”
“又是个只要爱情不要面包的傻子。”他叫。
“什么意思?”她涨红了脸。
“太不成熟了,再多几年,你会知道面包重要,爱情顶多排第三。”他说。
”排第二的是什么?”她好奇的。
“还没有想到,但肯定比爱情重要。”他说。
“不和你争,你是故意这么说的。”她不信。
“我说的是真话,”他想一想:“心妍,如果现在爱情和事业要面临选择,你的抉择是什么?”
“那要看爱情和事业重要到到达一个什么的程度。”她说:“如果是我很爱的人——”
“很爱的男人,却又是极好的一个事业机会。”他说。
她想了一秒钟,只是一秒钟。
“爱情。”她肯定的。
他凝望她半晌,拍拍她,不再言语。
“为什么不说话?”她意外的:“如果你呢?”
“事业,”他想也不想。“即使事业机会不那么好,那女孩我极爱的,我仍选事业。”
“很冷酷。”她眉心渐渐聚拢。
“对我来说,世上女孩千万个,但机会稍纵即逝,我不能犹豫。”他说。
“费婷就是你在这种情形下放弃她的?”心中灵光一闪,她以为猜对了。
“她!”思宇皱眉:“不是。”
她自嘲的耸耸肩,每次提费婷他都沉下脸,很自讨没趣似的。
“对不起。”她说。
“到了,”他的车突然停下采,就停在距边。“我们去买票看电影。”
“车呢?”她问;“不怕罚款?”
“只怕迟了入场,”他望着她笑,又捉住她的手:“我这人做事喜欢有头有尾。”
他是吗?有头有尾?
日以继夜的赶了半个月戏后,整组工作人员都疲乏了,尤其是男女主角,四个导演轮流拍他们的戏,到后来,人都要得麻木迟顿,反应都没有了。
趁着一段剧本要修改,监制下令他们放一天假。
每逢有假日,心妍总是回基隆的,这次却例外,她累得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哪能长途跋涉?从收工那时起,她就倒床大睡,她告诉自己,这次不睡它个二十四小的绝对不起床。
她从来不曾发觉过,原来能好好的睡个饱觉是世界上最美妙、最吸引的事。
她拉上窗帘,戴上眼罩,塞住耳朵,她做好了一切要大睡一场的准备,她甚至吩咐了房东太太别叫醒她,不接电话也不见人——可是——她听见不停的敲门声,她听见房乐太太叫她——老天,她睡了多久?房东太太怎能如此残忍?
她胡乱的应一声,用枕头蒙往了头,无论如何她不起床,天王老子来了也不理,就算失火,她也宁愿烧死算了,她实在是不累、不疲乏。
“心妍,心妍,”房东太太不屈不挠的声音还是传进了她的耳朵:“心妍,你起来,有人找你,心妍!”
心妍尽管听着,眼睛却睁不开,有人找她,谁呢?由得他去吧,她才不在意谁找她呢!任何人都不重要,她要先睡饱了再说,她一定要睡——
“心妍,”房东太太似在叹息:“我知道你累,你要休息,可是——心妍,他坚持见你,我没办法。心妞,你出来一趟,好不好?心妍。”
谁坚持见她,天下怎么有如此不识相之人,人家累成这样子,怎么还坚持见她,坚持?好,大家都坚持一下,她不起床就是不起,他还能怎样?冲进来抓她起身?她才不担心。
模模糊糊的睡着,房东太太的声音还是模模糊糊的走进耳朵里,那讨厌的人到底是什么人呢?不到黄河心不死吗?他不知道心妍今天已发誓与床共存亡了?
“心妍,”房东太太的声音又提高了一些:“心妍,你是醒的,是不是?你一定要出来一次,心妍,你知道我为难,何思宇非等到你出来为止不可。”
何思宇?心妍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何思宇?她没有听错吗?他怎么会跑到她这儿来,他不是和她同样累得几乎昏倒吗?他不睡觉跑到她家来做什么?
“心妍,”房东太太想放弃了吧,“如果你醒着就出来一次,我——唉,算你帮帮我忙吧。”
心妍一翻身坐起来,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变得那么精神,何思宇吗?她不知道。
披一件晨褛,睡眼惺忪的就拉开房门,她完全没想到她这个样子不好见人。
“心妍,”房东太太又抱歉又高兴的,“你终于起身了,你不知道,何思宇原来是那么固执的,他说要见你,就非见着不肯走,他还在客厅等着。”
心妍微微皱眉,她领教过何思宇的固执霸道,可是现在这时候——他没有理由这么做。
她走进客厅,看见漠然的一张疲乏脸庞,沉默的坐在那儿的思宇。
“你找我?”心妍问。她是假不高兴的,思宇有什么理由这样做?玩笑也不能这么开的。“这个时候。”
他抬起头,目不转睛的盯着她,那满布红丝的眼睛竟是那样闪烁着惊心动魄的光芒。
他什么都没有说,她已经被感动——被一股强大的震撼力所感动。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中心妍收敛了怒意,心中已是一片柔软。
她转头望一望,房东太太已经知趣的走开了。
“你能不能——陪陪我?”他的声音很低、很沉,即使距离那么近,她也要仔细听才听得清。
“现在?”她下意识的看看表,才睡了四个钟头,其余的二十小时大概没什么希望了,因为——他来了,是,因为他来了。
“现在。”他把视线移到鞋尖。
她吸一口气,把所有的情绪都压下去。
“你等我十分钟,我洗脸换衣服。”她说,说完转身就进去。
她是爽快的女孩子,她永不拖泥带水,她心中想陪他,于是立刻答应,她不作状。
十分钟里,思宇就那么倚在客厅的门边站着,他也是个固执的人,从进门开始他就这么倚着站,他不会中途坐一坐,他一定要站着等她出来,等她陪他走。
十分钟,心妍果然出来。
素净的一张脸没有一丝化妆,因疲乏而显得很苍白,一件松松垮垮的白衬衫,一条白牛仔裤,又随便又潇洒,直头发被橡皮筋束在脑后。
他俩互相看一眼,很有默契的走出去,连一句话也不需要了。
汽车缓缓的向前驶,车厢中依然沉寂,或者今天不需要话语,他只要她陪陪他。
是一条去郊外的路,心妍不熟台北,认不出是什么地方?她也不问,她很沉得往气。
“我——一直没睡过。”他忽然说。
他的人看来很累、很累,但声音却很有精神。
“有的时候不累了反而睡不着,我也有这经验。”她不着边际的。
他冷冷的笑一笑,很有自嘲的味道。
“看了昨天晚报没有?”他问得奇怪。
“没有,太累了,倒床就睡,人事不知的直到现在。”她也笑。
“有时候不看报纸,不知道太多事反而幸福。”他说。
她看他一眼,话中有话呢?
“我这人其实很小器,受不了什么刺激,”他又是那种自嘲的笑:“十万年前,八辈子打不到的蒜头小事,居然也弄得眼光光的望天花板,我没用。”
“外表看不出来,”她淡淡的,她居然能忍得往不问他是什么事,她本事。“外表上你凡事不在乎,天塌下来也是别人用手撑着。”
“那是你眼中的我吗?”他又笑:“所以我注定做这行,而且又可以大红大紫,出人头地。”
“那不是很好吗?”她说。
“好,好,当然好!”他轻轻替自己拍了两下手掌,道:“谁说不好呢?人生中追求的原是名成利就。”
“你常常说这几个字,名成利就,”她皱眉:“你可以含蓄一点的,是不是?”
“为什么要含蓄?我说真话。”他毫不介意的:“人人都追求名利,大多数人不肯讲而已,我不是他们。”
“我知道是真话,”她笑起来:“我自己的经验,说真话很舒服,可是真话很刺别人的耳朵。”
“那是别人的事,我不理。”他强硬的。
“别人刺耳之余,会说你俗气,说你市侩,把你贬得一文不值。”她说。
“那又怎样?我还是我,名利还是我的,别人又抢不走。”他说。
她想一想,笑起来,笑得好美好俏。
“说得也是,你有道理。”她说。
“难得你今天不跟我抬杠。”他也有了笑意。
看见他的笑容,她眨眨眼睛。
“开心了一些,是吗?不闹情绪了?”她说,她眼中竟有慧黠的光芒。
“谢谢你。”他重重的握一握她的手:“我知道我没有找错人,你能帮到我!”
“我什么都没有做,不是吗?”她说。她心中其实很开心,思宇因她而有了笑容。
“你所做的有多少只有我明白,”他抓着她的手送到唇边吻一
下:“谢谢。”
“你总把谢字挂在口头!”她白他一眼。
“记在心中了!”他说。
“情绪好了,又开始油腔滑调了。”她抽回自己的手。
“嗯——”他突然把汽车来个大转弯,把车头调过来:“我们
可以回家休息了!”
“看你,多危险,怎么可以在马路中间调头?”她埋怨着,她被吓了一跳。
“这是我回老家的路,我闭着眼睛都能开,我知道这条路上
车少。”他说。
“希望你回家之后能睡得着。”她说。
“抱歉打扰了你的睡眠。”他衷心的。
她笑一笑,少睡几小的不要紧,但知道他在情绪不好时第一个想到找她,她反而开心。
“你不是常常闹情绪吧?”她说。
“不——我说过是被刺激的。”他说:“昨天晚报上——费婷为她未婚夫的新船行下水礼。”
费婷——啊!费婷在他心目中仍有无可衡量的分量,是吧?
“干是你就大受刺激了?”她故意轻松。
“不,不为她,”他很困难的解释:“我觉得这个世界不公平,大家一样那么努力工作,但——有的人不费吹灰之力得到世界上
的一切,有的人穷一生之力也得不到别人的方分之一,这不公
平。”
“有人类以采这不公平就原已存在的。”她说。
“是——我傻,我蠢,我不该再为这些人不开心,这很不值得,”他透一口气:“但是——也许我心胸狭窄,你知道,她要的一切穷我一辈子之力也无法给她。”
“她要什么?”她不解的问。
在她眼中,思宇已拥有人们眼中羡慕的一切,名、利,人又
出色,难道费婷要的不是这些?
“她要做皇后。”他说。
他突然之间纵声大笑,笑得连泪都流出来,他这笑竟令人分辨不出他的话是真是假了!
心妍呆怔半晌,现在——还有要做皇后的女人?
“不谈这件事,”他迅速的转话题,他虽极力掩饰,心妍看得出,他和费婷之间绝非他说的那么简单,而且——他绝对万分在意她。“今天晚上,当我们都睡醒之时,我来接你出去吃饭。”
“算了,我宁愿多睡一阵,明天开始又是日以继夜的工作了。”她摇头。
“饭总是要吃的,”他望着前面的马路。“心妍,你知道吗?和你在一起我觉得舒服自在。”
“因为我不要做皇后。”她说。
她自己也感到惊讶,怎么会讲出这么一句话来。
他明显的呆怔住了,过了好久才能回过神来。
“对不起,心妍,我知道今天我这么做很不对,我没有理由也没有资格来打扰你,事情又是——那么莫名其妙,”他说得非常真诚:“但——心妍,我只想起你,真的,我只想起你,我相信你能帮到我,因为——我心目中,你是唯一可信赖的。”
“我——又没有怪你。”她垂下头,她为那句话不好意思,她怎能那么说呢?
“我知道,”他又捉住她的手:“心妍,我真心的重视你这个朋友,请相信我。”
“我信与不信很重要?”她问。
“重要,非常重要!”他肯定的说:“而且——我必须告诉你,对费婷的耿耿于怀并不因为她,而是为我自己,我恨自己——为什么不能做得更好,爬得更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