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瞪了他一眼,回头吩咐:“给尹大人赐座。”
内侍搬来椅子扶他坐下,尹临雪只管全神贯注地看信,连个“谢”字也没说。突然他眼睛一亮,却没有说话,咬着唇把那书信又看了两遍,唇角浮上了一丝笑意。不知是谁的运气好呢!
“临雪,你在笑吗?”秦紫渭问道。
尹临雪撑着椅子扶手向后靠了靠,抬起头来脸上果然是梨涡微显,“临雪只是忽然想起,曾听户部陈大人说过的一件旧事。”
“是什么?”皇帝问道。他怎么在这个时候提起些不相干的事?
“那次与陈大人闲谈,臣说轩辕将军的字取得很贴切,与冰,和冰在一起当然让人不寒而栗。陈大人笑着说,当年户部更换名册的时候,一个新来的官员在写名册的时候把轩辕将军的字写错了,实际上该是羽毛的羽。因为名册已报了上去,那个新来的官员吓得不知所措,来找陈大人商量。当时轩辕将军也在场,他倒是不在意,说自己从来不用这个字的,写错了也无妨。”
皇帝沉吟了一会儿,“他的这个字我知道,说是他母亲怀着他的时候梦见白鸟入怀,羽如冰雪,所以取了这个名字。但那又如何?”
尹临雪一笑,站起身把信呈到皇上面前,“这个典故臣那日才知道,朝中有大部分的人可能和臣一样,包括写这封信的人也一样。”他将手指到信的落款处:“这两个右洋国文字按汉字正是‘与冰’两个字,轩辕将军总不至于会写错自己的名字吧。”
皇上大惊,匆匆拿起那封翻成汉文的信,“翻译的人是户部的陈顺平,那是翻译这信的人陷害他……不会,陈大人翻译的是后面那部分,为慎重起见我并没有告诉他译的是什么。从后半部分也看不出什么反意,他怎么会故意陷害轩辕慎之呢?”
“陈大人不清楚您的用意,以为是一般公文,错的又只是落款这种小地方,他可能没注意这些。”
的确有这个可能。“那轩辕将军为何不解释?”
尹临雪摇了摇头,“臣不知,所以想请皇上重审此案。”
若轩辕慎之当真是清白的当然最好,皇帝慢慢地点了点头,“朕就命你和大理寺正卿右玉同查此案。”
尹临雪躬身行礼,“谢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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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玉,大理寺正卿,榜眼出身,是少数几个身居高位的年轻官员之一。
他家境贫寒,却不依附权贵,以出色的办案才能和精明干练的处事手腕深得皇帝的赏识。轩辕慎之的案子他已有耳闻,这案子尚有疑点,定得确实审理,身为大理寺正卿职责所在,他也想要详查此案。只是就算自己甘愿受罚丢官,无视皇上的命令进言,多半也不能让皇上收回前言重办此案。正在左右为难之时,这件极难办的事情突然地竟被尹临雪不动声色地办到了。
不管素来与轩辕慎之不合的尹临雪此举用意为何,对轩辕慎之来说都应算是一线生机。右玉领命快步走出偏殿,尹临雪早已在旁厅中等待。他靠坐在圈椅中,星眸半闭,珠玉似的双颊艳红如火,看样子已被风寒侵入身体。
秦紫渭坐在他的身侧,端着一杯冒着热气的姜汤劝道:“再喝一口。”
尹临雪摇头虚弱地笑着,“大哥,我快喝下一缸了。”
秦紫渭坚持,“还没有发汗,你想去天牢就再喝一口。”
尹临雪调皮地皱了皱鼻子,就着他的手又喝了一口。秦紫渭深深地望着他,带着担忧的表情微皱长眉,用脸颊贴了贴他的额头。
眼前这两个如画的人儿,像锦榻上一对华美优雅的波斯猫,亲密又暧昧。似乎在无意间窥伺到不该看到的东西。右玉有些脸红,站在门外—时进退两难。尹临雪抬头见是他来了,打起精神微笑着起身行礼,“右大人,皇上命我偕同大人一同办理轩辕将军的案子,临雪对办案的事情一窍不通,烦大人不吝赐教。”
右玉还礼。“尹大人过谦了,我们现在就去天牢,只是你的身体不适……”
“无妨。”尹临雪答道。天牢是一定要去的,那家伙要是还不开口自己岂不白费力气。
还是让人放心不下,“我随你们一同去,”秦紫渭站起身来,“我在刑部衙门内等你。”说完也不等他们同意,便扶起尹临雪向宫外的马车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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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不见天日的天牢,两边的石墙上燃着长明的火把,不知从何处传来的腐臭气息,弥漫在阴暗而狭窄的通道中。狱吏在前面带路,右玉和尹临雪并行于其后。两侧的牢房中没有喊冤或是叫嚣的人,静得像口绝望的古井。
尹临雪在京城四年,虽然曾亲自把官员审入天牢,但却是第一次走进这里。真辛苦!双腿虚软得像踏在云里,眼前一阵发黑,他苦笑了一下。轩辕慎之,真是托了你的福呢!还以为自己这辈子都没有一睹天牢禁地面貌的机会,今天终于还是见识到了传说中的天牢了,真是三生有幸!
右玉无声地侧头观察着这位皇上跟前的红人,他在雪地里跪了那么久应该病得不轻,从神态上居然一点也看不出来。朝中对此人传闻颇多,有人说他小小年纪能有今天的地位,全靠他漂亮可爱的脸;也有人说,他表面上八面玲珑,办起事来却有些说不清的手段。平时对他这样引人注目又正邪不明的人,右玉可说是敬而远之。可现在他的样子,似乎和任何人说的都不太一样,看他这样纤弱的人儿强忍着不适的样子,让人不由自主软下心肠,“尹大人,要休息一下吗?”
尹临雪有些气喘,却摇头一笑,“多谢右大人关心。我没事,我们就快到了吧?”
“快到了,两位大人。”狱吏忙向前一指,“最里面那间就是。”
尹临雪顺着狱吏的手看过去,那里面是一片黑暗。
轩辕慎之背对着牢门靠坐在一旁,仰头望着高墙上狭小的窗口,沉默得像一块岩石。右玉在心中一叹,像轩辕将军这样清雅如白鹤般的人坐在这阴暗的天牢中,真是让人不忍。他吩咐狱吏打开牢门躬身走了进去,温声说道:“轩辕将军,皇上命我和尹大人重审你的案子。你可有什么冤情要对我们说?”
听到尹临雪来审此案,轩辕慎之的背似乎僵了一下,但却没有回头,脸庞在黑暗中看不清是什么表情。
当你自己是入定的老僧吗?死对头来审自己居然看都不看一眼。尹临雪努力集中涣散的神智,扶着牢门望向他。看样子这家伙根本就不想翻案,为什么?要用什么样的言词激他开口?
尹临雪越来越晕眩的脑袋里像是闯进了什么妖魔,嗡嗡作响地跳跃着让人无法思考。坏了!他是怎么了?为了这个家伙的事情,竟会忘了自己……绝不能在这里晕倒!他伸手在自己受过伤的左脚上按了一下,酸痛的感觉从原本麻痹的脚涌上了来,痛得几乎要蹲坐在地上。趁着这一刻的清醒,他用少有的冷冽声音清楚地说:“将军,你的背后写着‘心灰意冷’四个大字呢。你若是想在此处度过余生,没有人会勉强你。只是,我定会把这事情查得水落石出。你要是不想让我去查,就请自己想办法出来,让大家都省些力气吧。”转头对右玉拱手施了一礼,“右大人,请恕下官无礼,先行告退了。”说完忍住疼痛和晕眩回身向外走去。
右玉先是惊讶尹临雪骤然变脸,但立刻就明白了他的用意。他当然知道有人唱过白脸后,应该说什么,“轩辕将军想必有不少的委屈,请说出来吧,不要辜负了尹大人。他为了求万岁爷重审此案在雪地里跪了两个时辰,请不要让他白白受苦。”
轩辕慎之听到这句话后身子一怔,猛然抬起头望着他,黑琉璃似的眼睛在黑暗中闪动着复杂的光芒。这时前方的拐角处突然传来狱吏的惊呼:“尹大人,你怎么了?”
右玉只觉眼前一花,轩辕慎之已在一瞬间掠了出去。
“叫什么?”尹临雪靠坐在石墙上头痛地望着狱吏费力地说:“我没事,不要叫了。”忽然有阴影罩在身前,那个自己最不想被他看见此时狼狈样子的人在他面前蹲下来,伸出手想扶住他。尹临雪侧身躲开,做什么?需要他来关心吗?
轩辕慎之目光似水沉沉地看着尹临雪,这小子额上沁着汗珠、脸颊烫得像火,已经虚弱地瘫坐在地上没有了一丝力气,却依然不允许自己示弱。这纤弱又倔强的样子,让他这些日子以来如死水一般的心为之一荡。“为什么?”他声音有些沙哑地问。
“自然不是为了你。”尹临雪飞快地答道:“你忘记我是这次出征右洋国的监军吗?出了这样的事情我岂能不管?”
“是吗?”轩辕慎之带着有些迷茫的表情盯着他,喃喃地自语。
“正是。”尹临雪仰头答道:“我和你还是和以前一样,你不必觉得欠了我的情。”
“是吗?”轩辕慎之望着他淡淡地重复着,胸腔中有种被灼烤的感觉,被冰封了的感觉顿时变成莫名的感动。慢慢地,他那像是被黑雾笼罩住的冷峻容颜明亮了起来。他把手伸到尹临雪的膝下,躬身将他从冰冷的地上抱了起来,小心地拥着他。在这一瞬间,竟好像从怀中这纤弱的身体里,汲取到了战胜黑暗的力量。
骤然离地,袭来的晕眩让本已昏昏沉沉的尹临雪几乎失去知觉。这家伙现在可是阶下囚,他疯了吗?尹临雪努力地睁大双眼望着这个神色冷峻动作却轻柔的人,小心翼翼地把自己像珍宝似地圈在怀中。他真是病胡涂了,竟会觉得轩辕慎之这种眼神像是看着他心爱的人。“你干什么?快放我下来。”
轩辕慎之素来冷漠又与尹临雪不合已久,此刻竟会有这样的举动?“轩辕将军请先回去,尹大人有我们照顾。”之后赶来的右玉声音里有压制不住的惊讶。
轩辕慎之淡淡地对右玉说:“这里太潮湿,我送他回府便回来。”
尹临雪吃惊地盯着他,送我回府?你当这是什么地方?这里可是天牢!你竟然胆大妄为到这个地步!
看这家伙的眼神就知道他绝对会说到做到。他是在天车里关疯了吗?他这样出去就算是翻了案也是有罪的,这家伙灰心到性命也不顾,还来管他的病痛做什么?尹临雪又惊又怒,一面挣扎一面厉声骂道:“你滚、你滚开!谁要你来送!”
对轩辕慎之这种出身名门望族的天之骄子来说,这样的喝骂可能是生平第一次,可算是奇耻大辱。天牢中所有的人都怔住了,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可是也不能怪在众人面前一向好脾气的尹临雪会这样生气,就算他年纪小毕竟也是朝廷命官,被同是男人的轩辕慎之如孩童一般抱在怀里自然是大大的失了面子。只是以轩辕慎之这有名的冰冷脾气,这难得一次的好心之举真不知要如何收场了。右玉上前一步,准备在轩辕慎之若对尹临雪不利时,从他手中把人抢回来。
尹临雪倒不害怕,只是狠狠地瞪着轩辕慎之,不管怎样也不能让他这样离开天牢。如果他出去了,那他今日在雪地里受的苦岂不是白费了?“你把我放下。”
“怎么回事?”秦紫渭听到尹临雪的声音,从天牢大门外走进来,盯着轩辕慎之沉声问道:“想挟持朝廷命官越狱出逃吗?你这样出去必死无疑!”
轩辕慎之冷哼一声,不理他。
右玉忙在一旁解释:“轩辕将军是想送尹大人回府。”
秦紫渭闻言呆了呆,像是第一次见到轩辕慎之似地望着他。“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么关心他的?”他向前几步在他面前站定,冷静地说:“他病得不轻,禁不起大怒大惊,你若真是为他好,就把他交给我。”
轩辕慎之垂下眼眸低头看着尹临雪苍白如雪的脸,沉默了良久,将他送了过去。
尹临雪挣扎着想站到地上,秦紫渭将他压在怀中说了声:“临雪听话。”随后转身向右玉说道:“右大人,我先送尹大人回去,这里先偏劳你了。”
“是。”右玉怔然应道。像隐藏在云雾中的山峰般,起风时要吹开弥漫的云雾中偶然露出了一角,这几个人今天一反常态地似乎隐隐露出了些不为人知的情愫。右玉把目光从燕王他们身上收回,再回头看着又隐入黑暗中的轩辕慎之。
只不过这到底是些什么样的情愫,只怕现在就连他们自己也不能说得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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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临雪依在秦紫渭的怀中已无力挣扎,却无论如何也不敢让自己睡去。
秦紫渭看着他虚弱的样子心痛地柔声说道:“临雪睡一会儿,一会儿就到家了。”
尹临雪摇摇头,憔悴的小脸上努力挤出笑容,“大哥,我不想睡。”
“小家伙,这个时候还逞强。”秦紫渭宠溺地将他轻轻拥向胸前,细长的凤目中是无限的温柔。我知道你在别人面前不敢睡,可是你还不知道,两年前你被刺客刺伤的时候,你的那个秘密就已经成了我们两人之间的秘密了。
临雪,我会保护你的!秦紫渭在心底悄悄地做下决定。
尹府中早有太医候在那里,莺儿也不等诊脉就已熬好了几种风寒的药备着,只等太医说哪一种症状立刻就可以让大人服用。
尹临雪看到他们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便强撐着和他们说笑。
“还在笑。”莺儿急得快要哭出来了,“逞强管什么闲事,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尹临雪半闭着眼睛,笑着细声应道:“我不去伯雅就要去,他……去了如果有事,你舍得……好了,我怕是要睡了,乖乖的,不要吵我呀。”终究是熬不住了,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说完后长吁了一口气,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众人见状一阵慌乱,太医忙上前诊脉,说尹临雪已经染上风寒,需要小心地调养医治,脚上的伤可能会留下遇阴寒就会发作的病根。匆匆赶来的齐伯雅与楚行云一进门就听到这样的消息,心痛得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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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临雪一病就是一个多月,齐伯雅和楚行云怕他病中寂寞,几乎一下朝就会跑到他府里,秦紫渭更是把宫中的补品一件件地搬了过来,可是尹临雪并没有随着身体的康复恢复以前的活泼,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虽还是那样笑着,人却日渐慵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