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传到尹临雪那里,他也只是低头沉默,只表示他知道了。
轩辕慎之出狱后不曾来道谢,两人的关系看起来就如尹临雪说的“还和以前一样”。齐伯雅的确也没有妄想这次的事情可以改变两个人四年以来的恶劣关系,可是像没有任何事发生一样也让人无法接受。他曾去轩辕慎之府中责备他,轩辕慎之却总是眼神闪躲的将将话题引开。
三月十九,种在尹临雪窗边的那树碧桃绽放了第一朵花。空气中散发的春天气息让正在病中的他,心情莫名地好了些。
二更时分,皓月下一道黑影从尹府的高墙掠入,轻车熟路地来到尹临雪睡房的窗前,轻轻推开窗子跳进去,无声地来到尹临雪的床前注视着他的睡脸。
他睡得似乎不是很好,在睡梦中还微微皱着眉,脸色苍白得惹人心怜。来人将手伸向他的脸庞,像是想要抚摸他白玉一样的小脸。就在这个时候,尹临雪的眼睛突然睁开。在黑暗中,他那黑白分明的眼睛亮得像是天上的明月,不见一丝惊慌地看着深夜到访的死对头。
“轩辕将军。”他细声问道:“来此何事?”我尹临雪还会让你有机会再点上我的睡穴带我出去走一圈吗?
轩辕慎之并没有收回手,而是堂而皇之地做着他想做的事,“尹大人不是我的主审官吗?我来把案情向大人禀报。”
“不是已经结案了吗?等我病好后到刑部,右大人自然就会把案情告诉我。”他……他居然敢碰他的脸!以为自己长得俊美就可以随便调戏人吗?尹临雪用力瞪了过去。
“可是他那里的案卷里写的不是实情。”
“什么?”这家伙疯了不成?半夜里来自己死对头家里揭自己的疮疤。府里的侍卫是不是又睡死过去了?连他的睡房里进了人都不知道!
“为了能出来得快一些,我骗了他们。”
轩辕将军,我真是服了你。有这样的本事为什么不早点把自己从牢里救出来?我是不是多事影响你老人家在天牢里修身养性了?“轩辕将军真是好本领,把右大人和皇上当傻子吗?”
“尹大人,你不想知道实情?”
想知道也不是在这种情况下,若只有他一人知道,以后秘密泄露了不是要找他的麻烦?“不想,麻烦将军向后退一下,你这样让我呼吸不畅。”
“不想吗?你可是我的主审官,我不说怎么行?”
过分,这家伙不退反进,就算同是男子他也不能这样对他吧。尹临雪瞪着他俊美的脸,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心跳。用这招,都自认输了他还放过?自己脸皮可没他厚。“你说你说,你想说就说。”
轩辕慎之似乎心情很好,望着尹临雪芙蓉般的面容低低地笑了一声,站起身来。“不是尹大人审案吗?尹大人想知道什么?”
这家伙到底要做什么?不问都不行了吗?他当自己真的怕他吗?于是他毫不客气地问道:“你真的通敌叛国吗?”
轩辕慎之瞪了他一眼,“当然没有。”
“信是伪造的,人也可能被买通,你应该有办法为自己开脱,为什么不向皇上解释清楚?”
“可是我为什么要为自己开脱?族里的人不是都希望我能一个人扛下通敌的罪名,不要连累他们吗?”
这家伙原来也是会伤心难过的,他还以为他没血没泪呢!不过他也真是任性,这么大的人居然拿自己的性命来赌气。尹临雪看着他寒冷如冰凿般的脸,看着他如古井般死寂的眼睛,心中一软。
这些年来他为了轩辕家族东征西讨,曾搏命立下多少功绩,可是家族里的这些亲人却是一有危险就立刻打算牺牲他。而且被自己的堂兄弟出面揭发,这样的打击可能没有几个人能不心灰意冷吧。他这样的表情哪里像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真像是个受了委屈的孩子,让人想要好好安慰他。尹临雪望了他一会儿,不知为何有了心痛的感觉,禁不住开口说道:“他们只是为了保全大家,也相信你有能力脱困。如果你和轩辕咏竹异地而处,也不得不像他那样做对不对?不要怪他们,没有人希望你不幸的。”
这个时候尹临雪居然还在他的话里挑破绽,轩辕慎之锐利地盯着他,心中微恼,难道他们两人在一起就只能斗智吗?但不知为何,听了他的话心情却慢慢好了些。
话一出口尹临雪就有些懊恼,自己为什么要解开他的心结?他咬着唇不耐地下逐客令:“我问完了,将军请回吧。”
轩辕慎之幽幽地望着他闪躲的目光,俯下身将他困在自己的双臂之间,缓缓地说:“你知道了我的秘密,你是不是也要拿你的秘密来交换?不然我可是会不放心的。”
又不是我让你说的,你这算什么?尹临雪伸手把他推开,勉强笑道:“下官一向光明磊落,没有秘密。”
轩辕慎之低下头笑出声来,“你这个笑话很好笑,我也不问你别的,只问你为什么要去为我求情,真的是因为你的监军之职吗?”
月光下他那熟悉又陌生的容颜如夜明珠般在静夜中散发光芒,俊美得如同神祗。手掌下他胸膛中的心跳似乎和自己一样急促,尹临雪知道此时应该立刻反击,但却像是被迷惑了一样说不出话来。
轩辕慎之凝望着他,突然地,他笑了。这笑容简直能慑人魂魄。他低垂眉睫柔声说道:“谢谢你的迟疑。”然后站起身来,如飞鸟一般掠出窗去。
“我什么时候迟疑了?”尹临雪瞪着大开的窗户大声反驳,引来了隔壁房里的莺儿。
“大人怎么了?”看着他满脸的绯红,莺儿忙问道:“是做了什么恶梦吗?”
尹临雪呆坐了一会儿,应了一声,闷闷地侧身躺下闭上了眼睛。他才没有迟疑,他们是死对头,自己又怎么会迟疑?
第五章
在府中休养了一个多月的尹临雪,一直推说脚伤复发迟迟不肯上朝。皇帝心中很是愧疚,尹临雪为了重审此案大病一场,却还要连降两级,罚俸一年,的确是委屈。于是便让太子到他府中安抚,说日后对他必有补偿。
尹临雪听了此话像是有些感动,脸上却无任何喜色。他收敛起惯有的灿烂笑容,沉默了片刻,站起身来向太子行了一礼认真说道:“微臣这四年来在京中任性妄为,做了不少荒唐事,皇上不加怪罪反而事事包容,臣能辅佐圣上这样的仁君是臣的福气。这次的事情臣不觉得委屈,能保住朝中大将,对皇上的知遇之恩算是有些微的报答,臣很高兴。太子殿下,臣的脚伤已好得差不多了,请转告皇上,臣明日就上朝。”
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相信也的确是真心话,但不知为何他这样猛然从顽童变成大人的样子却让人有些异样的不安。“临雪你……是不是……”秦典皱起眉来,想问他却也无从问起,只得说了句,“你好生保重身体。”
第二天尹临雪依言上朝,几乎一大半的朝臣都想从他这里探些端倪。
这次轩辕慎之入天牢的风波无人不知,只是谁也没有料到救他出来的竟是一直与他作对的尹临雪。这两个人在朝中举足轻重,若是化敌为友对朝中局势将会有很大影响,几乎所有的人都在用不同的方式刺探着。可是想探出这以狡猾着称的“冰狐”和“玉狐”的真实想法当然不会是件容易的事。轩辕慎之那边自不用说,恐怕还未近身就会被他全身发出的寒气冻得开不了口;尹临雪那漂亮的脸蛋上倒是不会有什么不耐的神情,可也会绕得你忘记自己想探听的事情,反而把自己的事情给抖了出来。
他们两人都在忙着各自的事情,对这种种的猜测他们都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尹临雪回朝以后,短短一月的时间就向礼部、太常寺、户部举荐了四名官员,然后推说身体不适,慢慢地把自己手中的事情交到其他人手中,不知是何用意。轩辕慎之那边圣眷正隆,出了天牢就接任了兵部尚书一职,品级台上又进了一级。
他们都不再找对方的麻烦,尹临雪甚至不会主动看轩辕慎之一眼,而轩辕慎之却似乎有几次在看着他的时候有些失神。
“尹大人。”尹临雪刚刚踏出金殿,晋王秦怜的声音就从后面传来,这声音虽稳定优雅却又透着显而易见的危险。“尹大人近日来政务繁忙,本王今天在府中设宴,特地来请你前往,以慰辛劳。”
这分明就是鸿门宴,听说近日里武王和晋王都用这种方法扩展自己的势力。今日前去如果不受他们的拉拢,回来的时候多半凶多吉少。可是推辞不去,也一样危险,“王爷。”尹临雪笑道:“多谢王爷盛情……”
“多谢王爷盛情,不过尹大人是先应了下官的约要去兵部衙门帮忙的。”轩辕慎之突然从后面走上前来,自然地挡在尹临雪的身前,“公务紧急,请殿下见谅。”
“原来如此。”秦怜似笑非笑。想来护着他是吗?“那就改日约两位大人同来赴宴吧。”说完转身离去。
何必如此,何必为了他得罪武王党的人,值得吗?尹临雪望着轩辕慎之心绪纷乱,半晌,他勉强笑了笑。“将军与晋王开玩笑吗?下官什么时候和将军有约?没有别的事情,下官先告辞了。”
“我们还要斗下去吗?”轩辕慎之叫住尹临雪,脸上满是迷茫神色,这问题是在问他,更像是在问自己。
不想再做出恭敬的样子,尹临雪回身说道:“我原就不想再与你斗下去。”轩辕慎之向前一步,想要握住他的肩头,尹临雪却躲开。“将军,我只是不想再争斗下去了,太太平平同朝为臣不好吗?”
轩辕慎之深深地望着他,“你……我想听你说几句真话,你不要再用这套官场上的虚言对我。”
“你想听我的真话?”尹临雪歪头看着他,眯着眼睛冷冷地说:“那就是你刚才太傻了。武王党和太子党在朝中的势力越来越大,你在此时为了我得罪武王党的人,值得吗?”
“因为你就要离开京城了,不是吗?”轩辕慎之正色说道。
尹临雪一惊,情绪有些失控,“你知道?你知道为什么还要在这个时候来招惹我。对,我是要走,少了我这个死对头,你很开心是不是?”
“是。”轩辕慎之也恼怒起来,咬牙说道:“我开心得很!”
“那就好。”尹临雪说道,不知为何有些难过。他越过轩辕慎之想要离去,却被他紧紧抓住手臂。
“你真的可以这样说走就走吗?在京城的这四年,对你来说就这么无足轻重吗?”轩辕慎之说着,抬手轻轻从他脸上擦过,那上面有着一丝水渍,“那你为什么要流泪?”
脸上湿湿的,原来他真的哭了,尹临雪狼狈地别过头用力擦着脸。“我哭了又怎么样?我舍不得大哥,舍不得伯雅、楚行云。难道我还会为你这个死对头掉眼泪不成?”
不等轩辕慎之说话,尹临雪逃跑似地快步向宫门外走去,把他一人留在空旷的金殿前。你这家伙不要在我要走的时候来搅乱我的心,我什么也不想,什么也没看见。你凭什么做出这种表情?我才不管你是怎么想的。
像一个任性的孩童,他跑得很快。
好像这样就可以否认一切,刚刚那一刻,望着他深邃的眼睛,他的心是真的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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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十九,秦紫渭宴请齐伯雅、楚行云,到新建成的落梅别馆小聚,还出人意料地请了轩辕慎之。听到这样的邀请,在场的楚行云和齐伯雅都是一怔,轩辕慎之的脸上也有惊讶的表情。
燕王这唱的是哪一出戏码?轩辕慎之这冷僻的性子,和他又没有什么交情,这么突然的邀约他怎么会去?
齐伯雅正要开口,秦紫渭接着说道:“临雪已经先在别馆中等着你们了。这是他伤愈以来我们第一次一起饮宴,今天一定要不醉不归。轩辕将军,不知你的酒量如何?”
轩辕慎之望了他一会儿,淡淡地答道:“不错。”
听他的语气竟是同意去了,楚行云和齐伯雅惊愕地对视了一眼。
秦紫渭俊秀的脸上露出有礼却有些复杂的笑容。他直视着轩辕慎之的眼睛轻声说道:“那今晚可要多饮几杯。”
落梅别馆建在距京郊三里一处梅林的西侧,修建得虽不是秦紫渭一贯的华丽风格,却是小巧雅致。更为难得的是这景色怡人,一面是千树梅花,一面是碧波荡漾的双月湖,别馆建于此处果真如同建在画中一般。
进门过了大厅,穿过种植着各色花卉的花园,眼前便是双月湖的一角,秦紫渭微笑着指向湖中的翠色湖心亭,“宴席就设在那里。”说着问身边的侍从,“尹大人到了吗?”
“到了,尹大人到了有一会儿了。”
正说着,那亭中隐隐传来女子争执的声音,“吵些什么?”秦紫渭自语似地低声说了一句,迳自踏上九曲桥向那湖心亭走去。
“你凭什么先唱?”湖心亭中穿纱衣的雪肤美人红娇恨恨地说道:“你唱起来就像不知趣的麻雀。”
“你唱得很好吗?”满头珠翠的花魁素眉指着她跺脚骂道:“长得这么丑哪配给大人唱曲。”
“我什么地方丑?”
素眉指着红娇眼下那一小点黑痣讥笑,“看看你眼下那点是什么?是脸没洗干净吗?”
尹临雪一手撑着下巴,无趣地看着积怨已久的两位美女在他面前争执。大哥真是太奢侈了,居然一次就请了她们两位,不知道一山不容二虎吗?
红娇的红唇颤抖、泪水在星眸中打转,眼看就要被素眉的话激得哭起来。这被京城中的权贵宠坏了的美人竟不分场合地在这里吵起来,大哥他们就要到了,见到这样的情形会坏了兴致。于是他将脚上的波斯毯向上盖了盖,开口说道:“两位美人别吵了,我先来为两位唱一曲可好?”
红娇、素眉忙说道:“怎么敢让大人为我们唱曲?”
尹临雪一笑,“没什么,不过我唱得没有两位美人好,你们可要多包涵。”说着望了红娇一眼,慢声唱道——
“佳人脸上黑痣,好似杨妃在,逃脱马嵬灾。曾向宫中捧砚台,堪伴诗书客。叵耐无情的李白,醉捻斑管,洒松烟点破桃腮。” (注一)
歌声如山间松畔流过的小溪,轻柔中带一丝活泼。红娇望着他心如擂鼓,大人竟将他比作杨贵妃,说他眼下的小黑痣是李白题诗时醉点上的墨痕。京城中的达官贵人见过多少,曾几何时遇过这样让人动心的俊俏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