丐帮真的走了。尽管他们的帮主南下而去,丐帮一行人却迳往北上。
萧子灵担心着自己的师叔,拉着唐忆情就是驾着马车,连忙循着谢卫国经过的路追去。
一路奔驰着,越过了草原以及矮矮的丘陵。经过了几座庄园,那袅袅炊烟映着夕阳,有种宁静的美感。
萧子灵紧捏着缰绳,直视着前方,而唐忆情却是静静地看着身旁那飞逝而过的景色。
静静的,自从古良被带走了之后,就常有的寂静。
静静的,彷佛是在想些什么事情,然后,偶尔的,静静地淌着泪。
萧子灵本来没有注意到。然而,是到了夜已然极深,见不了眼前路时,萧子灵才发现了。
马车不得不停下,因为马已然累极。
而就在那皎洁的月色下,马车旁的溪水,映着唐忆情不发一语的,哀伤的面容。
萧子灵静默了一会儿,才也扔下了缰绳,抱着头喊着。
「混帐!」萧子灵从那紧咬的牙关间挤出了话语。「混帐!」
那有些嘶哑的语声在寂静的夜里回荡着,惊醒了大片早已安歇的飞禽。
在那一大片的振翅声中,萧子灵缓缓地抬起了头来。因为,唐忆情正以着一种无奈的眼神看着他。
「看来,我真的还不了了。」
「……没错,你完了,利上加利,古良不会忘记的。」萧子灵轻轻捶了唐忆情的肩膀一下,泛起了一抹苦笑。「就好像是我……欠了他三千两结果还让他讨了一千两的利息,真是个钱……早知道……」语声到了后头,已然有些哽咽。
「……古长老知道的。」唐忆情轻声说着。「古长老这么聪明,他一定早就知道的。」
「……我忘了跟他说声谢谢。」萧子灵闷着头说着。
那,欠了他一条命的我,又该如何呢?
唐忆情轻轻叹了一口气,望向了远方的星辰。
谢帮主一去不复返,只晓得是送古长老回蝴蝶山庄救命。
然而,来得及吗?
谢帮主颤着抖的手与唇,以及彷佛只是静静睡去一般的古长老,让自己的心微微震动着。
古长老福报必定不浅,就如同那人一般,才能在临死之时,有着如此安宁的面容。
这一夜,微凉的晚风轻送,两人各怀心事。躲进车厢中,拥着薄被,靠着包袱沉沉睡去。
只有那远处的,不属于这夜的清脆叮铃声,轻轻地,随着晚风响着。
叮铃铃、叮铃铃……
炽烈的阳光烤得唐忆情有些昏沉沉。一边赶着马车,一边迎着那闷热的风,唐忆情不自觉地想起了昨天的事情。
以及,很久很久之前,母亲对自己说过的话。
萧子灵还在车厢后头睡得很熟,根本就无畏于那吓人的热度。
唐忆情则是陷入了自己的世界,有些伤感,又有一些无奈。
本该死去的自己,就算活了下来,接下来又能去哪儿呢?
以天下之大,却无自己想去、能落脚的地方。若非走投无路,他实是不愿再回唐门。哪里只有一间他能容身的屋子,却没有一个他能笑着跟他说话的人。
没有……连一个也没有……唐忆情忍不住苦笑着。倒不如找个闲云野鹤的地方,辟块地,种些水果蔬菜养活自己。
是了,就这样吧,一个人生活着,虽然寂寞,却再也不会受伤了……
等他结束这一切,还清了古长老的债以后,就这样吧……
可是,对于一个已经死去的人,他要怎么还他的债。
突然间,一阵的发昏,唐忆情连忙抓紧了身旁的座椅才没有就这样跌下马车。
怎么了,让太阳晒得昏头了?
唐忆情连忙把马车停在了树荫下,重重喘着气。
可不是,这头昏得厉害,胸口也发紧。眼前闪着飘移的白色光芒,比此时的阳光还要炽烈。
虽说赶时间,然而他可也不想就这样赶车赶到自己栽下车去。还是休息一下的好。
唐忆情有点蹒跚地爬进了车厢,正想在萧子灵的身旁躺下来休息。然而,一见到萧子灵的脸,唐忆情那本来还有些浑沌的脑子登时就醒了一大半。
萧子灵的嘴唇都发黑了。
「子灵?」
唐忆情伸出了手,战战兢兢去摸那脉搏……还活着……唐忆情登时松了口气。
「子灵?子灵?」唐忆情叫着、摇着。然而,萧子灵还是没有反应。
唇色发黑,不是窒息的话,又会是什么?
中毒?
可是,这荒郊野外,又有谁会来下……
乾粮……
唐忆情连忙把车厢角落还剩下的一大包硬面饼翻了出来。
萧子灵不肯再受丐帮的恩惠,两人又赶着要去追谢卫国。所以,萧子灵跟他是分头两路去采购。萧子灵买路上吃的乾粮饮水跟点心,他则是去雇马车。
正在唐忆情一边颤着手,一边仔细地闻着、舔着硬面饼时,一声清脆的、不过却是让他从心底发出寒意的娇笑,从车外响了起。
「忆情师弟?你在里面吗?」有如铃声般清脆的声音,然而……他却是知道……
狠狠咬了下手指,唐忆情把鲜血淋漓的手指伸进了萧子灵的嘴里。于是,那鲜血染上了萧子灵的唇,反倒让那张苍白的脸上,突兀地染上了一抹妖艳的红。
唐门人,自小浸淫在剧毒之中,尝遍了百草,体内也留着抗毒的宝血。
尽管根治不了,但希望多少能撑一些时候……
唐忆情有些着急地抚着萧子灵汗湿的黑发。
「忆情师弟?你不出来的话,我就要进去找你罗?」好温柔的声音,可是,唐忆情却是神色惊慌地咬着唇。
怎么办……怎么办……
「忆情师弟?」
唐忆情从布帘后钻了出来,而一个女子正趴伏在不远处的树上,带着充满了兴趣的眼神看着他。
约莫二十岁出头的女子,露出了一大片的酥胸。颈上带着几大串五颜六色的琉璃,从树上垂了下来,迎着热风,清脆而悦耳的声音在唐忆情的耳里,却彷佛是世上最为可怕的声音。
一见到果然是她,唐忆情的脸色整个都白了。
可怕的六师姊,自小就折磨他到大的六师姊。
「我可爱的小师弟,原来你还活着啊。你说,怎么赔我,我可是哭了好几个月,眼睛都肿了呢……」女子踢着脚,笑得一副天真烂漫,脚上的金铃也清脆地响着。「怎么了,不请我进去坐坐?我们好久没见面,也该好好『聊聊』了,你说对不对?」
「……你下的是什么毒?」唐忆情的声音有点乾涩。
「唔,还没取名字呢。」女子歪着头思索着,似乎还带着些稚嫩的娇气。「没办法啊,我还没在人身上用过呢,就连药性也还不晓得,怎么取名。你说呢?感觉怎么样?」
唐忆情默默赞叹着自己的幸运。这热人的天气,让他的食欲大大降低,相较于萧子灵的大快朵颐,他只咬了一小口面饼。
「只是觉得有些昏眩。」唐忆情尝试冷静地说着。
「这样而已?」女子似乎有些惋惜。「唔……不过,你可能不太准,里头的那位呢?死了没?」
「他只是睡着了。」唐忆情说着。「我怕惊醒他,也没再看些什么。」
「喔?真的?没骗我?」女子眯起了眼。
「……不信的话,可以进来瞧瞧。」唐忆情说着。
「……我还以为你们的感情不错。」女子依旧是笑着。「一路把你背下华山的恩情可大的呢,你是这种恩将仇报的人?」
「……要不是他们,我用得着眼巴巴上华山捱上那一剑吗?」唐忆情不自觉得抚上了胸。又在犯疼了,偏偏就在这时候……
「……唔,那我就暂且相信你吧……」打了个哈欠,女子慵懒地说着。「只是……忆情师弟,识时务的,招子可要放亮点……」
他当然知道她想做什么。她只差一颗人头就能接下掌门之位,如今可不是羊入虎口?
问题只是在,她知道了些什么,又知道了多少。
唐忆情不敢进镇,一连赶了整整一天的路,一直到天都黑了,才不得不停下车。
回到后车厢的唐忆情又连忙探看着萧子灵的情形。萧子灵的唇都乾裂了,然而,除了自己的血,他却不敢喂他任何的东西。只要在她附近,可以说是什么东西都可能带着毒的。
不过,尽管是如此,自己却是不需要禁忌。
不是因为自己的体质特殊,而是……
「哟,师弟,怎么赶路赶得这么急?」
出了车,他那师姊就在不远处哀怨地拢着头发。
「我的髻都乱了……」女子妩媚地瞧着他。
夜里的她,这样的表情,是他永远的梦靥。
只要到了山庄,还是遇上了谢帮主就有救了。
天一亮,趁着女子还在睡梦中的时候,唐忆情就拚命赶着车。
然而,天一黑,过了不到一个时辰,女子就又出现了。
「真是的,这么急着是要去哪儿呢?」女子浅浅笑着。
「……萧子灵急着回蝴蝶山庄,所以得赶快一些。」
「你一个人赶车?」女子饶有趣味地走了近。
「……是啊,他一直昏睡着,醒不来。」唐忆情捏紧了手上的缰绳。
「真可怜……」女子轻轻叹着,抓过了唐忆情的手。
唐忆情的手有些僵硬。
「你看,都磨破了,一定很痛吧。」女子轻轻吹着唐忆情的伤口,唐忆情只觉得全身紧绷。
「都要三年没见了,我依然记得你……」女子的声音,带着些蛊惑。
手上的伤口疼到像是整个手掌都要裂了似的,唐忆情只是紧紧咬着牙。
「我还记得你……痛苦而扭曲的脸……」女子陶醉地说着,手也抓得更紧了。
「呜……」手腕被勒出了环黑痕,再加上伤口的剧痛,唐忆情虽然强忍着,还是从喉头发出了一小声的呜咽。
眼神亮了一下,女子带着迷醉的表情攀在唐忆情的身上。抱着他的头,女子轻轻吻着唐忆情的脸颊。「对……就是这个声音……」像是叹息的,又像是咏叹着,女子摩娑着唐忆情的脸。「不管试过多少人,他们就是无法像你这样地让我心动……忆情师弟,这三年来,我人虽在关外,这颗心可还是飞越了千山万水,只系在你身上……」
「……来,进去,杀了萧子灵,把他的人头给我,我当上掌门以后,一定不会负你……」女子轻轻抚着唐忆情的左胸,而唐忆情只是咬紧了牙。
「上次看你摸这儿,想必是伤口还疼着……真是可惜了……一身白嫩嫩的皮肤……竟然是叫别人给毁了……」
「萧子灵就在里头,醒不来也不会动,你自个儿进去,就能割下他的人头。」唐忆情勉强说着。
「……我可爱的忆情师弟……你可是说真的?」
只要到了山庄……只要到了山庄……
除了水跟乾粮以外,女子还会亲切地给他各种山珍海味。
女子既然给,他也不抗拒吃。反正,就算被她当作试药人,也不是没有发生过的事。
应该说是该习惯的了……
再说……也许,为了不抵触药性,她反而不会下别的毒才是?唐忆情安慰着自己。
第三天,萧子灵就醒了,虽然还是有些迷迷糊糊的样子。
「你中了毒,我不敢再让你吃任何东西。」唐忆情低声跟萧子灵说着。「这些食物跟水里,也许还有毒,所以……」
唐忆情的话还没说完,萧子灵就尝到了嘴角残留的铁锈味。有些惊愕的,萧子灵抚上了自己的嘴角。
一抹残留的血渍,淡淡的。有些苦涩。
萧子灵看向了唐忆情,而那苍白的脸、温柔的眼睛只看着自己。
「别怕,你中毒不深,很快就可以解了。」话说过了一句,唐忆情就小心地转过了头,戒备地从布帘的细缝望出了马车。「我们遇上了一个可怕的人。」
单单只有「可怕」二字,似乎还不能形容唐忆情的恐惧。对着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岁数的少女,唐忆情只有颤抖。
他的左手臂上,有着一道又一道的刀伤。萧子灵自然晓得那是什么。
他盯着那些伤痕,再望向了唐忆情的后脑杓,然而,唐忆情却彷佛浑然不觉,只是发抖得厉害。
「……忆情,不怕,我会保护你的。」萧子灵撑着车厢底,勉强坐了起来。然而,虽然嘴里说得肯定,那发软的双手却是提不起剑的。
「……子灵……」然而,唐忆情只是回过了头。「你不用顾忌我,她是不会杀我的……找到机会,你就先逃吧。」
「逃?丢下你一个人?」萧子灵睁大了眼睛。「华山那一次我都能把你带走了,这次也可以。」
可是,这次您可是中了毒啊。看着不晓得为了什么自信满满的萧子灵,唐忆情总想要解释些什么,然而,等到话到了嘴边,却还是说不出口。
也许,萧子灵真有办法吧?不像自己早就吓得脑袋一片空白,也许,以萧子灵的聪明,会想出什么办法吧?
「……真是的,好饿啊。」萧子灵微微皱着眉。「我到底几天没吃饭啦。」
「三天 」唐忆情说着。
「……三天!我睡了这么久!」萧子灵低声惊叫着。「难怪我饿到头昏脚发软。」
「大部分是中毒的关系。」唐忆情体贴地提醒着。
「我想吃饭。」萧子灵呻吟着。
「就跟你说啦,这些东西也许都有毒的。」唐忆情低声说着。「这些就是那人送来的。」
看着满车的甜点蜜饯,萧子灵真是望眼欲穿。
「不过别担心,我们已经到江南了。」唐忆情低声说着。「只要到了蝴蝶山庄,料那人再有通天的本领,也不敢造次的。」
「……江南?」
「是啊,只要再忍个几天,我们就能到蝴蝶山庄了。」唐忆情说着。
「……那这几天,你都要喂我喝你的血吗?」萧子灵闷闷地说着。
听到了萧子灵的话语,唐忆情反射性地就是把自己的左手藏在了身后。接着就是带着有些怯懦的眼神,小心翼翼地看着眼前的萧子灵。
「既然他不会杀你,为什么你不丢下我呢?」
「我……我从来没有想过……」这倒是真的,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出卖萧子灵。
「他是谁啊?」
「……我师姊。」
「是唐门的人啊,那想必是想要我的人头吧。」萧子灵闷闷地说着。
「我不会让她如愿的!」唐忆情突然激动地说着。
「……你们不是同门的师姊弟吗,我……可以谅解的。」
「就算流尽我身上的最后一滴血,我都要护得你周全。」唐忆情低声说着,以着苍白的唇,却带有坚定的力量。
「为什么?报恩吗?」萧子灵看着唐忆情,闷闷地说着。「我说过不用的。」
「就算你不希罕,可我不会忘。」唐忆情低声说着。「受人点滴之恩,本就要涌泉以报。再说,这辈子我已经过得够苦了,我不想下辈子还要欠别人的恩情。」
「……等你还清了,你就会走了吗?」萧子灵低声说着。「那我宁愿你永远都还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