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恨煞  第4页    作者:亦舒

  福在黯然。

  “你笑什么?”

  福在坦白,“月枚,你佣人司机一大堆,一双手用来帮自己洗脸,这年轻风流的日本人只适合做男友,你说是不是。”

  “讲起别人,你倒也老三老四。”

  福在自嘲:“可不是。”

  月枚忽然说:“要是我手上有钱呢?”

  福在一怔,“你带头离婚,还好意思开口要赡养费?”

  月枚似笑非笑,“谁说离婚?”

  福在心头一凛。

  “像你,不久即时可以收取一笔保险金了吗?”

  福在别转头去不出声。

  “你说,桑原会不会一辈子对我死心塌地?”

  福在喃喃自语:“一辈子。”

  “是呀。”

  “一辈子是很长的岁月,你会觉得烦腻。”

  都是奇女子

  月枚笑:“我有一个女友说:当年如果可以得到那个人,愿意短命十年,今日再见那人,给她添十年寿也不愿。”

  福在叹口气,“你那些朋友,都是些什么人?”

  月枚笑了,“福在,连你在内,都是奇女子,福在,所有活下来的女人都是奇女子。”

  “谁说的,有些女子很年轻就结婚生子,一生在家中其乐融融。”

  月枚大笑,“那才奇上加奇,我有一个阿姨,分享丈夫第一份薪水到退休最后一份薪水,你说这是否通天彻底的能耐?我更加五体投地。”

  “说不过你。”

  月枚仰起头,哈哈哈,莫名其妙畅快地笑起来。

  福在对她说:“周先生是好人,你千万别伤害他。”

  “世上没有坏人,只是环境逼人,可是这样?”

  福在叹一口气。

  第二天,她到保险公司去。

  那相熟的经纪出来见她。

  他摊开所有文件待客户签署,忽然踌躇片刻,终于忍不住说:“真巧是不是,邵太太。”

  福在抬起头。

  “邵先生去世前正打算把存款提出,结束户口。”

  福在淡淡说:“是你劝他继续供款的呀。”

  “是,我是那样建议。”

  “我立刻开了一张支票给你,记得吗?”

  “一点不错,公司因此需赔出三百万。”

  福在把文件推到他面前。

  她没想到自己手法语气竟这样老练。

  “可是,那天我没见到邵先生。”

  福在不去理他。

  “之后,我也没再见到邵先生。”

  福在仍然不出声。

  “死亡证上填写的死因是意外,真是意外,抑或自杀?”

  福在看着他,“我不能回答你的问题。”

  “邵太太,这事真巧可是?”

  福在提醒他:“文件都已签署妥当。”

  “本公司会尽快把款项交到你手中。”

  “劳驾你了。”

  福在已经站起来。

  “警方会继续追查。”

  福在已推门而出。

  那小个子经纪心有不甘。

  福在冷笑一声,忽然,她在橱窗玻璃上看到自己的反映:皱着眉头、歪着嘴,好丑!她打了一个冷颤,这是王福在?不,不,她落下泪来。

  第七章

  甲之熊掌,乙之砒霜

  周志文取过音乐,进厨房播放。

  连他自己都觉得奇怪:怎么不渴睡了?以前,他一踏入家门,就累得眼皮都抬不起来,倒在椅子、沙发、地上都睡得着,今日,倒是精神奕奕。

  轻轻的小提琴音乐播出来。

  福在与女佣正在切肉碎做狮子头。

  女佣诧异:“真像一个女孩在呜咽哭泣。”

  福在说:“很有趣的乐章,小提琴真似人声。”

  周子文说:“我们的二胡也像。”

  福在轻轻说:“可是二胡乐章往往充满家仇国恨,万分缘份,小提琴声不过似一个少女,觉得男朋友亏待了她而呜咽。”

  周子文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讪讪地不愿离开厨房,故此问:“为什么不用搅碎机?”

  女佣答:“用机器搅碎,肉质味道不一样。”

  “啊。”

  他再也没有留下原因,只得回书房去。

  厨房里,女佣说:“这间屋子里,少了两个孩子,王小姐说可是?”

  福在不便发表意见,只是说:“近日菜市场一定很挤。”

  女佣一侧头,“咦,他们回来了。”

  司机愉快地挽着两大篮菜蔬水果进厨房。

  临时管家

  这间冷清的屋子忽然热闹起来。

  司机说:“我还得到辦馆(不知道辦馆是什么意思)取酒,周先生又叫我买花。”

  女佣哎呀一声:“那套酒杯得洗一洗。”

  另一个说:“快动手吧。”

  个人又低头干活。

  黄昏,福在做了一个杂锦炒饭大家吃。

  没想到周子文没出去,他也来凑兴吃饭,下人都站起来。

  他连忙说:“坐,坐。”

  女佣立刻盛出一碗肉骨菜汤给他。

  周子文喝的清底,又速速吃光炒饭。

  他笑笑:“各位慢用。”

  女佣看着他背影,感喟地说:“周先生是个好人。”

  仿佛下一句是:周太太就差远了。

  司机瞪她一眼,她立即噤声。

  福在微笑说:“大家休息吧,明朝八时半开工。”

  她像做了临时管家。

  司机问:“王小姐,我该买什么花?”

  福在想一想:“兰花吧,既美观又无香味。”

  女佣好奇:“为什么不要香味?”

  “那就不会与酒香肉香混淆啊。”

  “是是是”

  那天晚上,福在后悔了。

  为什么要自告奋勇做那么多,又为何发表那么多意见?

  过去一个月都没有像今天讲那么多话。

  她深深叹口气。

  深夜,她做梦了。

  心里知道一定会这样。

  一早就知道会有这样的噩梦。

  梦中的她还很年轻,坐在一间空屋里,依稀似她婚后第一个家。

  有人推门进来。

  那是邵南,一身血,头顶烂掉一半,像压烂番茄,可是,福在却不觉害怕,她冷冷看着他。

  梦中的邵南却没有为难福在,他只是不住诅咒环境社会:“那些过时的老牌伙计日日说些老生常谈,早该淘汰,公司有眼无珠,盲目重用,救救蠢人,可怜客户,天佑这个城市,万人同悲。”

  邵南这些似通非通的陈腔滥调她已听了好几年,耳朵生茧,她想说:“你已经死了长远了,你息息吧。”

  可是邵南没等她开口已经离去。

  一定是到酒吧消遣,说不定醉醺醺带一个女伴回家温存,浑忘现实残酷。

  福在只觉得心身无比空洞。

  她在这时惊醒。

  是月枚的尖叫声。

  福在这才想起,她孤零零在周家作客。

  “我去什么地方不管你事。”

  周子文的声音比较低,听不清楚。

  “什么,分手?”

  挂名夫妻

  福在在床上抱膝而坐,决定假装听不见。

  “你想打发我?没那么容易。”

  福在吓一跳,不禁叹息。

  月枚住在豪华住宅久了,与外边脱节,旧友王福在的惨淡遭遇并没有带来警惕,她仍然肆意而为。

  “拿钱出来。”

  摔破玻璃的声音。

  “房子、车子、首饰,全归我,每月生活费用,还有,我的零用,一整笔安家费……”

  李月枚像只铁算盘。

  周子文好似把自己已关进房间里,他不出一声。

  因为没有对手,月枚过一会也就静下来。

  这时,天际已露出鱼肚白。

  她问他要钱,他一时还不愿拿出来,这种情形不知已经胶着了多久,挂名夫妻。

  福在起来梳洗。

  她看到镜子里去,忽然想起零星的两句词:不辞镜里朱颜瘦,每到花前常病酒,写得这样惆怅,一定是柳永吧。

  福在摸摸自己面孔,已不是十八廿十了,眼角缝针的疤痕拆了线仍然相当明显。

  不多久之前,她也有充满憧憬的眼睛,雪白细洁皮肤,可惜都禁不起生活折磨。

  厨房里还有工作要做呢。

  福在下楼去,没想到两个女佣比她更早,已把报纸及早餐给她准备妥当。

  福在微笑道谢,坐下来享受一个安静早餐。

  女佣推开了长窗,鸟语花香,通统涌进来,呵,能在这屋子里住一辈子就好了。

  福在忽然面红耳赤,怎么会有如此非分之想,她深深汗颜。

  忙了整个上午,菜式已做得七七八八。

  福在检查饭桌餐具杯子,酒都冷藏起来,花放在适当位置,水果搁在大水晶盘子里。

  周子文下楼看到这样井井有条,感激到心里去。

  福在说:“好似少了一道甜品。”

  “都是男客,他们不嗜甜。”

  “全男班?”

  “我没同你说?全是分销商及他们的推广人员。”

  福在点点头。

  这时,月枚在楼上叫她。

  福在看周子文一眼,跑上楼去。

  只见月枚在房内收拾细软。

  “你干什么?”

  “我到桑原哪里去。”

  福在连忙关上门,拉着她坐下,“不可。”

  月枚摊摊手,“耽不下去了。”

  她打开小小报现象,把珠宝取出,盒子通统弃掉,用一条丝巾,把一大堆红绿白宝石戒指项链耳环全包起来,塞进手袋。

  “月枚,凡事想清楚再说。”

  报恩时刻

  月枚不出声,双臂抱在胸前踱步。

  “当心丢掉珠宝。”

  “这些首饰全部经过登记,一旦有人转售,任何珠宝店的电脑记录即时显示,难以脱手。”

  “谁如此细心?”福在讶异。

  “周子文,还有水,”月枚恨恨,“你说这个人多工心计。”

  福在说:“厨房的羊肉快要烤焦,我得下楼看看,你且别发脾气。”

  “福头,你要帮我。”

  “你说什么?”

  月枚露出雪白牙齿,“在羊肉里下一把砒霜,毒死他。”

  福在遍体生寒,呆呆看着月枚。

  月枚的声音轻轻,但充满恨意:“记得吗,我帮你,你帮我。”

  福在手足不能动弹。

  “我帮你除掉一害,你也要帮我,时候到了。”

  福在鼓起勇气,先吸进一口气,“月枚,周子文不是坏人。”

  “你又来了,福头,你眼光一向欠佳,周子文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个人。”

  月枚笑出声来,口桀口桀口桀(左右结构,不知怎么念),像只豺狼,明明是美人,笑声却如此诡异。

  “福头,这已是你报恩的时刻。”

  福在忽然落泪。

  月枚的手搭到福在肩上,“但是,我不会要求你用毒药,鉴证科一下就知道是谋杀。”

  她走近福在。

  “记得吗?有动机的,叫做谋杀,没有动机,是误杀,如果什么证据都没有,那就是意外了。”

  这时,佣人来敲门,在门外说:“王小姐,肉都煮熟了。”

  月枚把珠宝放回小型保险箱。

  她撇下行李,只取过手袋,“我出去寻欢作乐,明早才同你谈谈计划。”

  福在追上去,“月枚,你不能走。”

  “为什么?”

  “今晚有客人来吃饭。”

  月枚忽然伸手去摸福在面孔,“开头以为你深沉,原来你只是蠢。”

  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辆开篷车呼啸而去。

  福在颓然回到厨房。

  她低头准备今晚的试菜会。

  周子文进来唤她一声,她吓得跳起来。

  他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立刻退出去。

  福在长长吁出一口气。

  五时多,客人已经陆续来到。

  第八章

  周子文立刻说:“那么,以后请谨慎。”

  福在不出声。

  周子文叹口气,“你与月玫不同,你需要有人保护你。”

  福在心头一暖,像街头流浪儿忽然得到一件寒衣,一碗热饭。

  “你放心在这里住下去。闷的话,可到我公司走走,办公司工夫你件件皆精,一定有适当差使。”

  福在哽咽。

  周迟疑一下,“福在,你如此忧愁,是因为感情不如意吧。”

  福在回答:“我是寡妇。”

  “啊。”

  福在无奈。

  “你要努力将来。”

  福在低下头说声是。

  “你没有亲友吗?”

  福在苦笑,“孤儿寡妇,何来亲戚。”

  周子文感叹:“这个城市,人情愈发凉薄,际遇稍差,便遭人践踏:不但冷落你,还口口声声说找不到你。”

  他真是明白人。

  福在乐意亲近他。

  “我有事出门三两天,这次与行家去中东一带,那边战乱后极需要粮食,冻肉该有销路。”

  “当心。”

  周子文笑了,“商贾是最奇怪的一种人,刀头上赚银子,利之所在,什么样的险峻环境都会去钻营,怪不得传统华人最看不起我们:士农工商,商人排最后。”

  福在忽然说:“那么,人人琴棋书画,每个月一大堆帐单,又由谁来付呢?”

  周子文很高兴,“福在你真是个明白人。”

  这时,司机进来催:“周先生,时间不早了。”

  福在连忙说:“顺风。”

  他点点头出门去。

  福在看着他忙碌的背影,倘若碰到周子文的是她而不是月玫,生活一定很幸福吧,她在家等他出差回来,做家常菜给他吃,帮他处理业务,招呼朋友……

  但她不是月玫,她没有月玫那么幸运。

  福在并无非分之想。

  不多久,月玫就回来,“他走了?”像捉迷藏得胜似,笑嘻嘻地问。

  “月玫,你若不再爱他,大可离婚,像所有怨偶一般,签字,分手。”

  月玫坐下来,脱去高跟鞋,叫人斟一杯冰水,也不喝,只是把杯子放脸颊上打转。

  “你为什么不与邵南离婚?”

  “他不肯放过我。”

  “周子文也不放——他不放钱出来。”

  “你要他所有的财产?”

  “不然,怎么够花?”

  “月玫,这是不对的。”

  月玫并不生气,“福在,我有我的环境需要应付,你的错也许是我的对。”

  福在那里说得过她。

  月玫哼一声,“到中东?最好冷枪一响,别回来了,多省事。”

  福在忍不住说“你黑心。”

  月玫像是听到最好笑的话,仰头桀桀笑起来。

  “福在,换衣服,今晚我们一起吃饭。”

  “我不去。”

  “哪轮到你使性子,”月玫恼怒,“当心我赶你出街。”

  福在气极,“我立刻走。”

  “你这人又蠢又倔。”

  “本来就是。”

  “福头,我这就去警署告发你,同归于尽。”

  福在浑身发抖,“我并无犯法。”

  “是你支使我杀人。”

  “我没有做过那样的事!”

  月玫忽然伸手揪住她头发,“难怪邵南那样讨厌你。”

  这时,福在反而镇定下来,她撬开月玫的手指,“月玫,你喝醉了。”

  月玫一呆,她乘机收蓬,“你说得对,我醉了。

  她上楼去。

  福在松一口气。

  傍晚,李月玫换了晚装赴约,看到福在在玄关等她。

  “咦。”

  福在轻轻问:“不是说出去吃饭吗?”

  不知怎地,月玫哭了。

  “你明白吗?福在,你明白吗?”她一边摇她的手。

  福在冷静回答:“我们吃法国菜吧。”

  桑原在那里等她们。

  他与月玫旁若无人般相拥亲吻。

  两个人都不停喝酒,像是很需要壮胆子似。

  桑原轻轻说:“有足够钱的话,可到巴黎左岸居住。”

  月玫所:“你们日本人奇怪,巴黎有什么好,像个大杂货摊,依我说,到加拿大小镇隐居。”

  “太静了。”

  钱每到手,已经争起来。

  这时,有一个漂亮少女同桑原打招呼。

  月玫立刻问:“谁?”

  桑原耸肩,“某个学生。”

  “叫什么名字?”

  “不记得了,我班上有八十多名学生,大半数是女生,仿佛叫玛丽吧。”

  “很漂亮。”

  桑原答:“有比她更美的。”

  话还没说完,又有另一个女生走过来,索性蹲下,近距离贴着桑原细语。

  那女孩也似月玫般喜欢吹火般嘟起嘴唇,她皮肤光洁,像发出一层晶光,全是因为年轻的缘故,胸隆腰细,小腹平坦,煞是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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