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以农迈开隐隐作痛的步伐,艰困地坐回自己的办公桌前,他紧绷着脸,强迫自己压抑万马奔腾,充满了悲怆、怒气还有些许撼动的情绪,语气森冷地说:
“需要帮忙的时候我自会通知你,不需要你为了区区几千块的工作奖金而表现得这么细心体贴!”
屈辱、难堪的泪珠在眼眶内盘旋着,商珞瑶倒抽口气,血色尽褪,浑身震颤地点点头,“是,我——会注意掌握工作分寸的。”然后,她仓皇地掉转身子,正准备冲回自己的工作室之际,一只结实而强有力的男性臂膀拉住了她。
她微微一震,慢慢车转身子,接触到一双深奥如海,却盈满了无尽痛楚和歉疚的黑眸,这份无言、无措而深刻的心灵言语,立刻冲散了她心中的委屈和伤痛。
“我很抱歉——”当他们不约而同出口说出他们的歉意时,一层震动而异样奇妙的情怀立刻涌塞进彼此的心头。更使他们下意识而不自觉地绽出会心而耐人寻味的微笑。
“这是否表示你肯原谅我这个——粗鲁而坏脾气的上司?”范以农忍住窜流在胸口的骚动,故作镇定、轻快地说。
商珞瑶的脸竟微微涌上了两朵微妙而动人的红晕,她垂下眼睑,以一种好温柔、好像春风低吟的声音反问他:
“你呢?你是不是也肯原谅我这个逾越权限的小员工呢?”
范以农的心怦然一动,竟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唤着她的芳名:“珞瑶!”
商珞瑶芳心一凛,全身掠过一阵舒软而揉合了酸楚、甜蜜的轻颤,更深、更柔美醉人的红霞染透她的脸颊、耳根。
她那不胜娇羞却分外楚楚动人的模样,令范以农大大震动了,接着,过去痛苦的梦魇象潮水一般淹没了他,他急于想摆脱这份悸动,恐慌的窒息感。
就在这微妙、理智和感情激烈争战的一刻,他桌上的专线电话蓦然响起了。
这份适时而来的干扰,让两人都颇有默契地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范以农心不在焉的拿起话筒,而商珞瑶则心慌意乱地闪过她的工作室。
电话是薛碧如打来的,范以农心神不宁地虚应着,一双眼睛却不由自主地飘到商珞瑶的工作室,隔着透明晶璀的玻璃窗,追随她那忙碌而窈窕诱人的身影。
理智提醒他要立刻恢复自制力,和她美丽温柔的特别助理保持距离,以策安全。
但第二天傍晚快下班的时,当商珞瑶满含羞赧地拿出她特别为他选购的苏格兰毛毡,好让他在天寒雾气湿重的日子可以保护他那特别敏感脆弱的双腿时,他立刻忘了他的理智,并情绪化地提出一个出人意表,即使他和丁琼妮在一起时也不曾提过的邀约,他请他那细心温柔的特别助理一同去看电影,而且是夜阑人静、人影稀疏的午夜场电影。
当他们坐在电影院冷气逼人的的角落一隅,他的理智又开始抬头了,他拼命在心底责怪自己的轻率和软弱,可是,当商珞瑶拿出那条毛毡,轻轻覆盖在他的腿上时,他的困扰又立即消失无踪了。
他不但乖乖地按受她悉心的照拂,更立即摄心收神地和她一块把目光投注在银幕上紧凑感人的情节里。
当电影散场,他开车送她回家的路程中,他有趣地发现他那平日能干聪颖的特别助理已经垂下头打着睡意阑珊的盹了。
到了公馆,他轻轻把她唤醒,凝望着她那半梦半醒、庸懒娇憨的容颜,他胸中猛地掠过一阵心旌动摇的颤悸,克制半天才勉强压抑下那股想要那股想要伸手摸摸她那张柔美清灵面容的冲动。
望着她曼妙而纤盈的背影消失在一栋半旧的公寓铁门里,他依依不舍地收回视线,立刻发动引擎驶向内湖。
在返家的归途上,他又找了一百多少理由来命令自己远离他那可爱、婉约、迷人的特别助理。
如有必要,他可以再把她调回到企划部,或者,不惜开除她!他在心底很笃定地告诉自己。
※ ※ ※ ※
他的信誓旦旦和三申五令一接触到商珞瑶温柔甜美的笑颜,以及她那一双美得可以夺走任何男人呼吸的大眼睛时,立刻就像脆弱的蛋壳一般不堪一击。
于是,除了午夜场电影,他又在下班后邀她游车河,上阳明山品赏台北市缤纷绮丽的夜景。
一次又一次,他在理智和感情的门槛之间来回徘徊。
他一再重复地提醒自己,他并不是在追求她,因为,他根本无意追求任何女孩子,更对恋爱、婚姻这等事嗤之以鼻、倒尽胃口。
他也不是被她出尘绝美的容貌所蛊惑,因为,他曾经有过一位艳光四射的未婚妻,也领教过美丽女子的变心和虚伪。
他只是纯粹地欣赏她出色容颜下那颗细腻温婉、善良可人的冰心。
是的,是的,一定是这样?!他不断提醒自己,自欺欺人地。
她令他觉得舒缓温暖,觉得自然而没有任何尔虞我诈的负担。
他可以跟她很轻松的聊天,享受她那悉心专注的态度所带给他的温馨和成就感。
而她那若隐若现,荡漾在眼角、唇畔的微笑更令他呼吸急促,一颗心好象忽然进入了一池洒满柔情香精的温池里,一点一滴地融化了。
他渐渐感觉到她正在进入他的生命里,扮演着从来没有人扮演过的角色。
这个发现令他陷于欢愉、骄傲和恐惧、自卑的深渊里,疲于挣扎。
他没有忘记自己是个坐享权势、拥抱金钱的企业名流;更没有忘记自己所必须扮演的角色和担负的责任;当然更没有忘记自己是个一辈子必须拄着手杖走路的男人。
还好,到目前为止,他们聊天的话题都局限于对工作的期望、兴趣等比较安全普通的范围内。
幸好,她并不是个多话健谈的女人,不像他前任未婚妻丁琼妮是个善于制造话题的聊天高手。
他只是想和她做做精神上的朋友而已,而且是在他可以给予、忍受的范围里。
他不停地重复告诉自己。
但当这天傍晚,他和商珞瑶坐在延吉街那家他们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餐厅“紫醉餐坊”里,静静地享受着一份幽柔若梦般,充满异样情怀的晚餐时,他竟在没有防卫的情况下说出他的脚是因为车祸事故造成的。
“车祸?是你开车和别人相撞吗?”
范以农拿着刀叉的手微微停顿了一下,他掩饰似地垂下头轻轻咀嚼一口香软滑腻的牛排,“不是,是——别人开车撞到我的。”
不知怎地,商珞瑶的胸口倏地掠过一阵揉合了不安和恐惧的刺痛,“是怎么发生的?”她没有清楚自己的声音是何等颤抖。
范以升抬起头,目光炯炯紧盯着她,“你为什么这么关切这件事?”
“我并不是关切这件事,而是——”她垂下眼,发觉有一股莫名悸动的柔情在胸口燃烧,烧炙得脸孔微微发烫了,“而是——关心你这个人。”
范以农如遭电击似地变了脸色,“珞瑶!你——”在这柔肠百转、波涛汹涌的时候,他迅速抓起酒杯狠狠灌了下去,试图利用酒精唤醒自己的理智。
目睹他那阴骘而挣扎的表情,商珞瑶有份自作多情的难堪和悲哀。
就在她咬着唇自怜自哀、感伤万分的时候,范以农突然开口了,语气嗄哑而生硬:
“别把你的同情心放错地方,珞瑶——”他在商珞瑶欲言又止,没来得及做任何澄释之前,挥手制止了她,“别做任何无谓的解释,你不是想知道我这瘸了脚的车祸事件的来龙去脉吗?我现在就满足你的好奇心吧!”他眼光犀利,嘴角挂着一抹残酷而扭曲的笑容。
一股难以诠释的恐慌紧紧抓住了商珞瑶,她有个很奇异的感觉,仿佛有什么恐怖而令人胆战的事即将发生了。她尚不及细细分析这些莫名其妙的感觉时,范以农低沉浑厚的声音已经灌入耳畔。
“前年,大约是十一月中旬星期三的晚上十点钟左右吧!你一定觉得非常奇怪,我为什么记得这么清楚,因为还有两个月我就准备跟我的未婚妻丁琼妮步入结婚礼堂,至于——我那个艳冠群芳的未婚妻想必你也知道她的,毕竟,像她这样色艺双全的美容专家,台湾还找不到几个。”
他见商珞瑶咬着唇没有讲话,只是用一对充满诗意朦胧的大眼睛凝注着他,他不自然地躲开那双令他心颤痛怜的灵魂之窗,清了清喉咙,沙哑地开口又说:
“那时候我是个事业有成,又拥有一位能干美丽未婚妻的幸运男人,那天晚上,我在我的好朋友,也就是业务部经理唐越霖的陪同下,去和平东路一家珠宝店选购一串珍珠项链。准备赠送给我那个钟爱珠宝首饰的未婚妻做为生日的惊喜。选好了珠宝,外面正下着倾盆大雨,我和唐越霖正准备越过马路,到对门取车,就在卧龙街的交叉口被一辆急速而来的轿车撞上了——”他稍稍激动地顿了顿,握着酒杯的手不自觉地加重了力道,紧得连指关节都泛白了。他说得好入神,完全没有留意到商珞瑶苍白如纸的脸色。
“如果,那个毁了我一生的肇事者并没有停下来察看我的伤势,他只是快如闪电地消失在雷雨交织的夜色里,而我——拜他所赐,鲜血汩汩地倒在雨地里,如果不是身边有小唐,在那个打狗都不出门的雨夜里,我死在那里大概也没人知道——我被小唐送进了医院里,经过长达十三个小时的紧急救治,我才从失血过多的昏厥中苏醒过来,可是,我却因为伤到大腿神经,永远——要做个与拐杖为伍的残废——”讲到这,他的脸孔倏然扭曲了。
商珞瑶用力咬着下唇,觉得浑身的血液在这一刻全部冻结了。天晓得,她是用了多少的力量去控制即将冲口而出的啜泣声,酸楚而悲怆的热泪梗住了她的喉头,她呆愣而面无血色的坐在那里,思绪飘浮而浑噩,仿佛是个空洞而没有生命力的破碎娃娃。
是的,她觉得她整个心都被这个震人心肺的谜底掏得空空的,只剩下一份无语问苍天的悲哀和嘲笑!
老天爷!你怎么跟我开这么残忍而可怕的一则玩笑!!她在心底发出一声痛楚、欲哭、无奈的呐喊!
范以农并没有意识到她那异样、反常的沉默和苍白,他整个灵魂犹淫浸在当初的梦魇里!他凄烈地又灌了自己一杯烈酒,任火辣辣的液体烧灼着他那翻腾起伏的心,然后,他咬紧牙龈,一字一句地慢声告诉她另一则残酷无情的打击,“而我那位标榜完美的未婚妻,在医生宣布我是个要拿着手杖走路的跛子后,就毫不客气,一点也不拖泥带水的打人帮她退还给我那只我送她的订婚钻戒,给躺在医院里的我上了一课,让我深刻领会到什么叫作现实,什么叫作人心不古?”
说完这些惨痛而不堪回首的往事后,他艰涩地试着平复自己愤懑而激动的情绪,这才真正意识到商珞瑶古怪的反应,他深深凝视着她那泛白而泪光莹然的容颜,不解而略带感动的伸手握住她的右手,这才发觉她的小手竟是那样颤抖而冰冷,“珞瑶,你怎么了?你哪里不舒服?”
隐忍已久的泪意再也禁不住他这充满关怀的询问,她像触电似的火速抽出自己的手,然后,在范以农错愕及其他顾客侧目好奇的目光环伺下,她迅速站起来,拿起皮包,仓皇而狼狈地掩面冲了出去。
泪,像断线的珍珠一般年簌簌地在她雪白的脸上奔流着,她一路奔跑,一直跑到一个幽暗、被路灯照得迷离昏晕的巷道内,倚着冰冷的墙砖,她疲惫虚软而心酸地拼命咬着自己的嘴唇,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歇止所有戳进心坎的痛苦——
泪,象一条涓涓细流的小溪滑落下来,她知道,她所有的梦想,包括事业和那份若有似无、正待萌芽的情梦都在这一刻完全粉碎了,她泪眼模糊地昂首望着无言凝视着她的哀伤的苍穹,仿佛同时听到梦碎和心碎的声音。
※ ※ ※ ※
第二天一早当范以农抱着满腹疑团跨进他的办公室,发现商珞瑶并没有来上班,也没有打电话请假交代行踪时,愠怒和不敢置信立刻取代了原先的担忧和困惑。
但是,他马上抛开所有困扰他的情绪,强迫自己投入繁琐冗长的会议、批阅、审核等等接踵而来的工作中。
他告诉自己,他根本不在乎,他完全无动于衷。但很明显地,他的情绪已经反应到他不耐烦而冷峻的态度上。凡是被他召见的一级主管都有那种被找麻烦、如坐针毡的感觉。
第二天,当他发现他的特别助理仍是芳踪杳然时,他竟然脸色阴沉地坐在他的办公桌前,从抽屉里找出一包被他冷冻许久的烟盒,靠在长背椅内吞云吐雾起来了。
当唐越霖拿着一叠厚厚的签呈走进来,看到这令人困愕的一幕时,他目瞪口呆了整整一分钟,随即笑嘻嘻地打趣,“我以为你是董氏基金的忠实会员,怎么?是孙叔叔不小心得罪了你?还是咱们的特别助理她家是开烟厂的?所以——”
“你给我闭嘴!”范以农即刻沉下脸厉喝着,他递给唐越霖一个危险十足的警告眼神,“如果你不想被降调到清洁组去打扫厕所的话,你最好牢牢看住你那张自作聪明的嘴巴!”
“扫厕所?你教我这个业务经理、堂堂的股东去扫厕所?”唐越霖给他一副SO WHAT的表情,“好啊!如果你愿意付给我相同的薪水,我也不反对做个大材小用的清洁人员。”
他见范以农绷着脸不讲话,立即坐在他的办公桌侧的活动转椅内,“干嘛?你何必跟那种不懂事又不识好歹的年轻女孩计较生闷气呢?大不了你下道谕令摘了她特别助理的乌纱帽嘛!”
范以农恶狠狠地紧瞪着他,“你再这么饶舌聒噪的话,第二个被摘乌纱帽的人就是你!”“哦?好,我闭嘴,免得因为太过诚实而落个五马分尸的下场。”接着,他无所谓地耸耸肩,“反正,我早就习惯你的威胁了。从做你的同学到做你的部下,我哪一天不活在你威胁恐吓的阴影下?”他看范以农下颚紧绷,脸色阴睛不定,一副随时准备把他从窗口扔出去的神色,他马上识相地站起来,“好吧!我出去,我出去,拜托你别用这种近于凌迟的目光瞪着我,我晚上可会作噩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