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是送往宁古塔将军府,其中报告了此案经过,并随信押送所缴获的火器四箱,人犯则因审查未完,尚留府中。负责送这封信并押送火器的,是木兰山卡伦的佐领,他明白此行的重要性,特意挑选了五名可靠的士兵随行。
另一封信则是直接送往奉天将军府,收信人为奉天府参将彭峻威。他相信凭三哥的能力和经验,一定能查清锦州一案。
送走信和火器的第三天,彭峻龙一如往日般带着玉琪出外巡视,玉琪问他:「大人,信和火器一定都送到了,可这么多天了,『接应者』为什么都不急呢?」
「不,他一定急死了。等着看吧,他很快就会来找我的!」彭峻龙引导着马沿着河流走。
看他胸有成竹的样子,玉琪忍不住担心地问:「你这么有把握?」
「当然。」彭峻龙的笑容具有巨大的安抚作用,玉琪不再担心,她看着波光粼粼的河面,想起草原王的话,觉得他没有说错,彭峻龙确实是个最好的猎手!
而彭峻龙则是思忖着玉琪的话:「有把握吗?」
是的,他有把握。重要火器无故失踪,对手一定会有所行动的。在最初几天,他可能会以为是送货人的行程被耽搁了,可至今已经过了近十日,他一定已经嗅出了可疑之处并狗急跳墙,所以他得做好准备,静待对手的出击,再顺藤摸瓜,把罗剎国与阿勒楚喀的这条线理清楚。
晌午过后,他们往营地走去。远远听到河湾传来戏水的声音,接着听到有人在喊:「彭大人,天气多好,快洗澡除除晦气啰!」
彭峻龙和玉琪不约而同看过去,见到前面有几个士兵正脱光衣服在河里洗澡。
「好像很不错喔,天气这么好,小七,咱们也去洗个澡吧?」彭峻龙看着满河清流,蠢蠢欲动地招呼他的跟班,可是却没人回应。
「小七?」他回头一看,身边哪里还有人?他大喊一声,还是没人回应。
看看河里快乐戏水的下属,他也很想立刻跳下河去痛痛快快地洗个澡。可是对独自离去的小七,他又很不放心。
想着他那个别扭的跟班,他突然玩性大起,决定要好好捉弄一下他的小跟班。
玉琪一看到河里那群赤身裸体的男人,立即就策马离开了。她听到彭峻龙的呼唤,知道他一定会下河去,因为清澈的河水实在很诱人。
于是她不回应,绕过河湾,来到靠近树林的河边下了马,坐在河边。
其实她也很想洗澡,整个漫长的冬季,她只偷偷在毡房里胡乱抹过几次身子,而且每次都慌慌张张的。现在天气这么好,虽然水还是很凉,但洗个澡的诱惑实在很大……
身后传来马蹄声,她回头看见彭峻龙,原来他为了追自己而放弃了洗澡。
「大人,你没有下河吗?」怀着一丝歉意,她站起身问。
「没有,我的跟班转头就跑,谁帮我抱衣服呢?」彭峻龙说着下了马走过来。
他的目光有点怪怪的,好像在算计着什么,玉琪的心忽然乱了起来,觉得还是不要再说洗澡这个话题好一点。于是她支吾地说:「那我们回去吧。」
「不要,澡都没洗怎么能回去?」
「洗……洗澡?」他怎么还提这个话题?玉琪哀怨地想,可是彭峻龙的下一句话差点让她摔倒。
「当然,濯足沐浴,三生受益。今天我就要你跟我一起洗澡!」
「跟……跟你洗澡?」玉琪觉得头顶的太阳刺得她头晕目眩起来。「不行!」
「为什么不行?快脱掉衣服!」彭峻龙命令她,并动手脱起衣服来。
「不行!」玉琪惊惶大喊。虽然他在她面前脱过很多次衣,可那都是在昏暗的毡房内,而且大都是她睡意蒙眬时。可此时在光天化日下?「不行!」她摇头。
彭峻龙将脱下的官服和帽子一起放在马背上。「为什么不行?你自己看现在都什么季节了,还穿着棉袄?你不嫌臭,我可嫌呢。今天我非得让你下河!」
「不要!」玉琪见他转过身来,脸上还带着坏坏的笑容,不由着急。急忙用软语稳住他。「『春捂秋冻』,你听说过吗?这可是句老话,意思就是春天要捂着,秋天要少穿,这样身体才不会出毛病。」
「春捂秋冻?」彭峻龙笑了。「现在已经六月了,还『春捂』呢?少啰唆,快脱,不然我可要动手啰。」
说着他脱下了身上的里衣,露出结实精壮的胸肌,让玉琪看得面红耳赤,心跳如狂。
她连忙往后退,警告道:「你不许胡来喔,我真的很怕冷……」
话没说完,看到他更加扩大的笑容,玉琪转头就跑。
彭峻龙在她身后说:「跑也没用,我告诉过你,今天无论如何你都得下河,要么自己下去,要么我帮你下去,快选择吧!」
「不要,我不会水,我也不下去!」玉琪往她的坐骑跑去,想骑马离开。
「小七,你以为你能跑得掉吗?」身后的彭峻龙笑着,就像当年救她时一样,突然如展翅大鹏般飞落在她眼前,顺势拉住她,动作俐落地扯开她的棉袄。
都怪腰上没有长鞭!
见他轻易就拉开了她的衣襟,玉琪哀怨地想,并用力地抓抢棉袄。可是她根本就不是彭峻龙的对手。她抢得越凶,身上的衣服失去得就越快,而彭峻龙的身影在她眼前晃动,她都不知道他的手是怎么将那些衣带解开的。
短短一会工夫,她身上的最后一件衣服被揭走了,冷风浸骨,使她不顾一切地喊道:「峻龙──不可以!」
这声呼喊令她和彭峻龙都僵住了。
「你,小七?」最后那抹顽皮的笑容僵硬的停留在彭峻龙的眉眼间,他瞪着眼前几乎完美的赤裸玉体,所有的思绪心跳都在一瞬间停住。
他手里依然握着的里衣,和地上四处散落的衣物全是同一种颜色──淡蓝色,一如此刻天空的颜色。
可是就在这片淡蓝中,一个洁白如玉的编织物唤回了他的意识,唤起了他的心跳。它,就垂悬在他指间。
那腾飞的蛟龙图形提醒着他,那正是他曾经收到又退回的玉龙结。
「妳是谁?妳是──那个女人?」他迟疑地问,胸口似有一团火球在滚动。
玉琪无言地点点头。尽管那句「那个女人」是如此伤人,可是她不能否认,因为那是事实。
看着他眼里随即出现的鄙视,她知道自己输了。
她从没想过事情会以这样的方式结束,面对彭峻龙眼里的震惊、怀疑、鄙视和愤怒,她感到从未有过的窘迫和羞愧。她匆匆抓过他手中的里衣,而彭峻龙下意识地一收手指,将那只玉龙结扣在手心。
玉琪匆忙捡起地上的衣服一一穿上,身体的寒冷和心情的紧张,让她不停颤抖,手指也直打哆嗦。
而彭峻龙震惊地站着,僵在那儿看着她慌乱地穿衣,看着她由面红耳赤到面如死灰,看着她哆嗦得如同风吹霜打的秋叶。
「穿上吧。」见他依然赤裸着上身,玉琪克制着心慌,从马背上取来他的衣服递给他,可是他没有接。
于是她绕到他身后,将衣服披在他身上。
「摘掉帽子!」彭峻龙没理会她披在他身上的衣服,只是低沉地命令。
玉琪看着他铁青的脸,犹豫了一下,但还是举手将头上的帽子摘了下来,再将用来固定头发的丝绸套子取下,顿时,满头青丝披泻而下。
彭峻龙看着她,不敢相信自己大半年来与之朝夕相处、同榻而眠的跟班竟然是一个大美女!
「哼,好一个长年流浪街头的小乞儿,妳为了接近我,可真是煞费苦心啊!」他笑着讥讽她,脸上却没有一丝笑意,声音里有种玉琪能懂的苦涩。
「我……」玉琪想解释,可彭峻龙转开了脸阻止她。
「什么也别说!」他冷硬地说:「明天我会让人送妳走!」
「可是你保证过……」
「不准再提那个保证!」彭峻龙猛地转身,身上的衣服坠落地面,他的双眼充血,目光冷洌。「我是天下第一大傻瓜!今后若再提起那个保证,我就不客气了!」
说完他用脚勾起地上的衣服,转身就走了。
心中的震撼久久难平,他无法继续面对着长发飞舞,面色凄惨的「小七」!
「可恶!该死!愚蠢!」他举步向营地走去,心情越走越急躁。他走一步骂一句,骂自己糊涂,竟将一个女人当成最喜欢和信任的人,带在身边数月而不自知?她胡闹,竟如此大胆妄为地耍弄他……
若非亲眼所见,他无法相信小七……与自己情同兄弟的小七竟然是女人?!而且不是别的女人,还是他竭力要逃离的那个女人?!
靠在河边的大树上,把玩着手中的玉龙结,怀着苦甜参半的心情,他无力地回想着他们间的一切,弄不懂自己怎么会这么糊涂地被这女人「耍」了这么久?早就知道小七娘娘腔,可怎么也没想到「他」真的是女人!
小七,他的快乐跟班!风雪中陪伴着他、危难时曾救过他、沮丧时安慰他、寒冷时依偎他、害怕时只会大喊他的小七!他怎么能是个女人,还是那么美丽的女人呢?脑海里再次出现她白皙诱人的身体,那完美的胸部和纤细的腰……
仅仅想到那个画面,他体内翻腾不已的愤怒中充满了自己也说不清的心动。他的心在燃烧,但他知道那不仅仅是因为愤怒,他为此而在心里呻吟。
看着彭峻龙牵马离去,玉琪无力地坐在河边的石头上。风吹拂着她凌乱的发丝,抚平她纷乱的心,她不怪他冷漠的态度,只是觉得心好痛,为自己最终还是失去他而心痛。
眼前是这半年多来,她与他快乐地生活在一起的每个片段,其中有他替她买马买衣、训斥她娘娘腔、手牵手教导她学走冰路、夜里为她盖被子、「方便」时替她防野兽的情景;有他力压群雄、治乱仰平的雄姿,更有他仰望星空时的孤独身影;耳边是他爽朗的笑声,风趣的语言……
如今这一切都将成为回忆了吗?思及此,她心如刀割,眼泪滚滚而下。
天渐渐暗了,风透着凉气,她擦干眼泪,整理头发戴上帽子,回到了营地。
彭峻龙没在毡房里,也不在大帐内。她懒得再找,也无心吃饭,就回了毡房。
直到很晚了,彭峻龙都没有出现,她知道他是不会再回这里睡觉了,可是他总该来听她解释吧?难道他就连她为什么这么做都不想知道?连她究竟叫什么名字都不屑一问?
她的心里充满了对彭峻龙的失望,也充满了对自己感情的无奈。
就在她伤心落泪时,门帘动了,她以为是彭峻龙回来了,赶紧擦干眼泪。
可进来的是阿烈,他手里端着碗盘。
「小七,快来吃饭吧,别哭了。」阿烈放下碗筷劝她。
听到这关切的安慰,玉琪的眼泪又哗哗流下。
阿烈忙说:「你和大人怎么了?为什么都不想吃饭呢?快吃点吧,吃饱了去给大人认个错就没事了。大人是好人,就算生气了也没忘吩咐我给你送饭来。」
一听这饭是彭峻龙叫阿烈送来的,玉琪心里更是委屈,她对阿烈说:「我现在不想吃,你先放这儿吧。」
等阿烈走了,玉琪越想越觉得她跟彭峻龙之间的事情不能就这样结束,她得为自己的声誉做最后一番努力,否则在彭峻龙的心里,她将永远是个不知羞耻、爱说谎话、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阴险女人!
就在她想着要怎样找彭峻龙时,他来了。
「吃饭!」一进门,他就冷冷地命令。「别耍大小姐脾气,我可不吃那套!今晚妳收拾一下,明天一早阿烈会送妳走!」
说完,他转身想走。
「彭峻龙,你给我站住!」突然,玉琪跳起来大喊。
也许是她的气势惊人,彭峻龙站住了,但没有转身。
玉琪对着他宽阔的背吼道:「是男子汉就转过身来!」
哼,居然敢跟他大呼小叫!彭峻龙冷笑着转过身看着她。
玉琪不理会他的冷笑,严肃地说:「无论你要怎么处置我,那是你的权利。可是在我离开前,我有三个问题要问,你必须老实回答我,因为这是我的权利!」
「问什么?」彭峻龙冷漠地问,脸上居然还挂着笑容,可那笑容让玉琪难过。
「第一,不管你怎么想,我跟你有婚约已经一年半,与你相处好歹也过了大半年,一切结束前,你都不想知道我的真实姓名吗?」
「想!」彭峻龙简短地回答。
对「未婚妻」,他确实从不想要知道她的真名实姓,可是对「小七」却不同,从傍晚知道她的真实身分起,他一直在想这件事,可是碍于自尊,他不愿开口问。此刻听她提起,他自然说了实话。
他的实话却令玉琪吃了一惊,原以为他讨厌自己至极,不会想知道她是谁,所以愣了半天,在看到彭峻龙等待的目光时,她才讷讷地说:「我叫穆玉琪。」
「穆玉琪──小『七』。」他在心中默念着,猛然省悟:「宁古塔将军……」
「他是我阿玛。」玉琪知道总是要面对这个事实的。
「原来如此!」当初的疑问有了答案,他低沉地问:「第二个问题?」
干嘛那么惜字如金?!玉琪不满地想,踌躇片刻后才问道:「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吗?」
「想!」又是一句真话。
因为有了上一次的经验,这次玉琪没有太吃惊,她指指地毡。「这个说起来比较长,你坐下好吗?」
「站着就好。」彭峻龙依旧冷漠地说。
「好吧,随你高兴。」见他如此固执,玉琪无奈又伤心地说:「那要从康熙三十六年春讲起……」
说起往事,玉琪毫不掩饰地坦露自己对他的感情,不管他怎么看自己,她都要将自己对他的爱慕明白地告诉他。
听了她的叙述,彭峻龙的脸色平静,并没有透露出任何情感。
面对如此平静的面孔,就算玉琪再怎么因为回忆起往事而涌上对他的爱意,也没有了激情。
她颓丧地坐下。
「第三个问题?」彭峻龙又问她。
「没有必要再问了。」玉琪心灰意冷地说。
「第三个问题?」彭峻龙坚持地问。
玉琪不想说话,在她将藏在心里多年的爱意全部告诉他,却得到冰冷的反应后,她还有什么话可说?
「第三个问题!」彭峻龙提高了声音,显示出他的不耐。
怒气在玉琪心头升起,他有什么权利生气?就因为爱他,自己才扮成男人来这里陪伴他,可他还用这样的态度对待她,难道她就这么不值得他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