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准备做最后总结的冯家二少忽然心生不安。他扯了扯领带,无缘无故停顿下来,一双眼睛瞥向父执辈那一排,像在等谁对他的报告发表评论似的。
除了一个翻动资料的细微声响,室内几乎鸦雀无声。
没人要找碴。
没人挑毛病,代表他的报告无懈可击,完美到挑不出毛病。这本来是可喜可贺的事,尤其经过前面八位堂弟壮烈成仁的示范之后,这种无人踢馆的一路顺畅,绝对是对报告人的最大恭维。然而身为被恭维的人,二少爷的脸却越纠越紧,一点都开心不起来。
现在他只有一种被人瞧不起的愤慨,还有一点……毛毛的感觉……
「咳,那么,我是说最后。」不死心,再瞥去一次。
这回包括稚龄的第五代,会议室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歪着头,跟着无故提高音量而且喉咙突然不适的二少爷朝桌首望过去,大家目标一致,全都盯向那位大摇大摆坐在父执辈排、低着头猛按计算机,这会儿不晓得又在「算计」什么人的女人。
每个人都在等……
「国泽,不要占用大家的时间。」冯家大家长等不下去的出声了。
「是,大伯父。」负责掌理证券期货事业的二少爷急忙将脸转正,语带迟疑地做出了结论:「因此,成讯科技明年赴那斯达克挂牌,将委由我们承销。承销价格我们订在……五十三块?」
会议室一片静默。
「呃,本人的报告到此结束。我再强调一次,成讯的承销价是——」二少爷瞄着猛按计算机的那人,提高音量报告着:「五十三块?」
室内依然一片祥和,没人要吭声。
一股强烈的失落涌入二少爷心中,他一脸落寞又要强撑出不落寞地坐了下来,最后,轮到冯家大少爷、众人口中的大堂哥上阵了。
大堂哥本以为自己可以跟二少爷一样一路通畅无阻,万万没想到自己的报告之路,居然是今天最坎坷的一位。因为——
「对不起,我反对。」
小蜜姑姑又反对了,快看!
三只小萝卜头顾不得写作业了,赶紧抬起小小的脸蛋朝老地方景仰过去,并且听见某人的呼吸突然变急促了。
众目睽睽下,纵然心里有千百个不愿意,大堂哥身为冯氏一族第四代第一顺位继承人,他只能拚死地维持君子风度,瞪着被第四代十个男生视为最大威胁的敌人。
也只有她,敢跟第三代的长辈平起平坐了。
也只有她,敢堂而皇之地坐在冯大当家身边,而且平平是开会,他们这些男生只有白开水可以解渴,她桌上却堆满了什么养生花茶、中药美容汤,还有补精气神的什么鬼汁。
真是嚣张到一个极致了!
他这个堂妹是冯家自第二代以来唯一的女生,所以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是父执辈的心肝宝贝,家族里更是没人敢动她一根寒毛。
冯家小公主的话,其效力大于圣旨。
这也是为什么她敢明目张胆地挑堂兄弟的毛病,他们却不敢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原因。大堂哥恨恨地咬牙,看见小公主把计算机和手机收起来,表情专注地研究着视讯萤幕上的资料。
图表上的数据教冯蜜看得出神。出神之际,她忽然瞥见大堂哥不知为何突然不发一语,不禁纳闷:「大堂哥,大家都在等你,快点好吗?」一双匀称傲人的美腿,以妖娆的姿态交叠了起来,杏眸注视着萤幕上非常不理想的数字,一面娇娇地哼着:「王爷爷约伯父一点半见面,你别耽误到人家的时间。最近畅流诸事不顺,老人家很烦呢。」
觉得枯等堂妹进一步做说明为什么反对的自己是个大白痴!大堂哥牙一咬,表情狰狞继续报告着:「青山商银即将发行特别股,下星期我会提案征求董事会同意。相关资料,请各位看会议资料,请看附件二十一。」
当所有人低头翻找资料时,那个娇滴滴的声音再次响起——
「大堂哥,」不喜欢把时间浪费在没救的事务上,冯蜜大发娇嗔:「这件案子我说过反对了,你没听清楚吗?」
大堂哥决定直接跟她杠上比较省事。「这次你又要反对什么了?」
「我反对的理由跟上次一样嘛。」冯蜜不高兴地嘟高嘴。她以一脸「我已经拿出最大耐心」的骄纵表情解释道:「青山商银不是好标的,他们呆帐太多,国内通路又少,这些通路百分之七十不是自有行社。况且他们的主要业务也是消金嘛。」
「你的消息不是比国安局灵通?你不是常自夸是对业界脉动最敏感的投资专家?怎么,你居然不知道他们转做企金了?」大堂哥嘲弄。
这下子冯蜜终于被他惹恼了。
她侧弯着身躯,把放在墙角的高跟鞋摸过来套上,边反驳:「谁不知道这两年消金市场饱和,青山才会转做企金。这是他们急着增资的原因。」
一个小小创投公司的执行董事,居然指导起他这个堂堂冯氏银行的总裁大人如何做事!大堂哥完完全全被惹毛了。
「好好好,伟大的投资家,青山发行特别股的原因,愿闻其详。」
「你想听,我还不见得肯说呢。语气真差耶。」
大堂哥不可思议的怪叫:「谁的语气比较差啊!你这是杀人的喊救命吗?!」
冯蜜翻了个白眼,两只手圈住嘴边娇娇嚷着:「救命呀救命——」
一触即发的火药味霎时被莞尔的笑声冲淡,大堂哥也笑了。
「上次陪伯父去你们银行开会时,我解释过至少两次了。大堂哥,人家手上有四件案子在进行,明天还要去台南看工厂,我真的很忙耶。自己的业务资料自己保管好嘛,你不是请了三位秘书、五位助理?」虽然秀眉深揽,嘴上嘟嘟囔囔地抱怨大堂哥太不用心,冯蜜还是从她的手提电脑里迅速找出了一份资料,然后纤指咚地一点。
啪!不到三十秒,所有人的电脑都收到一封夹带档案的E—mail信
「青山银行增资的原因,当然是因为他们的企金业务做得很失败。数字会说话的,大堂哥。」
看着将青山银行与同等级的商业银行做比较的Email一洋洋洒洒条列出四大页,等同于青山银行没救的原因,这让一手催生这桩购并案的当事人情何以堪。
除了襁褓中无法顶嘴,他这个好堂妹今年芳龄才二十六岁,却已经跟他作对二十五年,常常让他表现得像天杀的白痴,就是她的拿手绝活。
冷静冷静……不要跟她一般见——
「我评估过了。吃下青山银对我们扩展金控版图并没有任何贡献,这件案子不值得大堂哥费心思。与其标青山的特别股——」
大堂哥拍桌。「你什么都要反对!只有你自己的提案你不会反对!」
「我哪有什么都要反对!」冯蜜跟着跳起来,用力回指气到快中风的大堂哥,跟他拚了。「你说得好像我是无理取闹的人,我明明最讲理,我每次都就事论事,哪像你,每次都意气用事!」
大堂哥的火气全上来了。
「我意气用事?!」怒吼着把不小心扯下来的领带用力朝会议桌面一摔。「我这么理智的人会意气用事?!」
「国洋……」四个长辈同时眯起眼睛,发出警告。
「爸!叔叔!你们都太偏袒小蜜了,她今天这么任性,都是你们把她给宠坏了!她才会恃宠而骄,无法无天!」
「我恃宠而骄?!我无法无天?!」冯蜜气到双手叉腰,气咻咻地跺一下脚。「伯父、爹地、叔叔,你们不要开口,我自己来!三堂哥和七堂哥的提案我就觉得很好,我有提意见吗?没有!二堂哥承销成讯股价的价格,我刚刚才收到相关的资料,成讯在业界的排名在友风之上,友风赴那斯达克上市的挂牌价是四十三块。我和房助理以此类推精算出来的数字,和二堂哥推估的差不多,所以我觉得二堂哥开出来的承销价很理想——」
「真的吗?小蜜!」二少爷激动得倏然站起来,打断两人的激辩。
虽然不喜欢堂妹以关心为名,处处干预他的事业,可是她的看法有时候又像一盏明灯,心情复杂老半天,堂妹脱口而出的话总算让二少爷宽心了。看到众人的视线全集中在他身上,二少爷尴尬地咳嗽着坐下来。
「两位请继续。」
冯蜜把承销案相关的资料传给了二堂哥,接着继续讨伐:「如果大堂哥觉得我的提案有不妥之处,你也可以提反对意见呀,又没人阻止你!你刚才怎么不出声?因为我的提案无懈可击,你挑不出问题对吧?!」
大堂哥脸更红,吼声顿时有些气虚了。「谁说得过你那张利嘴!」
「只要有出色的提案,谁都可以!」
「什么叫出色的提案?!」怪叫。「你认为的出色还是我认为的?!你的毛病就是太自负!」
「国洋……」四双眼睛越眯越紧了。
「伯父、爹地、大叔叔、小叔叔,你们不要开口,我自己的战争我自己应付!」冯蜜向长辈们挥去一只手,请他们别插手。她以咄咄逼问的凶悍眼神瞪着节节败退的大堂哥。「自负有什么不对?我用自负杀过人吗?我对自己的能力充满信心,我乐于向大家证实我能力强,如果这种积极进取的性格叫做自负,那我没话讲,反正不遭人护是庸才!我警告你,大堂哥,不许你拿我的美貌攻击我,长得妩媚动人不是我妈咪的错!」
傻眼。「你还真敢讲耶,谁提到你的美貌了!」
「你认为我的美貌不值得一提吗?!」冯蜜尖叫。
她最讨厌人家质疑她的能力,第二讨厌人家对她的美貌视若无睹。「我本来就很优秀!我的优秀让我可以在投资领域上自负自信,但不至于误人。我这种自负有什么不对到需要被你拿出来攻击?与其在字义上斤斤计较,你为什么不花点时间听听我的建议?为了帮你找资料,你知不知道我花了多少工夫?!房助理还差点跟我翻脸!你知不知道他有多难伺候!」
「本少爷自有幕僚,不必你施舍!免了!」
「谁谈到施舍了?!你这昏君!我是以专业投资人的身分给建议!纯粹以投资者的角度跟你沟通。投资投资!你懂不懂呀!」
「昏——昏君?!」大堂哥气到一阵头昏。
吼到脸红脖子粗的两人,像两只斗鸡般一路斗到了会议结束,斗到冯家大老爷抓他们一起到畅流货运的老董事长家商量要事,斗到有着革命情感的两位老人家决定辟室密谈,将两个堂兄妹撇在王家别墅的客厅里。
他们还在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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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别墅位于阳明山,距离梅应朗居住的大屯山系并不算远。
小别墅的里里外外逼植花卉,环境清幽,紧邻高尔夫球场。这里并非王家的祖历,而是六年前为了陪儿子去瑞士读书的王家少奶奶,在出国之前亲自帮公公精挑细选的居所,希望劳累了大半生的老人家退休之后,可以享享清福,不要再去烦恼商场上那些伤人的尔虞我诈。
谁知,事与愿违……
「王老爷吼人的声音连这里都听得见。哈哈,阿朗,王老爷的心脏病应该是没问题,你也别太担心了……」
一个带着喘息的爽朗笑声,随着搬重物的吃力脚步,走走停停地朝王家别墅爬满紫色九重葛的后门走来。
「门在后面,小心了,赵老板。」专注地看着路,梅应朗根本没听见赵老板说了什么。
他的眼睛不敢稍眨一下,表情专注无比,深恐一个不注意,他赶工做出来的书桌就会有个什么损伤。为了做出桧木书桌应有的高级质感,他花费比平常多一倍的心思和时间,只希望它能卖个好价钱。
最近他太缺钱,至少必须多赶三组家具才能勉强平衡开销……这节骨眼,偏偏王家也因为公司的事闹得不太安宁……梅应朗想得太专心,脸上冷不防被从门上垂落下来的九重葛花串迎面扫刺了一下。
「矮子就没这烦恼,哈哈哈。」必须伸手才能摸到他头上的九重葛,赵老板打趣着身材高大健硕的梅应朗。「阿朗啊,我想这是老天爷在暗示你,我们人哪,除了工作之外,还有很多事情值得注意。台湾找不到比你更勤奋的年轻人了,你人又长得这么潇洒英俊,也该留意看看身边有没有好的对象,娶个老婆回来,两个人一起奋斗,生命才有意义嘛。这样,你听懂老大哥的意思没?」
梅应朗看一眼老想作媒的人,心思旋又放回搬运工作上,没说什么。
「你今年不是二十八岁了?等一下记得把你的生辰八字抄给我。我老婆有一个美到鱼看了会沈、鸟看了会掉下来的表妹,她在营造公司当秘书,个性很温柔。我下次把照片带过来给你,你考虑考虑。如何?」
两人将今天最后一件家具扛上门外一辆小货车,车上面还放有四件由毛毯仔细覆盖包裹的中大型家具。
在赵老板一声令下,手搬到快废到的两个男人停下来喘气。
梅应朗急着回去工作,但碍于与赵老板的交情,他不得不脱下手套,接过赵老板从车上拿来的饮料喝着,并趁空回答他:「你不是不知道我的状况,我没时间想到结婚的问题。」
赵老板顿了一会,语重心长道:「你家里没大人在了,你不替自己打算,我们得替你着想。这些话我早想对你说,你大嫂又怕你听了难受,一直挡着不让我说。你懂吗?」
梅应朗心头一热,欲言又止地望着对面人家种在门口的七里香。
「债务还剩多少?」赵老板突然问。
「五千多。」
「从二亿多,还到剩五千多万?」赵老板啧啧称奇,伸手拍了拍个性忠厚又坚贞的年轻人。「阿朗,你肯定是全台湾最值得托付终身的好男人,你这个妹婿我要定了。我以你为荣啦!」
「香洁投资原物料赚了不少钱,她帮了很大的忙,我还的只是零头。」
「胡说八道!」赵老板圆脸上的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脸愤慨。
「你一个月固定还款四十万。四十万是零头吗?啊?是吗?我创业前五年,都还没到达这个营业额!如果没有你这个叔叔挡着,香洁那丫头能不能安安稳稳地念完书还是个未知数。你拚死拚活,一天睡不到三个小时,从大学开始兼差工作,做到现在都拚几年了?你做得比你家里任何一个人都多。我看着你一路过来,我的话不会错!因为我最清楚这件事谁的功劳最大,以后你不要再对我说这种会让我血压升高的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