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谢谢你为我所做的一切,但我已注定无福消受。现在的我,是个让妻子无法面对的丈夫,而我永远也不能做好准备。”忍住心痛,他寒声再道:“你走吧。”
“不!”
“你留下何用?我不能给你基因,永远也不能。”
“我只要跟你在一起,不要基因!你别赶我走,我哪也不去!”
她就这么蹲跪在他面前哭个不停,哭得他也流下眼泪。
“蝴蝶,我连赶你走的能力都没有,你为什么要留下?也许终生残废是老天给我的惩罚,这是我害死弟弟应得的报应。在这之前,我得到过快乐,这已经足够了。对你,我不再有奢求,你给我的已经太多了。”
她只是不停的哭。
※ ※ ※
蝴蝶在于家住下了,她可以做家中任何需要做的事,除了照顾于震麒这一项。
他甚至不让她靠近自己,只肯接受爸妈和看护的照料。
这天午后,他在妈妈和看护的扶持下,躺上了床。两人出房门不多久,他发觉四周起了明显的变化。
寒意不再,他像被烈日照射一般,整个身子都热了起来。眼前忽地出现四个男人,三个年轻,一个年老,那名老者浑身散发著一股慑人的威严,正注视著他。
他没看见星星,没闻到花香,但是包围在四周那股不寻常的热使他相信,这四个男人和蝴蝶来自同一个地方,而且他认出小刚了。
他注视著老者,企图从床上坐起。
“你就是于震麒?”蝴蝶国王威严无比地问道。
“我是。你是……”
“放肆!”年轻男人之一出声示警,“问你话的是我们国王,你至少该站起来回话。”
原来是蝴蝶的爸爸,那就是他的岳父。他的神色不由变得恭敬。
“我……无法自己站起来,请……原谅。”他一时还喊不出“爸爸”。
国王朝他点点头之后,睨了小刚一眼,后者立即垂首。
接著,国王将目光凝聚在于震麒的双腿上。片刻后,于震麒只觉下半身像是著了火,烫得他不得不开始挣扎。
“你再试试,看看能不能自己下床,站在我面前。”国主沉笃道。
“我……”他惊讶地发现双腿有点感觉了。
使尽力气,他终于缓缓伸腿下来,颤抖的双腿渐渐支起他的身体,他站直了。
“这……这怎么可能!”
“如果你能答应我一件事,我将让你刚发现的事成为永久的事实。”
“你……你是指,我可以像从前那样行动自如?”他仍一脸不敢置信。
“不错。”顿了下,国王再道:“毕竟你如今的不便,是我的族人一时糊涂造成的结果,我理当对你做出补偿。但是,不该你的,我也必须带走。”
国王深深地看他一眼,又道:“兰儿本不属于这里,不属于你,不管她回去之后能活多久,我都要带她走。”
“你要将蝴蝶从我身边带走?”惊惶使他朝国王迈近一步。
“我们当然要带公主走!”小刚不服气地插嘴,“我亲眼看见公主为你吃了多少苦,流了多少泪。两年多以前,你对她不好,把她气跑了;回去之后,公主的身体和精神状况就一天不如一天。她每天想你、念你,眼看就快活不下去了,为了使她不死,国王忍痛将她送回人类世界。成为人类之后,她又历经了许多磨难。可以说,公主自从遇上你之后,没过过一天好日子!”
“我……你说的我都承认,千错万错的确都在我。”千言万语化作一句:“你们带她走吧!”
“你愿意以此换回你的健康?”国王似乎看出他真正的想法,但仍想试探一番。
“不,我不要健康!终生残废是我罪有应得。我还能工作,我不会真的成为一个废人,但是我也不能留蝴蝶在自己身边,让她继续因我受苦。请你们立刻带她走吧,我……感激不尽!”
盯著他决绝的面容,国王心中一阵震撼。他有些明了人类那种高贵又脆弱的感情了。他确信于震麒是舍不得离开兰儿的,他更相信兰儿不愿离开他。
“我决定暂时将兰儿留在这里,只要你好好待她。”
“不,我无法好好待她,我什么也给不了她,唯一能给的只有折磨,我……”无边的沉痛令他说不下去。
眼前四人忽地全数消失,他的双腿又瘫软了,整个人摔在地上。
※ ※ ※
蝴蝶在客厅里忙著打扫,听见轮椅移动的声音,便停下动作,转身面向于震麒。她眼里写著请求,请求他接受她的陪伴。
他身后站著妈妈和看护,两人正打算推他到室外晒晒太阳。以往面对蝴蝶这种请求的眼神,他总是催促妈妈赶快出门。
此刻,他没出声,于太太于是不急著推动轮椅。面对久遭儿子冷落的媳妇,她十分愧疚。
眼看蝴蝶就快落泪,于太太这才对看护说:“推他走吧。”
“不。”他出声了,目光还停在蝴蝶脸上,“妈,今天让蝴蝶推我出去吧。”
两串泪滑过蝴蝶漾起笑意的嘴角。
“你早该说这句话了。”于太太欣喜于儿子的改变,“妈跟著,否则蝴蝶一个人应付不过来。”
“不了,妈,我只要蝴蝶。”
“喔……”她看著媳妇放下抹布,颤巍巍朝儿子走来,心里一阵酸,“那你们路上小心点。”
“妈,你放心吧,我会照顾震麒的。”
※ ※ ※
草地上一片空旷,只有他俩。
“春天来了。”她深呼吸一口,双手从背后搭在他肩上。
“是啊,春天来了,万物复苏,只除了我的腿。”他平静的声音里仍存深深的遗憾。
她移至他面前蹲下,望著他的眼神是那般专注、深情。
依然是教他无法不心动的幻样光采,他缓缓伸出一只手,轻抚她的面颊。
“妈说你常待在房里看书。”他一直让她睡客房。
“嗯,自得其乐。你不也一样。”她笑如春风,不带一丝抱怨。
“看那么多书做什么?”
“增加知识嘛,免得人家笑你有个没知识的太太。”
他将手移至她刚闭起的唇上。
“别勉强自己,你就是再没知识都不会使我停止爱你。”
她只手握住唇上他的手,久久不能言语,不忍眨眼。
“你快乐吗?”
“如果你能像现在这样看我、跟我说话,我就快乐,非常非常快乐。”
“我能。但是,还有一些需求是我无法满足你的。”他的眼神黯淡下来,“曾经,你因我不愿给你基因而离开我;而现在,我是无能给你基因,你……”
“我不会因为这个理由而离开你。”
他回以微微一笑。
“蝴蝶。”
“嗯?”
“吻我。”
她立刻让四片唇相接。
他要的不多。轻轻推开她,他笑著说:“够了。”
“我觉得不够。”虽是玩笑,她却依然红了脸颊。
“你看,你不再是为补充能量而要求我的吻。你是如此真实地在我眼前,我们吻得也如此真实,如果能够,我会让这种真实延伸,像我们在木屋共度的那一夜一样。你怀念那一夜吗?”
她点点头,刚退的红晕又泛上脸颊。
“我也怀念,可是我无法使我们重温那一夜的感觉。”
“我不会因为这样就不再爱你。”
她的表情依然纯真,令他动容。
“如果你的纯真还停留在我俩初见时的程度,那该有多好。可惜的是,我已使你产生了改变;一旦变了,你就再也回不去了。”
“震麒,”她生气了,“你愈说愈深奥了,我听不懂!如果你是企图赶我走,那么我现在就再告诉你一遍:我不走!我会永远赖在你身边。”
语罢,她赌气地跑离他好几步远,背著他坐在草地上。
乌云突如其来地满布天空,像一颗颗灰色花椰菜。
“怎么说变天就变天了呢,讨厌!”她自言自语地怨起天来,站起身,回头看他,却是不想就这么回他面前去。
“我们回去吧,说不定马上就下大雨了。”他扬声道。
“下大雨就下大雨!我喜欢淋雨,喜欢在大雨中奔跑,还喜欢边跑边大笑!”
高喊之后,只见他寒著脸,别过头去,她这才察觉自己刚才的话刺伤了他。
“对不起!”她奔回他面前,“我不是有意那么说的,我……”
“你没做错什么,为什么要道歉?”他并未生气。
“我不该说那些话的,我不该忘了你的腿……”
“我的腿已不允许我陪你在大雨中奔跑。”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伤你,我……”
“别说了。”他温和打断,“你只要正视一个事实就好,如果你继续跟我一起生活,类似刚才的情况就还会发生。你愿意过这种时时小心、处处提防的日子,我还不忍心见你这么委屈。”
她当场就委屈得想放声大哭,因为他说这些话的目的还是想赶她走。
一道闪电划过天际,又一道,雨沙沙落下,她的泪便和在雨中。
“你不能陪我在大雨里奔跑,但总可以陪我淋雨、陪我笑吧?”
朝他大喊之后,她仰脸对天,哭著跑开。
轮椅上,他极力挣扎著。他多想站起来,朝她走去,多想立刻安抚她。
新一道闪电劈得好低,雷声轰鸣之际,只见他的腿上闪著电光。
她惊骇的一声叫喊,这才疾步冲向摔倒在地的他。
“怎么办?我……”她懊恼于自己的气力不足以扶起他,见他痛得脸部都扭曲了,她犹豫著该不该先跑回家去求救。
“别走!”他拉住她的手,由于用力过猛,把她也拉倒在地,“妈应该很快就过来了,我们等她吧。”
“可是你这么痛苦……”
“我能忍。”
两张脸靠得如此近,他于是攫住她的唇。
她对他也有需索,他能强烈地感觉到。此刻,他想尽可能地满足她,哪怕只是吻而已。
他转身,将她压在身下,欲望取代了他的疼痛。
“蝴蝶!震麒!”
不远处,出现了于太太和看护。
他们听不见雨声,听不见妈妈焦急的呼唤。
“你们……震麒……你的腿……”
※ ※ ※
草地上只剩被春雨滋润过的青草。
雨说停就停,一群蝴蝶也跟著飞向远方。
“国王,于震麒的腿什么时候才能完全康复?”
“看他的复健情形而定。哼,有我女儿无微不至的照料,想他会康复得比医生预计的还快。”
“国王是不是该对于震麒提出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
“要他答应日后让自己的孩子和蝶仙结婚。”
“不必了。我现在只有到人类世界来,才能看见自己的女儿,你想教我重蹈覆辙?想教我继续挺著一身老骨头,到人类世界来善后?我的孙子想跟什么人结婚都好,但是我绝不再派蝶仙过来。跟人类结婚非但未使我族质量得到改善,反而减少蝶仙的数量。一时昏愚已使我失去了女儿,我怎能一错再错。”
“国王,你知道人类管这个叫什么吗?这叫‘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唉!覆水难收啊!”
尾声
四年后。
工程研究开发公司在凯悦饭店里举行年终晚会。
表演厅里,黑压压的观众席上,每个人都专注地欣赏舞台上的魔术表演。
聚光灯随著蝴蝶的身形移动,她左右手轮流往上空一拉,一张张扑克牌便以扇形出现在她纤秀的掌中,紧跟著,她一张张将纸牌射向观众席,动作优雅而快捷。掌声和著乐声,表演厅里的气氛愉悦美妙。
于震麒就坐在观众席的前区。他欣赏的不是她出神入化的表演,应该说,令他陶醉的是她这个人。
他刚升职不久,现在除了管研究之外,还得管人,事业上已可谓小有成就;婚姻生活幸福美满,长子又麟将满三岁,次子再麟刚满一岁。连生二女的鲁台生见他一举得男时,很不服气,因鲁台生一直认为爱吃肉的自己应该很容易生儿子才对。等到于震麒又得一男,他开始犹豫,也许他也该戒荤了。
看著蝴蝶在台上鞠躬谢幕,于震麒不由又佩服起她来。她仍旧上老师家钻研魔术,还到补习班学电脑。除了这些固定的学习课程之外,她偶尔还应邀做公益表演,每个暑假都为家附近那所小学办的魔术夏令营跨刀,当起老师,传授小学生基础魔术技巧。
最厉害的是,她没忘记为他生孩子。她很忙,但身为母亲,她并没有忽略儿子,没少给他们爱。
他已替她解决了唯一的麻烦。得知他俩的基因结合之后,他决定扮一回电脑骇客,于是户政档案里有了蝴蝶的户籍资料。如今,他的妻子不仅真实地存在于他的生活里,也真实地存在于社会上,他们的婚姻于是在法律上生效。
晚会结束,夫妻俩手挽著手,从表演厅到停车场的一路上,收到的尽是赞叹的目光和言辞。
一上车,他就接到鲁台生的“绝命连环call”。
“是不是鲁台生又打来叮咛,要我别忘了明天的表演?”
他点点头,一声叹笑。
“我应该向你的同学收演出费才对。每家儿子、女儿过生日都叫我去逗孩子们开心,这好像已成了我不能推卸的责任耶。”
“谁教你人缘那么好。我也想替你拒绝他们,可是那样做的话,他们大概会打死我。”他说完便笑。
她也笑,“是啊,就像今晚的表演,如果我不答应的话,你的同事可能也会狠扁你一顿。”她抱怨得很满足。
“所以说,你不得不帮我摆平这些人。”
她扬起下巴,“说谢谢我!”
他先啄了下那高噘的嘴才道谢,又问:“你刚才那套‘天女散花’是新把戏吧?以前没见你表演过。”
“天女散花?”她失笑,“我根本没给名称。那是新把戏没错,还好你不是说‘黛玉葬花’,我可不想听见你把我比作林黛玉。”
“跟林黛玉有什么关系?”他蹙眉。
“你忘了自己说过的话啦,你说一百个男人里,有九十九个会选薛宝钗当老婆。”
“你也不像薛宝钗。”
“那……我像谁?”
“你用不著像谁。”伸手按住她的唇,他揉去她莫名其妙的紧张,“我既不要薛宝钗,也不要林黛玉,就要你──我的蝴蝶。”
“好感人喔!”
她拉下他的手,用一句调皮话表达自己满心的喜悦和甜蜜。接著,她吻他。
这一吻可不调皮,而且是极富挑逗性的。
“此地不宜久留。”他火燎似地推开她,就要发动引擎,“我不能在这里引爆炸弹。”
“好深奥喔。”她又调皮了。
“你是炸弹,我是导火线,深奥吗?”他冲她一笑后,又说:“不深奥,对不对?就是你跑我追这么简单。回了家我绝不饶你,即使我已七老八十都不会饶你,你跑到哪我就追到哪!”
“如你所愿,等你七老八十的时候,我保证让你拥有一部最快速的轮椅!”L一举得男时,很不服气,因鲁台生一直认为爱吃肉的自己应该很容易生儿子才对。等到于震麒又得一男,他开始犹豫,也许他也该戒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