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原来是位老婆婆。」听到那低嗄的女声和自称,彭峻威猜想她应该有把年纪了。而如此年纪的郎中,应该身怀不俗之才吧?
可是,她为何要将头脸盖得那么严实呢?实在令人费解。
怀着几分怀疑和几分希望,彭峻威试探道:「连朝廷御医、城内药王都束手无策,婆婆有自信能治好家母吗?」
「小子何不让贫道试试再作此问?」对方陡然提高了声量,语气颇为不满。
听她出语狂狷,彭峻威身边的随从愤然出声:「大胆道姑,不得对将军无礼!」
彭峻威淡然一笑,摆手阻止他,对门前的道姑说:「身为救死扶伤的医者和修道之人,阁下不觉得脾气太大,出语大恶了吗?」
不料对方竟冷笑道:「人不恶,事不恶,小子擅恶!」
她一再的冒犯令彭峻威难忍,他立即还口道:「山不老,水不老,老妪卖老。」
一听他对仗工整地对了自己的上联,对方不由气恼,口气也更加不敬,甚至带了几分蛮横。「小子若不想救人,那容老身告退……」
「请留步!」
一直不见儿子带人进屋的彭翊出来察看,刚好听到来者不客气的言语。
彭翊心想儿子言行一向温文尔雅,历来为人称道,何以这位老者对他的态度如此恶劣?
虽心中十分不解,但念及世间高人奇士多性情乖僻,便也不作计较,上前赔礼道:「请恕小儿莽撞,敢问来者雅号?」
「无尘道姑。」
「无尘道姑?!」一听此名号,彭翊和彭峻威大为震惊。他们想不到自己千辛万苦无法求得的神医竟然就在眼前!
「你真是无尘道姑?!」
彭峻威上下打量着眼前的身影,暗忖无尘道姑乃修道之人,清风瘦骨,逍遥人世。可眼前这老人家,身形难测,心性倨傲,出言不逊,似乎与那飘逸出世的得道高人形象不符。
就在他心中疑虑遽增时,来者再次发难了。
「真道姑,假道姑,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荒诞小子混真人。」道姑出了上联后凛然道:「小子,对出此联,老身定倾力而为。」
「这有何难?」彭峻威见她如此自信,心中疑虑消了几分,立即从容对道:「实异症,虚异症,实实虚虚,虚虚实实,刁蛮老妪显实能。」
「呵呵,小子不愧状元郎,应对自如!」道姑的赞美带着刺耳的嘲讽。
彭峻威不以为意,一心只想着她的身分。娘的病正指望无尘道姑来救,如果这位怪老婆婆真是无尘道姑的话,娘就有救了!
于是,他恭恭敬敬地抱拳弯腰行礼道:「在下方才多有得罪,请婆婆莫怪。」
道姑语气依然冰冷地说:「虽是无礼,倒也是个孝子。」
听她口气软化,彭翊当即说:「怠慢了!还请道姑移步府中!」
彭峻威也潇洒地侧身让道,俯身摆手。「请——」
道姑 易装变声后的雨儿不理会彭峻威,转身对彭翊拱手作揖,心怀愧疚地深深一弯腰,行了个大礼,恳切地说:「是贫道冒犯了,还请大人恕罪!」
她突然转变的语气和不再咄咄逼人的态度,让彭翊和彭峻威都略感惊讶,但此刻无暇他顾,他们匆匆陪她进了大院。
在简单地翻看了昏迷不醒的盈盈夫人的眼睑,和摸了摸她僵硬的四肢后,道姑起身对彭翊说:「夫人脉搏微弱,气息浅缓,实不可再耽搁。请二位大人出去,容老身替夫人治疗。」
「什么?」彭峻威大叫。「不行,我得在这里守着……」
道姑不客气地说:「要嘛你出去,要嘛我出去!」
开玩笑,如果他在这里,她如何敢揭开头巾?不揭开面上的黑纱她又如何能专心给病人望诊和扎针呢?眼下的病人可是她最敬爱的夫人,她绝对不可出纰漏!
看看床上气息奄奄的夫人,彭翊对儿子说:「威儿,不可无礼。」
道姑看看疑虑甚深的彭峻威,再看看同样眉头深蹙的彭翊,一言不发地将挂在肩上的包袱取下,放在桌上,从中取出一本书、一个木盒和一具人像,说:「老身治病救人凭的就是这个,大人可验过。」
彭氏父子凑近一看,当即对她的身分多信了几分。
那本书是西晋名医皇甫谧所着的《针灸甲乙经》,人像是一具针灸铜人,而那个木盒,不用看也知道,里头装着的便是钢针。
「你、你真的要用这些针替我娘治病啊?」彭峻威忧喜参半地问。
虽然他早已听说过针灸疗法效果奇妙,也从药王处知道无尘道姑的针灸十分神奇,可以说是针到病除。但是想到那些铜针要一根根地扎在娘的身上,他心里还是十分难受。
「正是。」道姑的回答简明干脆。
彭翊心中有与儿子同样的感受,他默默地走到床边,抚摸彷佛熟睡的妻子微温的面颊,对彭峻威说:「我们先出去,让玲子、秋花陪着吧!」
「不行,她们也得出去!」
这下彭峻威生气了。「你这老人家怎么这样不通情理?」
「医者只知治病救人,不知何为情理!」雨儿压着嗓音说,毫无退让之意。
彭峻威气得想破口大骂,可看看床上的娘,再看看强忍痛苦的爹,只得忿忿不平地说:「但愿你是真的能治好我娘的病,否则!」
「否则愿随大人处置!」无尘道姑铿锵有力地回答。然后转身对那两个站在床头的丫鬟说:「出去吧。」
第八章
「这个臭老太婆忒古怪,天下哪有这样凶巴巴,又神秘兮兮、藏头藏尾给人看病的大夫?!」一走出房间,听到门内传来落锁声时,彭峻威愤怒地嘀咕。
彭翊同样觉得怪异,但眼前这救人如救火的时候,他还能怎幺办?于是好言劝导儿子。「只要能救你娘,就由她去吧!」
彭峻威想想爹的话,赞同地说:「那也是,天下奇人怪事多,越是有异能者越是行为怪异。」
于是父子俩守在门口,静心等候,不再多言。
大约两三个时辰后,房门终于传来开锁声,接着门开了。
未等爹爹起身,彭峻威已经窜进房间。当他看到床上的娘依然昏迷不醒,而且面色似乎更加苍白时,顿时怒气冲冲地对着门边的道姑吼:「你是怎么治疗的?我娘为何还是昏迷不醒?」
道姑不理睬他,迳自对随后进来的彭翊说:「大人,尊夫人病沉,治疗不会马上见效,得花点时间,另外还要药物配合。」
「婆婆但请安心留住府内,需要什么只管吩咐。」彭翊指着门外的随从和丫鬟说:「府内的人任凭婆婆差遣。」
「谢谢大人的信任!」道姑欠身行礼。因动作大了点,头上的面巾随着她的身形移动而飘了起来。
彭峻威注视着她,真希望头巾飘得再高一些,让他看看她的庐山真面目。
可惜道姑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迅即抓住飘飞的头巾下摆,走出门去。
看着她的背影,彭峻威有股说不出的怪异感。「这老婆婆真够倔!」
当夜,道姑再次赶走所有的人,闭门为盈盈夫人治疗。
第二天一早,她来到夫人的房间察看她的病况,同时,也不浪费彭翊授与她的特权——任意使唤其它人。
她毫不客气地指使彭峻威。「小子,照着方子,去药铺把这帖药配齐!」
刚从兵马司回来的彭峻威,还没来得及看看娘,一张龙飞凤舞的药方就塞进了他的手里。
看了眼药方,彭峻威二话不说,立即照办。
彭峻威将药取回来,才进门,又是一个药罐子塞进他怀里。「去把药煎来。记住,一日三次,先用泉水泡药,然后『武火』一往香,『文火』二灶香……」
彭峻威仔细地听着,连连点头。
等她说完后,他刚准备把药送到厨房去让厨娘煎药时,却被她唤住了。「小子,你得亲自煎药,不得假手他人!」
「为什么?」彭峻威愣住了。替娘煎药他当然没有意见,只是不明白为什么非得他亲自去煎药。他可是一心记挂着娘,才匆匆跑回来看望娘的,可前脚进门,娘的面没见着,就被她指派做这做那的,口气还那么不客气。
「不为什么,只因药里搀进了孝心,药效会更佳。」其实雨儿知道自己这么为难他,全是因为她需要用这样的方法与他保持距离。
看到他累,她在疼惜的同时,也有一种近似报复似的快感,她为自己的这种心理感到担忧和困惑。
原以为经过八年,自己已能淡忘过去,可是显然她错了,她没有忘记任何东西。
那么,她该怎么办呢?她不知道,唯一能做的就是守护好自己的心!
面对这样的回答,彭峻威再聪明伶俐、文采飞扬,也无言以对了。
是的,他要做个孝子,他要用真心替娘煎药,要让娘的病早日康复!
于是彭峻威默默地去煎药。药煎好后,他小心送进了娘的房间。
「尝药!」还没将药碗放下,立于床首的道姑就下了命令。
彭峻威二话不说,凑近碗边就呷了一口,心里暗喜自己在送药进来前已经将滚烫的药水吹得温度适中了。
可是药水才入口,他的鼻子、眉毛全拧在一起。
「哇,这是什么药?比黄莲还苦,比蓖麻籽还烈!」他连连吐着舌头说。
道姑接过药碗,冷冷地说:「良药苦口!」
郎中狠手!彭峻威立即接了下半句,只不过怕激怒她而没说出口。
他才正想在娘床边的椅子坐下,可屁股还没碰着椅子,道姑又发号施令了。「去!把这些药拿到屋顶上去晒晒。」
「晒药?让下人去不行吗?」他真想陪在娘身边一会儿。
可是道姑不答应。「别人去做得搭人墙、踩云梯,你蹦一下就窜上去了,干嘛要让别人受累?」
听她如此说,彭峻威也只能忍住气,端起那簸箕草药,跃上屋顶晒药去了。
当天傍晚,老道姑更是迳自向彭翊提出了要求。「大人,伺候夫人的活儿杂,请留下三将军在家里帮忙跑腿吧!」
彭翊略怔,看看站在旁边的儿子问:「府中佣人不够吗?」
「那倒不是。只不过贫道认为,人间五行,孝字为先。汉文帝尚能亲尝汤药,侍母病榻三年不怠,终为仁孝之君,得民心于天下。大人其它诸子皆有军务缠身,唯三将军虽有官职却可告假留家,孝儿侍前,对夫人的治疗只有好处。」
彭峻威没等彭翊说话,就对正襟危坐的道姑略微一拜,语气中有几分调侃地说:「婆婆不愧神医能测心,在下也正有此意,请爹爹准孩儿在家侍亲。」
彭翊看出这位道姑似乎对儿子不满,但她说得不无道理,而他也有此意,于是点头道:「好吧,威儿这几天就留在家中伺候你娘吧!」
自此,道站每天从清晨来到盈盈夫人床边,直到深夜方离去。大家都不知她是如何给夫人扎针治疗的,只能从她将人赶走推断,她一天要为夫人做两次治疗。
不做治疗时,她会令人将门窗全部打开,让室内空气流通。也会不断地支使彭峻威做这做那,从不让他有片刻时间待在夫人的房间——她的附近,因为只要他在,她的心情就难以平静。
夜里,彭峻威在厨房煎药,他认真地点着香,计算武火、文火的时间。
无尘道姑走来,揭开药罐闻了闻。「哪里取来的泉水?」
彭峻威一愣。他没有用井水,专门跑了趟城外清凉寺,取来一大坛泉水煎药,她这样也能闻出来?
「不用惊讶,辨味断色乃行医者最基本的能力。」道姑轻描淡写地说,盖上了盖子,走到台子边检视他晒过的药。
看着她孤傲的背影,彭峻威心头盘旋已久的疑虑如鲠在喉,不由问道:「在下有一事不明,能否请婆婆明示?」
「说吧!」声音依旧平淡。
彭峻威看着飘动在她脸上的头巾,真想一把扯下它,将老道姑此刻的表情看个一清二楚。可是,他没有动,依旧坐在火炉前,控制着火。
「婆婆为何独与在下过不去?」
「是指留府侍母之事吗?」显然看出了他早先的动机,道姑的脚步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大步,仿佛要躲避什么似的,语气中突然有了他们第一次见面后显露出的犹豫之色。
「不,那是在下早已向爹爹提过的,并非因婆婆之语。」彭峻威将她细微的变化全看在眼里,不由心里好笑。
看来这位传言道行极高的老道姑,还得再修练修练,才能真正做到飘逸出世。
心里虽如此想,但他还是恭敬地问:「婆婆何故对其它人均能和颜悦色,独独对在下处处刁难?在下认识婆婆吗?或者说得罪过婆婆吗?」
随着一声几不可闻的抽气声,黑色面巾仿佛被一股力量所吸附,猛地贴在那张彭峻威无法看见的面颊上。可惜凸起的五官刚呈现出一个轮廓,道姑立即抬手抓住面巾,将所有痕迹掩盖。
「你问这些做什么?」她力持平静地问,但心灵正在受着狂风暴雨的考验。
他简单的一句话,竟让她八年来竭力忘记的往事清晰地涌现眼前。她提醒自己不要被他迷惑,不要显示出脆弱的感情,可是她的身躯却无法控制地颤抖……
空气显得紧绷,彭峻威故作轻松地说:「在下不想做个糊涂人,只想弄明白婆婆为何讨厌在下?」
「讨厌?」道姑低沉着嗓音,掩饰自己的情绪。「公子此言何意?」
彭峻威决心把话说明,省得每日照顾娘时还得跟她斗气。「从第一天起,婆婆就对在下挑三拣四,在下可从来不知自己如此惹人嫌呢!」
「哈!」道姑竟意外地嗤笑一声,鄙夷地说:「风流惆傥的状元郎,成天拈花惹草、竞花弄月,除了惹人爱,哪会惹人嫌?」
她的冷嘲热讽可引起了彭峻威的好奇心。
身上无尘,心中无垢的老道姑,怎会在意此类花花俗事?又为何对他这个早已脱离浮华生活多年的男人如此熟悉呢?
她究竟是谁?
强烈的好奇和期待,令彭峻威感到事情越来越有趣了,他渴望查出她的底细,弄明白她厌恶自己,或者说关心自己,并熟悉自己过去的原因。
他调整柴薪转成文火后,抬头注视着道姑,揶揄道:「想不到婆婆此等高人也难脱尘世俗物,在下当年确实风采过人,可那也冒渎了高人吗?」
「自大狂妄!」道姑的衣襟无风自动,彭峻威敢肯定自己看到了她在面纱后的眼眸闪闪发亮,他相信那极可能是恼怒使然。
「怎的自大狂妄?」他不放松地问。
「哼,你心中自知!」说完,道姑拂袖而去。
彭峻威注意到,她的一只手始终紧抓着面巾,而且脚步凌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