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岁之前,她一直与生性沉肃的爹亲居住在大雪山,又因娘亲早逝,亦使她的性情趋于早熟,对许多事物自有见地,且惯于自持。
她以为自个儿天性冷淡,如大雪山顶终年不化的皓雪,这世间,已难有教她方寸波动、久久无法释怀之事。
可他的箫声连绵了好几个月夜,时沉时朗,缓而幽扬,清音似有情衷,诉之不尽,引人逦思不断。
她仿佛被触动了什么,沉静心湖划出涟漪,那柔软的感情陌生得教她害怕,却不容她厘清当中滋味。
「你怎知我袖中藏物?」她幽幽问出。
裴兴武诚实相告。「从年兄口中得知妳上大雪山采撷『七色蓟』,那晚遭围,妳包袱未取便跃上我的篷船,当时便猜,那朵『七色蓟』妳定是随身带着,而这两日,又见妳有意无意抚触着袖底……」说着,他两颊竟浮起极淡的红痕,似乎对自己暗地里偷窥着她的行为,感到赧然。
殷落霞容色清淡,微微牵唇。「是了,如九爷这种老江湖,见微知着,瞧着丁点儿征兆,心中便已了然,我要的这种小伎俩,哪里避得开阁下的法眼?」
「殷姑娘……」裴兴武被她的话说得更是脸红,不禁低声一唤,玄目中异辉深邃。「会对妳做如此突兀的请求实属无奈,但『南岳天龙堂』绝不会白取的,倘若姑娘觉得可行,愿仔细斟酌,可以开出一个价来,只要救得了我小师妹,多少都不成问题。」
「倘若我不愿意呢?」清秀无端的脸容兴起教人难以捉摸的神气,她唇儿在笑,凤眸却隐有寒冰。
被蓦然一问,裴兴武微怔,见姑娘如此神态,他左胸猛地怪异一抽。
他冒犯到她了!她心中生怒,怒极反笑,他欲要进一步解释,但向来深谙江湖礼节、进退得宜的裴兴武,这会儿竟是无「用武之地」了吗?他内心暗自苦笑,却是无言。
半晌,他收敛心神,黝目仍深刻地凝视着她,道:「是我不好,惹得姑娘不快。尽管如此,裴某仍要腆着脸再一次请求。或者,待殷姑娘见过我小师妹后再来考虑此事,想是较为妥当的。」
听着他低柔的语气,瞅着他略带郁色的歉然神态,殷落霞头忽地一甩,将几要涌出的柔软心态狠压下来。
「我爱治不治,全随自个儿高兴,见不见谁都不相干!」
丢下近似赌气的话,她陡地立起,径自拉来坐骑翻身上马。
瞧也不瞧裴兴武一眼,她绣口「驾」地一声,双腿轻踢,竟先行策马离去。
见她动作,裴兴武自是跟随,只是两骑一前一后在林道上轻驰,他不敢趋前与她并骑。
那姑娘着实恼他,这僵局一时半刻怕是难解,拉开些许距离,教冲突缓和一些,应是不错。注视着前头马背上的素秀身影,裴兴武又是苦笑。他首次感到毫无头绪,不知该如何为之,才能教她心里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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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踏进年家武汉行会的地头,殷落霞返回的消息便如野火燎原般传来,刚入城门,一条街还走下过几尺,就被匆匆从码头区赶来相迎的义兄年宗腾逮个正着,当然少不了一顿叨念。
「妳说十五月圆回来,瞧瞧现下都什么时候了?做人得讲诚信哪!」年宗腾生得虎背熊腰、壮硕异常,此时他坐在黑马背上,朝着迎面而来的殷落霞龇牙咧嘴,粗犷的面目足以吓哭任何一只路过的妖魔鬼怪。
「妳妳妳——」他钵大的拳头当空一挥,恶狠狠地又吼:「妳以为这样很好玩啊?」
吼声如雷爆震,顿时,热闹大街陷入诡异的静谧中,往来百姓全瞪大眼、张着嘴,被同时点中穴位似地动也不动,直望住骏马背上的黑脸大汉。
殷落霞的坐骑不受惊吓般,慢吞吞地踱近。
「腾哥,我回来了。」一贯地冷静,语气亦是慢吞吞的,只丢下这么一句,人已从黑脸大汉身旁晃过。
突然间——
「哇啊啊~~」卖着热面茶的摊子前,一个三岁娃娃窝在娘亲怀里蓦然间放声大哭,那哭声似会传染般,立时间,街前、街后、街左、街右的娃娃们全跟着嚎啕大哭,此起彼落,好不凄厉啊!
「呃……」年宗腾像被几百根针同时煨中,猛地打颤。
径自往前行去的殷落霞暗暗叹了口气,忽然拉住缰绳,跟着让马儿掉头走回年宗腾身侧。她环顾周遭一眼,清缓出声:「孩子被吓着的父母们,待会儿请直接上年家武汉行会领取收惊费用。」反正也不是一次、两次的事,她仅是比照处理罢了。
年宗腾搔搔头又抓抓大耳,厚唇咧得好开。「是、是,就是这样!我……呃,一定改进、一定改进!」
武汉的乡亲挺不给脸面,年宗腾此话一出,嘘声立即四起——
「年爷,您就省省吧!」
「要您不当街大吼,咱儿瞧这天也该塌啦!」
「换点新词儿吧!干脆把收惊费用调高个几倍,这还实在些!」
「呃……呵呵呵……」巨熊般壮硕的年宗腾被七嘴八舌地一阵调侃,倒也不生气,对着众家乡亲露出憨朴笑容,欲要说些什么,黑脸一扬,陡见一身素色劲装的裴兴武在人群外伫马静望。应是跟在自家义妹身后返回,却不知同行的两人为何拉开这么长的距离?
孩童的啼哭渐止,街上已恢复原有的热闹景象。
裴兴武策马踱来,薄唇勾勒,年宗腾却抢先一步朗道:「兴武老弟,从你自告奋勇要寻回我这个逾期未归的落霞妹子起,这些日子以来,你家小师妹都好好地待在咱们行会里,成天吃好、睡好,可没少一根头发。现下人终于教你给带回来啦,咱儿落霞妹子有你护着,瞧来也是好好的、没少掉一根头发,我心里就踏实喽!」他语带玩笑,虎目亮晶晶,欣喜这二人皆平安返至,但一旁的殷落霞却浑身不自在起来,特别是被问话的裴兴武有意无意地将视线投注过来,似在衡量什么。
再有,听义兄如是道,她心中陡凛,才知那惹她不快、搅乱她思绪的男子的宝贝小师妹,便住在自家行会里。
说得好听,他是替义兄寻她回来,事实上,他私心甚重,不就是要她贡献那朵「七色蓟」用来入药,以「西塞一派」独有的炼丹法制出「续命还魂丹」,好以治愈他小师妹的旧疾吗?
裴兴武瞥见她冷凝着清容,表面虽不动声色,心底不禁低叹。
他朝年宗腾抱了抱拳,嗓音温和。「年兄,殷姑娘其实很能照看自个儿,用不着谁护送,我仅是在道上与她相遇了,于是便伴着她返回,没帮上什么忙。倒是我家小师妹托行会里的众位照顾,给大伙儿添麻烦了。」
闻言,殷落霞扬起凤眸,与他沉静如渊的目光对个正着。
她承认,「洞庭湖三帮四会」所搞出的乌龙事件,她着实不欲教义兄知晓,她的事,她自个儿对付,她不愿添麻烦,更不愿被限制住。
她就怕义兄直拿她当个弱质姑娘看待,闹得这儿不能去,那儿也不能去,若非出门不可,那好,还得教人亦步亦趋地跟着。
但,他究竟是何意思?以为在义兄面前为她作足面子、说了好话,隐瞒那夜发生之事,她就会心存感激吗?
伪善!
这种「有所求」的相帮,她不希罕!
年宗腾笑声朗朗,巨掌横了过来,猛拍着裴兴武的肩头。
「不麻烦、不麻烦,咱们俩也甭这么见外啦!如今落霞妹子回来了,待她瞧过你小师妹的病况,她『西塞一派』的医术定能帮上忙的。咱落霞妹子外冷内热,心肠柔软,也是个热血姑娘,断不会让无辜的人受苦的,我说得是不?」最后一句,他是掉头冲着殷落霞问出的。
喉中仿佛教什么给堵住,殷落霞深吸了口气,秀颚微扬。
她眉眸执拗,唇却笑了。「腾哥,我的本事只够替穷人家治病,你又不是不知?像他们这种大户人家、江湖上响当当的名门正派,自有办法寻到最好的医者,取得上好的药材,哪里用得上我?还是别让我去丢这个脸了。」
淡淡道完,她瞧也不瞧裴兴武一眼,轻「驾」了声,策马掉头便走。
「落——」年宗腾瞠大虎目,瞅着义妹混入往来人潮里的身影,宽嘴掀了又合、合了又掀。
发生啥儿事啦?
乖乖不得了啊!
黝黑大脸再次掉转过来,直瞪住裴兴武的黑瞳中闪烁着奇特辉芒。「是你惹了她?」粗嗓带着古怪的兴奋意味,像是遇着了啥儿干载难逢的事,震得心突突跳。
裴兴武俊脸微赭,苦苦一笑。「是我不好。」
好!
太好!
好得不能再好!
若非骑在马背上,年宗腾都想扑过去给对方一个大熊式的拥抱。
天知道,他这落霞妹子性情既清又冷,喜怒哀乐全素着一张脸儿,三拳打不出个闷屁……呃……是、是心绪不外显,教他这个当人家义兄的想好好宠她、疼她,也不知打哪里下手才好。
「兴武老弟,我实在是……实在是太感动啦!」感动得都快流下两行清泪了。呜呜呜,原来他的落霞妹子还懂得发怒。
这一边,裴兴武朗眉轻飞,唇边仍留淡淡的苦郁味道,目光不由自主地追寻渐渐没进人群里的清瘦姿影。
一时间,他胸口微灼,温热温热的,厘不清兴起了什么样的骚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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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家的武汉行会规模着实下小,光是前方大厅一口气便容得下两、三百人,可用以举行定期的聚会或临时的议事。
大厅后是一处天光清朗的天井,四边植着几株槐树,晴日时候,行会里请来负责煮饭、洗衣兼洒扫的大娘们会摊开层层竹架,开始晒起成串的红辣椒、大蒜和萝卜干,有时也挂起一条条的腊肠,空气中飘荡着微辛的丰饶气味。
天井四周皆是厢房,一间接连一间,每间的格局和摆设大致相同,没什么主仆分别,即便身为主爷的年宗腾所住的厢房亦是一般寻常。
过天井,循着廊道通往后院厨房,出后院拱门,门外别有洞天,是一处小巧的独立完落。
早先,年宗腾原要拨下这处小院落给自个儿的义妹居住,想她到底是个姑娘家,总需要一些私密空间,行会里进进出出多是粗鲁汉子,就怕她心里不舒坦。可惜啊可惜,他这义妹特立独行惯了,自有一套想法,硬是随着大伙儿在天井四周随随便便拣了间厢房住下,丝毫不觉困扰。
此一时分,殷落霞由自个儿厢房的窗子望出,月色在对面房上的屋瓦洒下朦胧银白,夜凉秋风,从不知名的地方捎来淡淡幽思,尚不能解,已扰动了某根心弦。
静谧谧地收回眸光,起身将手里的小木盒放回床杨边的药橱中,那盒中所放的,正是她此次吃了不少苦头才取得的「七色蓟」。
此刻,她早已沐浴过,削薄的发丝随意东起,身上仍是男子款式的宽衫。
晚膳时候,义兄虽让人三番四次来催,她却没出现,明摆着就算肚饿,也不想与裴兴武同桌而食。
最后还是厨房的安大娘给她送饭菜过来,见她身态更显清瘦,下巴秀气尖细,安大娘结结实实将她念叨了一番,还道明日起,要天天弄些好料的替她彻底进补,她听了仅是微笑。
她性情不好,她明白。
她别扭又古怪,在旁人眼里,或者认为她不识大体、不懂人情世故、不晓得迂回行事,这些,她都承认。
这世间,总得有那几个坏人存在,才能突显出好人的特质,不是吗?
将一缕软发拨在耳后,秀致眉心微乎其微地轻蹙了下。幽夜中,似有某种力量驱策着她,教她下意识地推开房门,跨了出来。
又是箫声。
却不单只是箫声。
侧耳倾听,清音中捺入柔调,铁箫独有的孤寒韵味教琴弦铮铮拨弄,交错出柔且朴雅的乐音,教人心魂悠荡。
行会里无人懂得乐理,而琴箫合奏之音正是由后门外的小院落传来……殷落霞心申明白,那处小院落来了娇客,听安大娘提及,腾哥让杜家那体弱气虚的小师妹以及两名随侍在侧的小丫鬟住下。此时的箫声无庸置疑是出自于裴兴武,至于琴音……不知横琴弹彻的人儿生得如何漠样?
她早想过去一窥究竟,却恼怒着这般心态。
……待殷姑娘见过我小师妹后再来考虑此事,想是较为妥当的……
他要她见,她偏偏不见,即便她心里万般好奇。
她偏不见他的宝贝师妹!
那病,她爱治不治!
那朵「七色蓟」她爱给不给!
他能奈何得了她吗?
只要她不愿意,没谁有这本事支使她!
蓦地——
「殷姑娘……」
那嗓音低沉,在幽夜里泛开,轻鼓着她的耳膜。
「殷姑娘?」
谁在唤她?
「是箫声和琴音传到前头吵着妳了吗?对不住,师妹和我一时兴起……殷姑娘?」
突然间,一抹修长黑影步近,将她整个儿笼罩住了。
那人背对月光,轮廓幽暗,双目却神俊清朗,隐有柔色。
「妳怎么穿得这么单薄?夜深露重,怎不加件外衣再过来?」
殷落霞陡地一震,远扬的神智终于回归主位,这才惊觉,此时此刻,她人竟已穿过廊道,步出后门,来到小院落里了。
着魔了吗?
她……她、她怎会出现在此?
她来了许久了吗?
她究竟为了哪般?
心底明就信誓日百一对自个儿下令,她不见他的宝贝师妹,她也不想见他,怎么还是傻呼呼地循着曲音前来呢?
仿佛被迷去心魂,半点不由己,更像是一尊傀儡娃娃,人家随手一扯,她就乖乖被勾了来似的。
「我我……我……不冷……」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
裴兴武手握铁箫,淡然一笑,道:「我和小师妹适才谈到了妳,她对妳崇拜得紧,若妳不介意,进来喝杯热茶可好?」
崇拜她?她……她有什么好值得崇拜的?清容淡罩迷惘,殷落霞怔怔瞅着男子沉静的五官。
或者,这也仅是他「有所求」的手段罢了。
说些好听话将她捧得高高的,若欲取之,必先予之,接下来才好支使她。
她不该来的。
「找下——」
正欲拒绝,男子身后却传来不可思议的绵柔雅声,霎时间,将秋夜里的点点孤寒全给拂暖了。
柔嗓轻漾。「九师哥,是落霞姊姊来了吗?」
裴兴武低叹了声,侧过身躯回视。「击玉,九师哥不好,惹得殷姑娘不高兴,妳来帮我说说好话吧。」
殷落霞心一促,呼吸陡紧,眸光不由自主地投向由屋内踏出的那抹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