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小船上,准备着横渡黄河。小红包下了一艘宽敞的大船,让三人能够舒舒服服地渡江。
虽然船家一直地推荐着张家渡,然而,冷雁智却只是冷冷地摇着头。
小船上,船家摇着桨,冷雁智双手横抱在胸前,靠着船棚假寐。小红的双手则是放在膝上的包袱,规规矩矩地坐着,略有些紧张地看着河上其他的行船。
而那小男孩则是靠着冷雁智,昏昏沉沉地睡了去。
午后的慵懒时光,船家一边眯着眼睛划船,一边找着小红说话。
「我说,夫人啊。」
「……啊?……啊!是的是的……」对于这一路上常遇到的误解,既然冷雁智已经懒得辩解,小红为免多生波折,常常也是承认着的。
「如果要去江南城,张家渡真的比其他路快。」
「啊……是的,我晓得,可冷公子……可少爷嫌张家渡人多杂乱,喜欢一些清静。」
「……真要清静,还去江南城?……」船家叹了口气,「这几天来,我每天忙不迭地载人过河,看着的可多了。这些人总想着去江南,可不晓得这头去容易,回头可难了。」
「为什么呢?」
「……这北方的亲王管得严。回头时夫人可要瞧瞧了,包管这几千人困在了黄河边,动弹不得。要载他们回这儿来,没有守将的允许,谁敢犯这个禁忌。」
悄悄地瞄了冷雁智一眼,小红什么话也没有说。
「……可明晓得这样,过河的人可还是多得是……」看小红没有说话,船家也只得继续默默地划船了。
在夕阳的余辉下,三人登上了另一岸。依傍着山丘的小镇,外来客比镇民还多。
几个农家打扮的镇民,看着蜂涌而至的外人,甚至露出了害怕的神情。
可不是?这些人不是脸上带着独眼刀疤,就是肩上扛着金枪银棍。想必没办法走张家渡这条路的,除了冷雁智三人以外,还多得是。
当冷雁智走上岸的瞬间,因为着斗蓬的扬起,腰间那把宝刀在夕阳下闪着妖艳的红光。几个武林人看得呆了,窃窃私语着,可当冷雁智走过身旁时,却又默不作声。
也许是因为那凛凛然的气度,以及坚定的脚步,几个人甚至自动让了开,让他们三人通过。
走在前头的,是小红。她抱着小小的包袱,一边走着,一边打量着这个小镇。天色已经晚了,她得为三人找到栖身的地方才是。
跟冷雁智走在一起的,就是玄英。他只是带着好奇的心情,看着四周的人。只见有背上背着三把长刀的,脸上刺着蜈蚣的,还有的人耳垂上挂着十几个大铜钚。
冷不防,看到了一张没有五官的面孔,玄英吓得紧紧抓住了冷雁智的衣服。冷雁智略略侧过脸看去,那是张被烈火烧伤的脸。
可难得的是,尽管是这么丑陋的面貌,那人却还是挺起了胸膛走路。而且,还是一身干净的锦绣衣裳,配着一把看似普通、却比平常剑身长上两寸、细上两分的长剑。
看见了小男孩的好奇眼神,那人只是挑了挑没有眉毛的眉头,咧开了嘴一笑。
这一笑,更加骇人。玄英全身都在发抖着,只差没有挂在了冷雁智身上。
冷雁智只有淡淡看了他一眼,没有表示恐惧、也没有表示挂心。就只有看了过,接着就回到了自己的道路。
等到走了远去,玄英才带着颤抖的语调跟冷雁智说着。「那个人好恐怖……」
「这个地方恐怖的人多的是,可偏偏就只有他不会。」冷雁智说着。
「为什么?」玄英问着。
「他身上没有暴戾之气。」冷雁智说着。
可就算如此,夜深人静之时,猛然一见,也是会让人骇然尖叫的吧。
「啊,冷公子,客栈在那儿!」突然的,回过头,小红兴奋地说着。「我去瞧瞧,冷公子你们在这儿先歇歇。」
当小红兴高采烈地离开之时,玄英还忘不掉那张恐怖的脸。毕竟,是印象深刻的。
冷雁智背上靠着高墙,眼神微阖地等着小红的消息。玄英还是紧紧抓着冷雁智的衣服。仿佛只要不放开,就没有什么东西能够伤害得了他似的。
「这消息是真的吗?我才不信……」几个人走过,窃窃私语的声音清清楚楚地传到了玄英耳里。「是真的,我过河前听人讲的。皇上让胡人押过黄河的时候,跳河自尽了。」
身体轻轻一颤,玄英抬起了头,望向了那几人的方向。
「可怜啊,给汉贼开了关口,死了还保不住全尸。」
他们说的人是谁……该不会是……
玄英睁大了眼睛。
「可怜哪……」
「怎么了?吃不下?」
找着了客栈,丰盛的饭菜送到了房里,可玄英心里蹦蹦跳着,饭菜也是有一口没一口的。
他晓得流言不可尽信,尤其是这种的道听途说。可父皇南征之后是真的再也没有了音讯,难道真的……真的跳了黄河?
其实,以前跟父皇也并不亲近,就算是真的,也实在也勾不起什么伤心的感觉。可是……可是父皇的死,是不是就代表着过去的日子永远都不会回来了?过去那段,三个人在皇宫里相依为命的日子。
母后现在还好吗,还有……皇兄……皇兄后来怎么样了……
如果当初自己没有负气跑掉,现在想必就可以跟母后皇兄在一起了。
「不喜欢菜色吗?」小红也是担心地问着。
如果……如果他们晓得自己的身份,还会对自己这么好吗……
看着玄英泫然欲泣的小脸,冷雁智只是低声问着。「想回去了?」
是想着回去,回去皇城,可就算是回去了,母亲跟哥哥也不在了。
夜深的时候,从镇外传来了悠远的笛声。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不晓得是谁在吹笛,可玄英还是趴在了窗边,静静听着。
他吹得一手的好笛,温柔的笛声,抚慰了思乡的情怀。
「很好听是吧。」把手轻轻放在了玄英的背上,冷雁智低声说着。
因为着缠身的浅咳,他总是睡得很少,也睡得很浅。玄英半夜爬下床的时候,他也就醒了。
「冷哥哥……」撒娇似地抱着冷雁智,玄英低声说着。
冷雁智摸着小男孩的头发,只是低声说着。「怎么了?哪里受委屈了?是不是路上太累了?」
玄英没有说话。他很想很想告诉他,他想着自己的母亲以及兄长,然而,他却又不能告诉他。他是新王朝的獠面亲王,如果晓得他就是前朝的皇子,再怎么对他好,心里一定会不些不快的。依附在他的羽翼下这么久了,既舍不得放开,也不敢放开。只要冷雁智一放手,自己就会像鸿海里的孤船一样,飘飘荡荡,凄凄惶惶,不知归路。
自己好坏,好自私。玄英抓着冷雁智的衣服,享受着他的保护,心里却是在嚷着。母亲教你礼义廉耻,兄长教你温良谦恭,可现在却做着欺人的勾当。
他实在不敢想象,当冷雁智晓得真相的一天,会是怎么看着他。
震惊吗?憎恨吗?厌恶吗?会有着很深很深的伤心吗?
「如果你想回去,我让小红送你回北方,好不好?」冷雁智低声说着。
「不要。」玄英立刻就是这么说着。
「那你想要什么?」冷雁智低声说着。
「……娘。」玄英低声说着。
「当初你又不让我帮你找?」
「……」因为我有口难言啊。我总不能说,请帮我找我娘。我娘就是前朝的皇后,叫做铁慧娘。
看着越来越沮丧的玄英,冷雁智反而笑了起来。
「笑什么?」
「没什么。」冷雁智只是弯下了腰,轻轻地抱着他。「我只是有些舍不得罢了。」
「小玄英现在还在难过吗?」早膳的时候,小红忍不住就是逗着他。因为那一双大大的眼睛,正下挂着两道阴影。看起来很可怜,但是不可否认的,也很可爱。「变成四条眉毛啰!」
玄英只是无奈地看了她一眼,也没有办法辩解。
「马车找到了吗?」冷雁智低声问着,同时也把玄英从小红的「关切」解救了出来。
果不期然,小红的注意力离开了玄英的脸上。
「啊,是的,已经找着了。是辆宽敞的车子,等会儿我去买些点心食粮,就可以出发了。」小红连忙说着。「我还找着了一个熟知路况的车夫,正午时分就会把车驾来。」
「很好。」冷雁智淡淡说着。
小红只是微微低下了头,浅浅笑着。
对于这个姑娘的能力,即使是冷雁智,也是无从挑剔起的。虽说他们从不晓得她是怎么样、怎么能、什么时候去做到的,可结果总是完美的。
「你想要什么样的赏赐?」冷雁智以前曾经也问过。
然而,小红却没有回答他。也许是因为,她真正想要的东西,冷雁智根本不会给。
此时,从楼下的街道,又再传来了昨夜的笛声。玄英双手一震,就是猛然转向了声音的方向。
冷雁智却只是微微皱眉,走到了窗边推开纸窗。楼下的街道上,一个流浪汉正在吹笛。身前围绕着好多好多的百姓跟外来客。
也许是因为,他们昨夜也听到了这笛声,引起了思乡之情。
在他身旁,一个同样也是衣衫褴褛的小女孩,轻声唱着。
「沧澜黄江东逝水,载不动千古哀愁。金袍紫冠谁道了,河底冤魂几缕。雪夜武威关,西狐暗飞渡。血亲手足情,怎比那龙袍金椅……」
想必已经传唱江南江北的民谣,惹动了外来客的思乡之情。忆起过往那惨苦的一年,多少人泪湿衣襟。
玄英现在也正趴在窗边,痴痴望着那对父女也似的卖艺人。
「胡说!」此时,却有人跳了出来,义愤填膺地说着。「不要再诬玄华帝了!要不是北方陷落,圣上崩殂,皇储陷落敌阵,华亲王会出来登基吗!当初要不是几个武林大老苦苦相求,现在皇室何在?难道要我们汉族就此断了香烟!」
小女孩被吓了一跳,怯生生地退到了父亲身后。而那咆哮的人,则是继续咆哮着。
「什么卖国贼,不要搞错了人!你们为什么不想想,当初是谁开武威关的!要不是武威关被破,圣上回得去的?就算两面受敌,也可以撤回京城的?也不会落个……落个没河自尽的下场……」说着说着,那个大汉却是痛哭了起来。
可虽然他说得是如此的壮烈悲愤,冷雁智却只是冷冷地笑了一下。
「我当时就在武定关内。」吹笛的男子放下长笛,只是平静地说着。「我亲眼见到的,玄武帝迎华亲王入关,华亲王却把刀架在自己的兄长颈上。」
「妖言惑众!」
眼见大汉已经抡起了拳头,几个路人连忙拉了住。
「好了好了……」
「我想那应该是误传吧,因为我听说,华亲王已经找到了玄慈太子了。」另外一个剑客此时却是突然说着。
玄英的手猛然抓紧了窗橼,双眼登时瞪得老大。皇兄……皇兄他……
「据说要趁着江南大会的时候,拥太子登基,趁时商讨收复中原大计。如果当初真是华亲王造反,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几个路人惊愕地面面相觑,而在那群人高声谈论的时候,涌来的人群也就越来越多了。
也许是因为人天性就喜热闹跟市井流言,没一会儿,这镇上几乎一半的人都到齐了。
「我亲眼所见不会有假。」吹笛男子依旧平静地说着。
「可没人晓得,你那时候是不是真的在武定关!」一个人指着男子的脸骂着,登时几个跟他一阵线的人就是一起叫嚣了起来。
「咳咳……我说句公道话吧。这句实在有理。各位想想,皇后跟太子在这个时候能去哪里?还不是投奔华亲王?华亲王可是皇后的姐夫,投亲一定是找他的。」另外一人插着嘴。
「如果玄慈太子真要在江南即位,我一定拥他。」一个侠客打扮的外来客,平静地说着。「我一听到那什么獠面亲王的就想吐,引胡人入关,自己坐上帝位,不就是一个汉贼了得,叫得这么好听。」
本是跟着看热闹的小红,紧张地看了冷雁智一眼,可冷雁智却像是没有什么反应似的。
眼见下头越辩越是激烈,有拥护华亲王派的,也有仇视华亲王派的,到了后来,这一大群人甚至分成了几个小群,继续争辩着。冷雁智关上了窗,而玄英还在发着呆。
「听得懂吗?」冷雁智只是轻轻笑着。「他们在吵着当初这天下是怎么分成四块的。」
「哪四块?」玄英的语调有些生硬。
「我这儿一块,华亲王一块。鲁儿列一块,察唯尔一块。四分天下,各取所需。」
「我早晓得华亲王是坏人。」看着冷雁智,玄英只是问着。「可你呢,为什么你也会在这场混乱里?」
「我刚刚已经说过,这是各取所需。」冷雁智只是淡淡说着。
坐上马车后,冷雁智靠着车棚,只是静静地从小窗看着车外的风景。
窗外风景轮转,可不管如何,都是一片的苍苍翠翠。
玄英绞着双手,偶尔迷惘地看着冷雁智。
他想去找自己的兄长,去皇叔的宫殿里找玄慈。可要他怎么说呢?
虽说目的都是江南,可大会的地方想必离宫城很远很远。
当初他是很想着问问那些人,是怎样能知道皇兄的去向。可冷哥哥看来却是对
于这些流言不屑一顾,当马车一驾来,就拉着他头也不回地上车了,让他连说,都没有机会说。
「想问我什么?」
如何没有察觉到玄英的目光?冷雁智回过了头问着。
「……刚刚啊,他们不是在说,这玄慈太子就在江南城里吗?」玄英立刻装出了天真而无辜的语气,假装好奇地问着。「我好想要去看看,将来皇上会是长什么样子的!」
「就跟你想看莫言神医是一样的吗?」冷雁智忍不住苦笑着。「没什么好看的,他甚至没有比你大上几岁。」
「咦咦咦,可是这么小的年纪真的可以当皇帝吗?」
「当然不行了。」冷雁智无奈地摇了摇头。「光听就晓提,这是收揽人心的伎俩。你年纪小,所以不晓得人心险恶。玄华帝这人老奸巨猾,这事情没这么简单的。」
所以,玄慈的处境一定会很糟啰。玄英更加担心了。
「……你是怎么了?自从过了黄河,就一直心神不宁的。」冷雁智低声问着。「发生了什么事?」
玄英只是咬着牙。
「……你再不说话,我真的生气了。」冷雁智低声说着。
「……」玄英只是苦恼地看着自己绞在一起的双手。
一旁的小红眼见冷雁智神情不豫,也只能紧张地看着。
「……既然不肯说,你就自己一个人苦恼吧。」冷雁智只是淡淡地转开了头,不再说话了。
他生气了……抬头看着冷雁智的背影,玄英的心里打着鼓。可要是他真说了出来,他可能不只是生气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