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我诚实地回答。
“你的人生,还过不到四分之一。”他笑了笑,“生命的价值感,在受到威胁时的那一瞬间决定。而你,还不到四分之一。你不会懂你要什么,也不会知道未来。所以你现在头脑里的生命价值感,只是你从书上,从别人口中整理,吸收,然后虚拟出来的。”
“那你呢?”
“我?”他晃动著咖啡,“我的人生早就过了四分之一。也许,只剩下不到四分之一。”
“为什么你总是要这么悲观…”
“我不是悲观。洛心,你不要用怜悯的心来看我。对于生和死,我看得很开。比什么人都开。我只是认清楚事实而已。不为自己找借口,不给自己空有的希望。”
“可是……”
“我存在与否,并不是什么大问题,不是吗?OK,现在假设我死了,你会伤心对不对?我知道你会伤心。你会伤心多久?一年,两年?不管多久,你终究会有忘记我的一天。我们是平行线,你强行进入了我的生活,有了交集。时间到了,会再度变成平行线,你有你的人生,你会走下去,不论我存在,或者不存在。”
我听著夏飘雪的话,非常清楚地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可是听在耳里非常的刺耳。每个人的存在当然都是微不足到。但是,只要一个人伤心就好,一个就好。就可以证明存在性是真的有去影响到别人。我想证明的,并不是一个人的影响力,而是一个人的存在性。存在是否,是给人留下的纪念。就算只是一朝一慕。而只要那一朝一暮存在过,那你就存在过,即使只是一秒。
可是我却不知道怎么表达我的思绪。
我无法反驳夏飘雪的话,我只能睁大眼睛,看见他黑色却没有焦距的眼神里面,然后下一秒,再度红了眼框。
“我知道我存在过。”他笑,“但是我也知道,你们会忘记我。就如同我忘记我弟弟一样。”
“你有弟弟?”
“有。”
“他…”
“他死了。”声音出来,冷冰冰的。
我不太相信地看著他。
“如果没死,今年大概…嗯,真糟糕,我连自己弟弟的年龄都记不太起来了。应该…好像是二十三四吧。”他自言自语著,最后睁开眼睛看了我一眼,给了一个很奇怪的笑容。让我从脚冷到手,差点把杯子给打翻。
“你…不是唬我吧。”
“唬你做什么?”他摸了摸我的头,“他跟我一样,我们流著共同的血液。五六年前就死了吧。所以,你看。没有他,世界还不是照样运作,我还不是在这里?我没有放弃生命,我只是,没有力量去扩展他。”
“对不起。”很小声地,我听见自己的道歉。
“又不是你的错。”他拍了拍我,“没事的。都已经过了四五年,该伤心的,早就伤心了。没什么痕迹留下来了,不是吗?”
我看了看他有点疲惫的脸,拉了拉他的手,“我想…你不是遗忘。你知道,有种悲伤会在心里面,久而久之就习惯了。然后,你就…以为忘记了。其实,其实,已经变成你情绪的一部份,只是没有人去提醒你而已。”我试著跟他解释。
“更或许,是我不想去想。我弟,让我看到自己。”他笑的有点累。
“飘雪,你太好强了。怕,并不是坏事啊。你不要这么逞强。比如像现在啊,你就可以放松自己,不是吗?又没有别人,只有我。而你知道我的,我…我不是说过会随著你去天涯海角?”我想安慰他,声音确有比他更重的鼻音,不但如此,还说了一堆连我自己都不太能理解的话。
很久很久,他都没有说话。就当我以为自己又说错什么话时,他突然抬头,“洛心,你有没有很想哭的时候?”
很想哭的时候?当然有,而且是几乎天天好不好。“有,很多很多时候。你呢?你一定不常吧。”
“有。”他淡淡地说,然后我瞥见了他微微颤抖的手。
“什么时候?”
“现在。”他说,抹了一把脸。最后所幸将脸埋在手里。
我跟著他红了眼框,转身轻轻抱住他,“没关系的。真的没关系的。你只是很累而已。”
“我会在这里的,没关系的。”只记的那时候我一直重复著这几句话。一直重复著。我们靠著,没说什么话,天地间只剩下悲伤。淡淡的围绕著,让人喘不过气。
我是一个擅长熬夜的人,今天我却觉得很累。喃喃自语,重复念著那几句话,脑袋昏昏沉沉的,很快就失去知觉。什么时候变得静悄悄,我都忘了。只知道头剧烈痛起来的时候,我听见有人在我耳边对话。
“真的不行了?”
“什么?”
“你真的那么喜欢她?”
“我…我不知道。”
“那我呢?爱过我吗?说实话的。”
“没有。”
“我明白了……其实我也早就知道,我只是…不想承认,结束了……。其实我一直想看看她,你知道,也不是想比较或什么。只是…我只是想看看她有什么,能,能让你变的不一样。你知道的,你一直都是这样子,直到她出现。”
“抱歉。”
“不要跟我说抱歉。飘雪……我只是,只是很想去……找一个不恨你的理由。”
“……”
“我走了,你保重。”
“我送你…”
“不用了。不要对我那么好……已经够了。再见,飘雪。”
门砰一声阖上。我睁开眼睛,窗户外是阴暗的,冬季的太阳很阴沉,我揉揉眼睛,回头的时候,看见夏飘雪缓缓地从门边走过来。
我坐起来,发现自己身上盖著毯子。这才真正醒悟到,我睡倒在他家的地毯上。
“早啊。洛心。”
我怔怔地看著他嘴边的笑,半饷说不出话来。
“你睡傻了吗?”他蹲下来拍拍我的脸,稍微皱眉。
“你不后悔吗?”我想起打扰我睡觉的那些对话,还来不及整理,就突然冒出这样的话。
飘雪走到窗边,回头过来看我,灰灰蒙蒙的清晨让他看起来虚幻,好像一碰就会碎了。感觉觉他很远,很远,快要消失了一样。
“我没有后悔过什么。”他黯然地开口,“我从来没有真的去喜欢过什么人。我试著去离开一些自认为很爱我的人,我以为可以感觉到失去些什么。没想到,什么都没有。一丁点差别都没有。”他摸摸自己的左胸口,“我这里,好像早就死了。”
我没有说话,尝试著去了解他的意思。却丝毫没有头绪。我不能够了解,那种毫无情绪的心。心如止水吗?那是什么感觉,是不是很寂寞,很寂寞。
“离开Sherry是对的吧。”他回头再度往三十七楼往下看,“我不爱她。我谁都不爱。她们总是想要抓住我。可是她们不懂,我连我本身都不是属于自己的,那来的力气给她们。洛心,你说对不对?离开Sherry是对的,对不对。”他没有回头,只是这样问我。
我清了清喉咙,“你知道,我是最没资格回答这个问题的人。”
其实,我想我们都有谱。即使他没有真正的付出真心,如果不是我的介入,他和Sherry可以这样继续再走下去。我也清楚,事情不能全部算到我身上,但是,这种感觉却有点让人难以呼吸。好像背负著什么道德在身上一样。即使早就可以预测今天的演变,却还是有点难以承受。
我们沉默了很久。
我怔怔地看著他的背影,他则没有回头,只是看著窗外。
心像外面的天气。明明是有太阳的,却丝毫不见阳光。无法说是阴天,因为太阳在那里啊!可是,如果太阳真的在那里,为什么,我却觉得好冷。一点温暖都没有。我们之间,没有阳光。即使我们知道,太阳就在那,却触不到。
“走吧。我送你回家。”飘雪走过我身边,拿起衣架上的外套。
“以后怎么办?”我站起来,折好他的毯子,规矩地放在沙发上,这样问他。
“你是说,没有了Sherry以后要怎么办?还是说,我们两个以后要怎么办?”
“两样都有呢?”
“没有Sherry,说实话,对我没有差别。”他摸了摸我的头,“至于我们…给我一点时间。我再跟你说。”
“嗯。”我颔首,走进打开的电梯门。
电梯中途停了两站,来来去去几个人。进出的人群挡在我和夏飘雪之间,即使如此,我们都没有再说话。飘雪说的对,我们的确需要一点时间。
去弄清楚,究竟我们是什么,我们,又要什么。
后来呢?
很多人这样问。
其实也没有所谓的后来,大家并没有给我们太多时间去思考我们之间的关系,谣言(事实?)就不知道从哪里传了出去。也许卡加利太狭小吧。夏飘雪跟他女朋友分手的事情就像个漏水的瓶子,到处流。现在八成只要认识夏飘雪的人,就知道他和Sherry分手,然后剩下那两成的人,如果认识我,就会自动做了联想。
我并没有急著跳出来消毒。也不知道为什么,对一切变得很冷漠。店里人的玩笑越开越大,我却连眼睛都不眨,久而久之,他们也学会乖乖闭嘴。
所谓皇帝不急急死太监。大概是我太久没出声了,或者是小马终于开始想研究怎么我像哑巴一样什么都不说。他选择了非常好的星期四,直接闯到我店里来堵我。我必须说,他真的是走狗运,什么天不选,刚好选在男主角不在的那天。
“洛心,外面那个人鬼鬼祟祟好久了,一定是找你的。”凯趁尖峰时刻过了以后,溜进吧抬里面喝可乐,边指著上头监视器黑白萤幕里的人。
我抬头看了一眼。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这一笑,才发现自己好久没有咧嘴了。每天对著客人公式化的笑容,让我都忘记笑到底是什么感觉。
小马带著扁冒,带著墨镜,真的是“鬼鬼祟祟”在门口晃荡。我忍著笑,肩膀却越抖越厉害。大概是太久没看见小马了,透过黑白萤幕,一幕幕我们相处相闹的光景全部浮现出来。奇怪,不就是才两三礼拜没有看到他,怎么觉得好久,好久没有见面了?
交代了凯帮我顾一下门口,我跑出了门外。推开门,小马摘下墨镜,对我咧了一个大微笑。“喂,女人,好久不见了。”
“小马~我的小小马~”我唱了起来,一起分享了一个大拥抱。
“你下班了吗?”小马探头看了看店里。
喔,小马该不会想请我吃饭吧?“怎么,老兄你要请我吃饭?”我笑著推了推他。
小马拍了我脑袋一下,惹了我一个白眼。“是想请你吃饭,要吃什么?”
“真的还假的?”虽然这样问,我眼睛却自动飘了一眼手表,“两点吧。我快要收拾好了。”
“喔,那…那你没约会吧?”他探头望了望里面,用意实在是非常明显。我大概已经可以猜出小马的用意了。
我耸耸间,“我没约会,等我一下吧。我收拾好就跟你走。”
※
也许是外面风雪大,咖啡店的人显得异常冷清。
我和小马对坐著,没有人先开口,气氛很诡异。从刚刚吃饭到现在,他一直很欲言又止。想说些什么,却又压抑住。好几次,他只是夹著菜,然后就空在那里地看著我,直到我叫了他好几声,他才会像回魂一样赶忙把那口菜吃掉,而更多次,那口菜早就掉在桌上,他还浑然不觉。
这样的小马,很陌生。印象中,小马是很活泼的。一张嘴从来没有停下来过,我说一句话,他可以冒出十句。一分钟不说话,就会要了他的命一样。没什么神经。其实看他这样,我多少能清楚他想说什么,或者问什么。只是现在的我,也太累了。我并不排斥跟他打开那个话题,我只是没有精神去自己翻开。小马对我的感情,我即使不怎么清楚,也不是完全不了解。而在这之间,我不知道怎么做,才叫做减少到最低的伤害,因此我选择保持沉默。
咖啡都快转凉了,我们还是诡异地沉默著。
大概是他终于受不了了,喝了一大口咖啡以后,突然开口。“跟你说,那个Sherry来找过我。”
我稍微一愣,“找你?找你做什么?”
“说一些事情。”
“说什么事情?”我眯眼看著小马。
“说你跟夏飘雪的事情…”
“小马!”我抢过话,“你非得要分段说话吗?一次说完好不好!”
小马抓抓头,“其实也没说什么。她只是来问我,你跟夏飘雪怎么走在一起的。”
我差点没吐血,“谁跟夏飘雪在一起了?我不否认她跟夏飘雪分手和我有关系,但是我跟你说清楚,我跟夏飘雪没有在一起,OK?我们都朋友多久了?你不要别人说一句你就信一句。还有,她有事干嘛不来找我讲?跑去问你?怎样,你就有权利帮她解决吗?”声音提高了几度,有点张牙舞爪地说。
小马被我气焰吓到,缩了缩“我又没说我信。问题是,你跟夏飘雪没在一起,他为什么要跟Sherry分手?”
我的气势马上像被戳了一个洞,全泄光。“唉…我哪知道。”没力地把头趴在桌上。
“洛心,你怎么会变这样。一点都不像你。”小马拍拍我倒在桌上的大头,叹口气这样说。
“我变怎样了?”我抬眼看小马,无奈地晃著咖啡杯。
“你啊。总是很小心隐藏自己的心事,宁可自己受苦,也不会想要去伤害别人。但是这次,唉,怎么说呢……是夏飘雪太有吸引力了,还是……洛心,你们到底怎么扯在一起的?他来招惹你吗?还是……”
我摇摇头,“不是。不是他来招惹我的,我也不知道怎么会变这样。其实你也知道夏飘雪那个人,根本没真正去喜欢上一个女生过,所以他会和Sherry分手,也不是多大的惊讶。我不是在推卸责任,我只是…”被小马看的毛骨悚然,我只好松口,“好啦,不要那样看我,我承认我多少有点想推卸责任,但是我只是想跟你解释,事情,比表面上看起来复杂多了。”
“我知道不能全怪你。但是,我只是不希望让你有一个破坏别人感情的名号。你也知道夏飘雪跟Sherry在这台湾圈算是有点名气的人。传出去,会很难听的。”
“我知道你的意思。”台湾人像盘散沙。在这个台湾人已经少到很可怜的城镇,大家能想到的并不是团结,而是如何八卦,如何踩在别人头上爬上去。很可悲的,很不想承认的。但是事实如此。卡加利的台湾人,自组自的小圈圈,像个大染缸,跳进去被染的五颜六色,怎么刷洗也无法找回当初的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