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这样,”他拉过我,“我严肃了点,没恶意。你还有时间的,过了大一,到了大二以后再认真的开始想你以后的路,嗯?你总是迷糊,我真有点担心你。”
我闷声回答他,“怎么想到跟我说这些,像以前那样不就好了,怪沉重的。”
“这几天老是想著要跟你说些什么,晚上有时候还会想到睡不著。”他揉揉我的头发,“我说过要留下些什么给你的,不是吗?嗯?”
我低著头,眼框很痛,很热。
我不知道我有没有哭,这些日子来,眼泪变的很平常,所以,我真的不知道我有没有哭。只知道再抬头时,视线变的很模糊,但是我依然笑,笑的很用力:
“好啦好啦,夏老师,别说这些恐怖的话题。来,我跟你说一个冷笑话……米是谁生的?”
“嗯?花?”
“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之前说过了,还说了米的爸爸是谁。不是说海吗?因为海上花,所以花生米。”他笑了出来,我也跟著笑。
看著他的笑容,我突然想说声谢谢。
飘雪,谢谢你给我的,真的,谢谢。
……不论在那方面。
我不知道能不能说后悔。
我尽力珍惜过每一分钟了,真的我尽力了。
后来的我,即使想听见他这样温和地跟我说这些教导我的事情时,也没有机会了。过了六月初,飘雪的状况突然大幅下降。
他从普通病房转进了观察病房,探访都有时间限制。我几乎,很难,很难去见到他,即使见到他,他也几乎是在没有昏睡状况下。静静的看著他时,我会很想哭,却不敢。我怕眼泪会模糊视线,让我少了那么一秒钟去记住他的样子。
化学药物跟治疗已经把他弄很消瘦,很……不像一个人。癌症末期病患该有的样子他都有了。我看的心酸,好几次到厕所里大哭大吐。
日日夜夜,我没有办法把当初那一个驾车扬著笑带著我走过很多地方;那一个那一夜丢了领带给我要我拆开;那一个跟我在倒数之下拥抱……那样一个夏飘雪,跟现在在我眼前的夏飘雪串联起来。
不是这样的……
人生不是这样的,不应该是这样的。
我只觉得好恶心,真的好恶心。
但是哭过吐过,我依然要面对现实。我想,有一部分的我,也随著飘雪慢慢的衰弱,而另一部分的我还一直拼命的回忆过去,然后剩下这一部分的我,就只能茫然的站在这里,空洞的,无助的站在这里,接受大家都必须接受的事实。
或者说,人生。
紧绷的情绪找不到地方可以发泄,每天像绷的死死的弓,一扯就会断弦一样。
太阳很大,站在医院门口等小马,我被晒的睁不开眼睛。眼睛很干很涩,我眨也眨不出舒服。
空空地望著柏油路,只觉得好累。我真的想休息一会。让时间暂停,也让我有喘息的空间。
“上车了。”小马白色的福斯停在我前面,把呆滞的我叫回神。
上了车,我只是低著头看著自己的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放松点,没事的。”小马趁著红灯的时候拍拍我的手,安慰我。
我转头,眼睛空洞的看著他,哑声问:“真的没事吗?你跟我说,真的没事吗?”
小马不愿意再看我的眼睛,回过头开他的车。
“小马我好累了……”我沙哑的开口,“我真的好累了。这个好像没有尽头一样,无止尽的,吞掉的不只是飘雪,还有我。我也在慢慢死去了,真的。”
“别这样,你还不能倒下去,知道吗?”小马伸出手握住我的,很坚定的跟我说。
我只是摇头,拼命的摇头……
“我好像要赶快结束……真的,赶快结束。”我哭著说,这是一句很疲惫很疲惫之下的话。
没有什么伤害意思的,真的。
可是后来却因为这句话,让我掉入另一个深渊。
※
飘雪给过我很多。
他的话,虽然无法比喻成金玉良言,却很多很多时候会在我脑海里回转。尤其在我困难的时候,在我很沮丧的时候,或者在我很孤单的时候。
我记得他告诉我,来到这里人都是孤单的。不只我,尤其是我妈妈。
“你再悲伤再孤单,也有学校有朋友,甚至有网路有小说,而你妈妈呢?”我还记得他是坐在病床上时说的,只为了那天我跟妈吵架,晚上七点多跑去找他哀诉。压根忘了他是病人。
“你妈妈有的只是一间房子,不熟悉的语言,连电视打开都是不听不懂的言语。没有人可以说话,没有人可以聊天。在台湾一切风光的全都放下,守在一间房子里面照料三餐,就巴巴的等著你放学回家。你知道等一个人开启一扇门的滋味有多孤单吗?没有真的体会你不会懂的。”
“那你怎么懂?”我是这样反问他。
“以前或许我不懂,现在我懂啊,”他眯起眼睛,“现在我的世界也只剩这间病房,每天睁开眼睛就是在这范围走动,看书或者看电视,而所能期待能打开那扇门的人,就是你。等一个人的滋味真的不好受的。”
我刷一下马上红了眼,他拿了面纸盒给我,继续开口:“别哭,我只是打个比方。重点是回到你妈妈身上。”
“一个人在一个环境待久了,都会习惯的。你说你十三岁来加拿大的,到现在还不能适应,更何况是你妈妈。洛心你要懂,那种失落感是很大很大的,她世界的重心只剩下你……你叫她怎么不多对你期望一点,说穿了,你妈妈现在依赖的是你啊。”
我红著眼框,把他的话一字一句的听完,然后收在心里。
我不知道他这番话除了当时的眼泪还能影响我多深,我只知道,现在看我妈妈,我都会特别注意,特别仔细。总觉得永远不会变的母亲似乎真的失去了那一点点光彩,看著她在厨房的背影,眼框也更容易毫无原因的迅速泛红。
站在病房外,我想起了这些日子飘雪对我说过的话。拍了拍脸,我推开门进了他的病房。照旧拉张椅子坐在他前面,打开书自己阅读著,边念,边自言自语,像是对自己,也是像是对他说。
“你在说什么故事,说到鼻头红红。”
我几乎是愣住,然后差点尖叫,“你醒了?”当然我知道飘雪是得白血病,不是什么植物人,当然会醒。只是这阵子来看他,他不是去做治疗,就是昏睡,药物让他睡著的时间多很多,所以我几乎没什么机会跟他说到话。
“醒一会了,看你读的一脸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嗯,帮我把床背用直好吗。”他声音很轻,却挺有精神的。我高兴的猛点头,丢了手上的书,帮他调床被,拉枕头。
“你感觉怎样?有没有不舒服,要不要叫医生?”
飘雪摇摇头,“你真的阿呆了,我不过睡醒就要叫医生,医生不被我烦死了。”
“我好久没跟你说话了,啊,要不要我叫夏妈妈还是叫夏爸爸来?”早在飘雪进了观察病房以后,他的父母就当空中飞人的过来卡加利替他打理一切。这些时候除了我跟小马还有一些朋友以外,都是飘雪的父母在陪伴他。
“我妈好像昨天刚回去休息,她也累了,先让他们休息会吧。有你陪我就好,嗯?”
“嗯。”看到他有精神的样子,我忍不住哽咽。
飘雪伸出苍白的手,拍了拍我。“好久没跟你说话了,最近你都在做什么?”
我握著他的手,开始跟他聊天。把这些日子错过的,全部一起补齐。中途医生还来巡房,替飘雪稍微检查了一下,还笑著说新的药物好像有起色,说不定过几天如果稳定,就可以再转回去普通病房。
听到好消息,我们都笑了。
聊天聊了一下个下午,飘雪看起来也有了一点疲态,虽然舍不得,我还是叫他歇息会,明天我再来看他。
整理好我自己的东西,看看之前跟小马约的时间也快到了,我准备离开,起身的时候飘雪突然拉住我的手,我讶异地回头看他。
“怎么了?”
他沉默了一会才缓缓地说,“洛心,我一直想留一些什么给你,什么都好。一份能让你成长的礼物。一份能让你珍惜生命的礼物。我不知道我有没有那个能力,但是我真的很希望我有。即使今天我能陪你到永远,人生的路是一个人的,更何况,我并不知道我能陪你多久,所以你还有很长久的路要走,我,只是你的一程。我希望以后不论有没有我,你都要努力的走下去,或许有挫折或许有失败,但是要勇敢的走下去,除了为你自己,也替我看看这个世界,好不好?”
“现在说这……这些做什么?”我哽咽。
“傻瓜,只是突然想到的,别又哭了。”他笑,替我抹掉眼泪。“不管怎样,有个地方,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
“不要跟我说天堂,我不相信那鬼地方……”我沙哑地说。
他摇摇头,“不是天堂。”他将我的手放在他胸前,“是这里,你心里,我心里,我会一直在那里……”
“飘雪,谢谢……你,真的,真的谢谢你。”我哭了出来,再也无法遮掩自己的情绪。
他依然笑。
然后那抹笑成了记忆的永远。
到底过了多久,我无法正确的说出来。应该不到一个礼拜,真的不到一个礼拜。
小马的电话在一个早上六点多划破沉静的打过来。
我被惊醒,满身是汗。
电话接起来的时候,他在那端宣布了我的世界末日。
“洛心,你……你听我说……飘雪,飘雪走了。”小马颤抖的声音从电话那边传过来。
“小马……你,你说,你说,说什么?”什么都还没有弄清楚以前,我只征住,突然觉得所有的声音都被抽离,然后一股寒从头窜到脚。
“洛心我现在正往你家那边过去,你听我说,你平静的听我说,飘雪,飘,飘雪走了,昨天……昨天凌晨……”
一切很诡异的完全安静下来,我可清楚听见小马隐约带著鼻音断断续续的解释,还有他加速,紧急煞车的声音。
声音好远好远,好远……
不是这样的,不应该是这样的……
“小,小马你…你你别乱说……别乱说,别乱说。”此刻我全身开始发抖,双手控制不了的剧烈颤抖,几乎握不住电话。“不要乱说,不要……一点都不好笑,不好笑,真的不好笑……”我断断续续,语无伦次的重复著,说著。
“洛心!”小马大吼,跟著我听见他哭的声音。“飘雪走了。走了,死了,懂不懂,懂不懂?”小马比我更快一步溃堤,我几乎可以听见他哽咽的抽气。
我只觉得五脏六府都快要翻过来了,一阵阵抽痛开始全身蔓延,然后脸上一阵湿热,眼泪终于飙出来,“小马……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我握紧电话,像要捏碎它。
“小马,你知道的……不该是这样的……不应该,是,是这样的……不是的……小马不是……”我完全说不出话了,只是断续抽气,完全无法把话说清楚。
然后我什么都听不清楚了,只觉得头好痛,然后哭著又呛到,又咳又哭眼泪鼻涕好不狼呗。只知道小马要我等他。等他过来。
等他?
那飘雪呢?谁等飘雪?不不,飘雪你怎么没等我,飘雪你说过的,不是这样的……还没结束的,还没啊……
然后我要怎么办?怎么办……以后夏天,以后的下雪,你要我怎么办?日出,日落呢?你说过的海边呢?
以后没有看到你,不在我身边,你教我的那些话,谁来等我,谁在我跌倒的时候扶我?
没有你,我怎么办?
怎么办……
啊,怎么办……
我蹲在阶梯上,哭著,后来也不哭了,空洞著看著绿色草皮,还有重在家门前不知名的大树,看著,只觉得好冷,好寒。
然后我看见小马白色的福斯完全违规行驶的开上我家车道,慌慌乱乱的。车门开了,红著眼睛的小马下了车。
我想起身走到他身边去,站起来才发现天昏地暗,又摔回地上,抬头凄凄然的看了小马一眼,我又再度飙泪。
“小,小马……”我在他怀中嚎啕大哭。
知不知道,有多悲伤。
知不知道……
※
我的一切像是静止了一样,从医院到举行哀掉会(丧里),里里外外我都好像死了。我还是会笑,看到饭也能吃下去,听小马讲不太好像的冷笑话也笑的出来,再餐厅也能准确无误的调出一杯杯五颜六色的饮料。
我却知道,我快死掉了。
行尸走肉不知道是不是我现在这个样子?
小马他们想尽了很多方法把这团哀愁抹掉,不过连他们自己都还没从震惊里回覆,更何况是完全成空洞状态我的。
我想我的一切,包括眼泪还有那股一抽一扯的痛,都是在丧礼那天回来的。我不记得我是怎么到那里的,只记得那是一座很大的墓园。
我甚至不知道这座墓园是在卡加利的哪里,只知道它墓园是绿色的。
很漂亮的那种翠绿,大家都穿著黑色的,包括我,其实我连怎么挑出全身套黑的衣服都不清楚,是下意识吧?
隆重的仿佛我参加的是谁的葬礼,是谁的?我一时还会忘记,直到我们站著,围著飘雪的棺木。一切才真的都回来。
玻璃片盖著,他就在那里面,很沉静,像睡著了般。我走过去,将我的白玫瑰放在上面,然后杵立著,没办法将我的目光移开。
他闭著眼睛,脸庞很消瘦的……看起来像睡著了,一瞬间,我以为他真的只是睡著了,并不是死亡。不是。
想到这心头一酸,眼泪又开始狂飙,如果他只是睡著了该有多好,如果隔天他就会醒来该有多好……明明只是像睡著一般啊,为什么竟是天人永隔。明明像沉睡,却再也不会醒,这一想,我哭的更伤心。
怎么,……不会醒了?
我哽不住胸口那股气,弯身抱头痛哭。小马走到我旁边,搀扶著我离开。啜泣著,我听见很多人啜泣著。
谁来告诉我,怎么停止哭泣…
怎么停止想念?
然后一切都回来了。我拿著飘雪以前给我的钥匙,带著他父母还有小马回到他的公寓。
收拾遗物。
而我想这是最残忍的,真的,如果说看他躺在那知道他不会再醒来是第一,这就是第二。
小马带来了很多很多的箱子还有Duck Tape,然后我们两个开始把飘雪的衣服一件一件从他衣橱里拿出来,放进去箱子。满箱,胶布一拉,刷,一声,封死。随著一箱又一箱的盒子封死,我觉得我的心也越来越空了。
我默默的收著,接著我看见了飘雪的领带吊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