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中那个苍白色的她被红色一点一点地覆盖了,盖头缓缓落下,直至满眼都变成红色,像血一样的红色。
鼓号齐鸣,丝竹齐响,红色的盖头下朱芙蓉什么也看不见,只觉得自己被人牵着,走过自己长住的宫殿,走过许多人羡慕的眼神,走过无尽漫长的岁月,走向不可预知的未来。
「公主殿下,请上花轿。」
睁开眼睛,也只看得到地上那装饰得美轮美奂的脚凳。
一步踩上去,坐到纱帐缦缦的花轿中,轿角的铜铃被微风吹得叮当作响。
「吉时到──」内侍拖得长长的声音,余音还袅袅地回荡在空气中,轿子已经开始摇晃起来。
通常这个时候,民间的出嫁女儿们应该要开始哭嫁吧!嫁出去的女儿便像泼出去的水,一旦出门便无法回头,所以便在此时哭泣,哭自己不愿离别的心情,哭自己对未来生活的惶恐。
「开宫门。」随着这一声呼喊,朱芙蓉听到了宫门被打开的声音,外面喧嚣的杂音一阵阵传入耳朵,每一声锣鼓都像是敲打在她的心上。
隔着轿帘,悄悄掀起盖头的她隐约可以看到一个身影坐在轿前的马上,那人披红一身,喜气洋洋,透过轿帘望出去,都能感到他身上那股得意之气。
那就是自己的夫君吧。
她抽动着嘴角想笑,可是,眼泪却如同溃堤一般,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她连个苦笑都笑不出。
是的,心中想了一千遍一万遍,不希望他来,不希望他来。
可是,真正到了这一刻,她却是那么、那么地想要看到她爱的那个人。
洛明,你要是再不来,我便要与一个陌生人拜堂成亲,这要我怎么拜得下去呢?那里只有红烛,只有华服,却没有月亮啊。
「我喜欢妳」那字字句句言犹在耳,她怎么能成这个亲呢?
不,我要下轿,我要下轿。朱芙蓉像是着了魔似的,将手伸向了轿帘。
我要下去。她对自己这样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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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搞什么啊,等到现在还没看到花轿的影子,早知道便去秦淮河边占个好位子等看烟火了,何必傻傻地守在这里?」
应天府内最繁华的道路已经被清空,沿途清洁洒扫,好不整齐,人们都躲在街道两旁的酒楼茶铺里。
今日皇上下令,这条由皇宫通往曾府的道路禁止车马行人通行,沿街的商铺都要关门,不得有人出入,但是,那些为了一睹公主风采的人们,还是将沿途酒楼的二楼坐了个满满当当。
但是,从早上等到现在,他们只看到一些维持秩序、负责巡逻的军士从眼前经过,而传说中当朝最美丽的芙蓉公主的花轿,却连个影子都没瞧见。
别说是应天百姓颇为失望,那些专程从外地赶过来的人们更是不满。
「还花了老子几十两银子买来坐位呢。」窗旁一桌的巨汉拍着桌子,他们正是那一天在状元楼里差点掀桌的那一群人。
酒楼的店小二苦着一张脸听他们抱怨,心中不禁忧虑,要是在今天这么重要的日子出了什么乱子,比如掀下来的桌子掉到路中间……天哪,他完全不敢再想象下去了。
「牛大哥,这你不能怪我们啦,来这里看凤驾可是安画师的主意。」
「那他人呢?」
「咦?他刚刚人还在这里的。」那样不起眼的人不见了,也没有人会注意到。
接下来那由远而近,欢天喜地的鼓乐之声将他们的注意力全都吸引走了。
「终于来了啊。」酒楼里猛然发出此起彼落的欢呼声。
大家全都挨着栏干,拚命地将身子向外探,想要看个清楚。
街那头,由宫女、内侍和皇宫侍卫组成的迎亲队伍喜气洋洋地走了过来。
街这头,一个长长的黑影落在街心……
是的,有一道人影正立在街尽头那高高的牌楼上,阳光从他背后照来,在街心投下一个无比诡异又无比孤单的影子。
一时间,众人皆惊呆了,整条街陷入寂静,只有那喜乐依然响着,像一首唱坏了的曲子,透着几分离奇的意味。
这是怎么一回事?
第十章
手指伸到轿帘的时候,朱芙蓉突然停住了。有些时候,空气中的波动彷佛带有某种神奇的力量,能使有情人心有灵犀。
一瞬间,她似乎闻到了那青草般的气息从未知处飘来。是他来了吗?
喜乐依然响着,周围锣鼓喧天但却像是距离她无比的遥远,好像四周升起了水幕,将一切都阻隔在外。
此时,花轿停止了晃动。
外面怎么了?她一把扯下红色盖头,掀开了轿帘。
「公主殿下,不可以。」
「公主殿下,请回避。」
「保护公主殿下,请公主殿下回到轿里。」
「公主殿下,那是刺客!」
对众人的喧哗叫喊置若罔闻,朱芙蓉一个箭步就踏出了轿子,越过轿前一片密密麻麻的人群看过去。
只见街道尽处的石牌坊上立着一个人影,黑色的衣角被风吹动,在风中发出猎猎声响。
成了亲的男人不会再穿白衣,那是因为不想身上的血让亲人看见……
一袭黑衣也有着那样动人的理由。
乌衣雪足,长发飞扬,阳光下的人正意味深长地看着她,那人不是洛明,又会是谁?
不,不,我不要你来,你难道不知道,父皇将我的婚礼弄到人尽皆知,就是想引你出来吗?
朱芙蓉张着嘴,心脏在胸口剧烈地跳动,同时又像是压了一块大石在其上,带来一阵火热的痛感。
喜乐终于停了,这充满人的街道也瞬间变得安静。
非常非常地静,就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可以听得见。
另外还有人的吐息声,紧张的、疑惑的,甚至是恐惧的,都交杂在一起,越发让这宁静显得诡异。
「快走啊!」朱芙蓉突然高叫一声,「你快走啊!」
「公主殿下,您在做什么?」身边的人拉着她的袖子,想把她拉进轿里。
马上的准驸马也惊讶万分地转过头来看她,事实上,所有原本看着洛明的人都在看着她。
不管了,她管不了这么多了,只要他没事,什么闺誉,什么皇室颜面,她全都不在乎了!
朱芙蓉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不能让父皇伤害洛明。
她挥手一拍,就将想要拉住她的宫人挥开。芙蓉公主体弱多病,芙蓉公主温柔害羞,芙蓉公主……去他的,这样的说词没有一句是真的。
事实上,芙蓉公主心狠手辣,芙蓉公主在做想做的事情时,会遇佛杀佛,遇神杀神,朱芙蓉不是一个养在深宫中的公主,而是一个养在深宫中的杀手!
她纵身一跃,就从轿前轻巧地落在人墙之外。
她回头一看,那个准驸马正瞪圆了眼睛看她,那眼珠子好像就要从眼眶中掉出来一样。
「公主殿下……您……您居然……」
「曾公子,对不起,我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公主。」朱芙蓉朝他飞扬洒脱地一笑,然后头也未回地向前跑去。那红色衣裙在风中扬起了泛着金色的花朵,在阳光下绽开一朵最美丽的花。
她急切地向前跑去,只见那人已落到大街上,正朝她伸出手。请你把我带走吧,就像我曾带走你一样,我们牵起手的那一刻起便是永恒。
漫漫长街上,响起一片尖叫与踩踏声,许多人包围住她与他。朱芙蓉努力地跑着,她伸出手去,那指尖和指尖的距离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只差一点点……
锵的一声破空而来,她反射性地缩回了手。
一枝铁箭直插在两人眼前的地板上,长箭有一半深陷石板,箭翎还在轻微地摆动着。而从石板中裂开的那道裂缝可以得知这一箭的威力之大。
这是弩弓射出来的铁箭。
难道父皇为了抓他,除了弓箭营与神机营,就连弩弓营也派了出来,这么说来,应天府的防备军便已调出了大半,父皇还真是不惜血本呀。
那现在这条街附近岂不是被围得水泄不通,而那道石板上的裂缝,就像鸿沟一样,将自己和他隔成了咫尺天涯。
「你为什么来了?你难道不知道这是个陷阱吗?」朱芙蓉抬起头来,看着一脸平静的洛明,「你不是天下最无耻最狡诈的人吗?怎么还会往下跳?!」
「我送的珠花,妳戴起来真好看。」
「现在还说什么珠花!你难道不会潜到宫里剥了内侍的衣服换上吗?你不会打晕驸马,顶替他来迎亲吗?你不会等今晚我进了洞房,再来将我带走吗?无论如何都不该在这光天化日、众目睽睽,被无数弩箭火铳指着时,来称赞我的珠花很漂亮!」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咬牙切齿地说道:「洛大教主,你蠢得就和一头猪一样!」
「我们在山谷的时候,我就这么蠢了,妳难道不知道吗?」他的声音低沉缓慢,整个人平静得就像在庭院信步一样。
朱芙蓉满腹话语全堵在嗓子里,她张大了眼睛,嘴巴开了又阖,却依然想不出此刻的自己到底要说些什么。
是的,她就是喜欢他的这几分傻气,喜欢他叫安有昙时那呆头呆脑的样子。
就算那个时候的他是在作戏,但他自己不也入了戏。
可面临现在这种情况,他怎么还有心情对她说出这样的话。
他不知道这个地方被围成了铁幕吗?他不知道什么叫插翅也难飞吗?
「你到底来做什么?」她哑着嗓子问道。
洛明收敛了笑容,他伸出手,牵住了她的,另一只手则往地下伸去,彷佛只是在豆腐中拔起一根筷子一样,他轻轻巧巧地就将那枝铁箭拔了出来。
「我来带妳走,堂堂正正地让天下人知道,芙蓉公主要嫁的人是我,不,她已经嫁给了我!」
他伸手一扬,那铁箭便如同被弩弓射出一般地飞了出去,直插入石牌楼的柱子中。这一次,箭插得更深,几近没羽。
「好大的口气啊!」那声音打破寂静,带着满天的杀气,直扑到他们面前。
是父皇来了!朱芙蓉抬眼一看,原来街道两旁的店铺里,全挤满了看热闹的人潮,但此刻却已空无一人,无数的铁箭从屋顶上露出尖锐的箭镞。
身后的宫女内侍们也安静无声地向两旁散开,如同被分开的红色河水一般,露出那落了一地彩纸红布的街道。
鞭炮碎屑在风中打着旋儿,落下。映入眼帘的是一大群黑压压的人,每个人手中都拿着大明朝最先进的武器──火铳。而那被神机营团团保护住的明黄色冠盖下,正是大明朝的当今天子,永乐皇帝朱棣。
「芙蓉,妳选的夫君果然不同凡响啊,骄傲到连带妳私奔都不屑。朕早听说,南疆素有抢婚一说,今日所见,果然名不虚传。」朱棣看着眼前几乎是他一手导演出的局面说道。
这个穿着一身黑衣的年轻人,就是他最疼爱女儿所爱的人?!这是一个很难用什么形容词来描述的人,尽管他阅人无数,却依然无法给他一个准确的评价。
他周身散发三分邪魅,三分狂狷,三分深沉,再加上一分俊秀清奇。
难怪自己的女儿会爱上他,这样的人,生来就是世间每个女子的劫数。
「来人,先护送曾公子回府。朕已拟一份新的旨意给曾府,将朕的八公主下嫁给护国公二公子,曾爱卿意下如何?」
那准驸马见到皇上出现,早已跪倒在一旁。此时此刻,听到皇上如是说,他还能说什么?皇女下嫁,已是天大荣耀,管她是七公主还是八公主,又有什么关系。
他抬起头来看着那站立在街心,如谪仙般俊秀的人物。何况他就是想争,也无从争起吧。那从轿中跑出的红云就像一团火、一朵开得最美的花,轻飘飘地从他身边跑过,那绝美面容上的喜怒哀乐,没有一丝是为自己而绽放的。
这个女子是飞扬的一朵云,而他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世家公子,永远也无法接近她。
「微臣遵旨,微臣先行告退。」不等皇上说平身,他站了起来跃上马背,洒脱地走了。
也许在不远的将来,他会遇到一个更美丽的爱情故事。
「好了,芙蓉,朕已经替妳退了曾府的婚,妳不让为父仔细瞧瞧妳选上的驸马吗?」朱棣在这紧绷的气氛中,突然哈哈一笑。
朱芙蓉深吸一口气,该来的终究会来,你想得到一样东西的时候,就必须付出代价。
就像小时候的她,想得到最受宠爱公主的位子,因而失去了童年;想成为父皇最为倚重的孩子,因而失去了善良。
后来为了想变得更强大,得到更高的地位,她失去了陪伴母妃的时间,失去一个女孩子原本应该拥有的一切。
而现在,爱上了不该爱上的人,她又要失去什么?
地位、财富、名誉乃至于生命。是的,生命。如果是为了这个人,她愿意失去生命。
「无论如何,洛明,你一定不能死,不要因为我而死。我会和你站在一起,他们不会对公主开枪的。」朱芙蓉握紧了那正抓住她的手,低声说道。
然后,她抬起头,看向自己的父亲,脸上绽放出明艳的笑容。「父皇,您满意这个驸马吗?」
「朕女儿的眼光果然没让朕失望。」朱棣笑容更盛,「久闻祁月教教主风华无双,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多谢皇上夸奖,在下一介村野民夫,实不敢当。」洛明抱拳一笑,不卑不亢。
「哪里,既然朕最宠爱的公主下嫁于你,洛教主自然就是朝廷的驸马,从今往后,大明朝又多了一位可用之臣,真是可喜可贺。」他双手一拍,「来人啊,今日朕双喜临门,二女同时出嫁,还不吹奏喜乐。」
畏缩在侍卫身后的喜乐班子一听此言,各自战战兢兢地操起吃饭的家伙,准备演奏。
「皇上,小民性喜恬淡,愿与心爱之人,从此远离朝廷与江湖,不问世事,天高地远,飘泊一生。陛下盛情,恕草民难以从命。」洛明高声说道。
朱芙蓉的目光从他坚定的脸上转到父亲愕然的面容。
果然啊,这个人是不会依附于任何权力之下的。
「我喜欢的是一个名叫朱芙蓉的女子,她是大明朝的公主也好,乡野的村姑也罢,又或者……」洛明压低了声音,温柔地看着身边的人,用只有她听得见的声音道:「皇家最厉害的杀手也无所谓,我都不在乎。」
世界上最美妙的话语不过如此。
是啊,她也只是喜欢一个名叫洛明的男人,管他是祁月教主还是南岳山中的普通夫子,她喜欢的只是他这个人。
上穷碧落下黄泉,生生世世,兜兜转转,那姻缘线拴住的两人,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分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