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洞幽深曲折,这两个人暂时也无力去一探究竟,只是捡了洞内的枯枝残叶,生起一堆火。
一日之内落水两次,朱芙蓉从没如此狼狈过,她闻闻身上的衣服,都有着一股淡淡的水草腥味了。
唉,既来之则安之,还是先把自己身上的衣服弄干再说。
而安有昙则像个没见过世面的人一样,趴在岩壁上看来看去,嘴里的啧啧之声没有停过。
「书呆子,喜欢就弄两颗下来,给我们照路用。」她在皇宫长大,虽然一次见到这么多夜明珠的确稀奇,但她什么样的稀世珍宝没见过,哪会像他这样大惊小怪。
「这个……君子,不能擅取他人……」
「叫你去你就去,无主之物取之无愧,你还在磨蹭什么?」假惺惺,伪道学,如果那么拘泥于孔孟之道,那他刚刚干么还亲她。口是心非,其心可诛!
「我这就去。」他的行动力是一流的,就和抓鱼一样,立刻跳起来跑过去了。
朱芙蓉懒懒地靠在岩壁边,看着他在岩壁前上窜下跳,斯文模样早不知到哪里去了。
人都是一样的。就算是这样的书呆子,珍奇明珠当前也是这种猴急不堪样。
她说不清楚自己的心情到底是鄙视还是其他,也许是对这个人有一点隐隐的失望吧。
「不是说两颗就够了吗?你还想挖珠子做财主不成。」
「我……我没有这个意思。」他结结巴巴地说着,一只手在衣襟中不知在摸什么。
「我若不叫你,你是不是准备把这一墙壁的珠子全都挖走啊?」
他低下头来,从怀中掏出一个白纱小布袋,袋口拴着细绳,荧荧的光从白纱之中透了出来,就像一颗小星星从天上落了下来。
「我只是想多挖几颗给妳做个灯笼。」他怯怯地道,眼神闪躲。
微弱的光芒淡淡地从白纱灯笼中散了出来,朱芙蓉突然有一种想笑的冲动,他居然用这世界上最昂贵的东西做了一个最简陋的灯笼。
应该鄙视他的暴殄天物,还是谢谢他的灵活变通?她到底要用什么样的心情来看待这个人呢?她心中顿感一片迷惑。
「谢谢。」她轻轻地说了一句,伸手接过夜明珠做成的灯笼。
夜明珠做成的灯笼轻巧明亮,衬得她的手腕白皙胜雪。
安有昙站在她身边,光洁的额头之下是深深的阴影,只有双目之间落了几点灯光,也不知是在看她,还是在看这个灯笼。
阴森的山腹之中,光芒在她手中闪烁无定,各式各样的奇石怪岩在灯光之中忽隐忽现,就像活物一样,随着光芒的灵动,光与影不停地变化着。
只有两个人的脚步声在这空荡荡的山洞之中回响。
「安有昙,你猜猜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呢?」朱芙蓉看着他清瘦的身影在自己前面走着,忍不住问道。
他并没有回头,在她看来,眼前只是一个被明珠微光勾勒出的淡薄身影。在这种阴森森的地方,四周事物总是带着几分不真实的意味,而他现在就像一个并不存在的人。
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呢?她暗暗咬紧了牙根,甚至连手腕上的情牵一线都在微微跳动着,准备随时放出去杀人。
「这里啊……」由于是山洞的关系,他的声音好似从四面八方传来,让人觉得特别缥缈,「可能是什么人的藏宝洞,或是贵族王侯的墓穴,也许是什么寺庙的藏经洞,最有可能的是……」
他讲到这里便卖关子地停住了。
「是什么?」她的兴致刚刚起来,只好追问下去。
「是某个武林败类关押之处,所以等我们找到他,说不定还能学成盖世神功喔。」
「安有昙!」她没想到他在这种时候还有心情开玩笑!
「啊。」他叫了一声,突然停住脚步。
不会吧,这么不禁吓。朱芙蓉立刻稳住脚步,免得自己撞到他身上去。「又怎么了?」她没好气地问。
就在那短短的一瞬间,也许连一瞬间也谈不上,前面的那个男人居然如同发狂一样,转过身迅疾朝她扑来。
她还没想到这种举动到底代表着什么?就已经被安有昙牢牢地按在地上。
他的怀抱出人意料地紧,几乎快要令她窒息。朱芙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能凭着本能像个没有武功的小姑娘一样在他身下喘气。
「放开我。」
「不行,我……我……」
他还没说出个所以然,空气中便传出了一阵巨响,接着是无数翎箭在他们头上飞射而过的破空声。
她当下就明白了,这个书呆子这一次之所以反应这么快,一定是知道自己碰了什么不该碰的东西。
只是,现在他如此坚定地抱着自己,确实让她有种躲在他身后就不怕任何事物的感觉。
这个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做出种种出格之事,可他每做一次,自己对他就心软几分。
这到底算什么?是孽还是缘?还是在不知不觉之间已经变成纠缠不清的孽缘了?
巨响过后,一片寂静,这寂静之中又透着些许恐怖气氛。
「臭书呆,你现在可以放开我了吗?」朱芙蓉没好气地说。他的体格虽然看起来有点单薄,但却是想象不到的沉重,让她都快喘不过气来了。
「可是、可是……」安有昙依然将她压着不肯移动。
「可是什么?」她觉得自己的耐心已经被他磨到了极限。
「据说机关都是层出不穷,接连不断的。」
「你的意思是说……」她的双眼在一瞬间睁大了。她发誓,她绝对听到了什么不想听到的声音,一种轰轰隆隆、像是催命鬼在走路似的声音。
「书呆子。」
「嗯?」
「如果我们现在还不起来逃跑的话,后果会很严重的。」她看着他挑眉说道。
「是吗?」他眨了眨眼睛。
就在此时,那个原本低沉悠远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近,像是马上就要来到他们身边一样。
两个人都明白了现在的处境,他们对看一眼。
她一脚将安有昙从身上踢开,她才刚站起来,就看到她最不愿看到,偏偏又是最有可能出现的一幕。
在黑暗通道的另一头,一个巨大的、圆滚滚的东西正朝他们迅速滚过来。
「我们……我们该怎么办?」他的声音在她面前响起。
朱芙蓉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自己的袖子被他拉住了,而且他还在黑暗中发着抖。
真是个没有用的男人!她又想飞起一脚将他踢开,可是一想到他为自己所做的一切,那只脚就始终无法伸出去。
她轻咬下唇,心思几经流转之间,她的手已经伸了出去,抓住他的手。
「书呆子,我们跑吧。」她大声说道。
书呆子,我们跑吧……她的话在空洞的山腹之间,随着隆隆的声音回荡着,从近处飘出去,又从远处荡过来,一层一层的,像海涛一样连绵不绝地响着,直到渐渐消失。
他们交握的手心变得微热且湿润,手腕之间相互摩擦,感觉到彼此皮肤下的血脉跳动。
奔跑中,朱芙蓉束发的发带掉了,一头青丝在空中飞舞,打在后面的安有昙脸上。
渐渐地,那个巨大的声音消失了,眼前依然是层层奇石,微弱的光几近曲折,投射在这个地方越发的幽暗,越发的让人茫然。
又跑了一阵子,朱芙蓉终于感觉脚下那令她战栗的震动消失了,她才停下来,靠在山壁上喘着气。为了不扔下安有昙,她连轻功都没有用,只是一个劲儿地用蛮力猛跑。
上一次这样奔跑是什么时候?好像是父皇尚未起兵,他们还住在北平的时候,某日二哥捉了一只小虫子在后面追她,吓得她在府里拔足狂奔。
那时候的她是多么的快乐啊,因为当时的她和哥哥姊姊们,只是北平城里的一群普通孩子。
不知不觉,她的唇微微向上扬起。
「咳,咳。」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打断了她的沉思。
她转过头去,看见安有昙正在一边咳嗽,一边用眼睛偷看她。
她刚想开口问他要不要紧,因为普通人这样激烈奔跑心脏肯定会负担不了,何况他自从落水后就一直咳个不停。「你──」她只说了一个字却突然发现,自己居然还紧紧牵着他的手。
「你为什么不松开呢?」她说着,一把甩开他。
安有昙止住了咳声,抚着胸,静静地靠在另一边的石壁上,深沉的阴影让他好似一段剪影。「妳为什么会把手伸过来呢?」
他低下头,头发也一样散乱了,脸孔被遮得一点儿也看不见。「我以为妳在那个时候会抛下我不管的。」
她原本的确不想管他。但是──
但是什么呢?又是那种莫名的烦躁,让她的心怎么也静不下来。
「我──」
「妳一直抓着我,沿途都没有放手。」他的声音变成一层层回音,在她身边围绕着,「妳知道吗,妳那个时候一刻都没有松手。」
是啊,她为什么不松手呢?
「在某些地方,牵手就代表互许一辈子的承诺。」他的声音依然飘散着,「妳牵起了别人的手,也许只是短短的一瞬间,但是却可能会变成永远。」
他在说什么啊?朱芙蓉猛然看向他,依然什么都看不清楚,只有一个挺拔的身形伫立在那而已。
「安有昙,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他的声音仍是那么动听,缥缈却带着一些金属般的冰冷感,「我在说,妳肯定会后悔自己做了这么一次好人,因为,就在妳牵起我手的那一刻,我就不想放开了。」
他顿了顿,声音彷佛变得清晰,一字一句幻化成一片片雪花,随着那岩洞里不知从何处刮来的风,一点一点地钻进她的耳朵,融成沁凉一片。
「今生今世,我是不会再放开妳的手。」
朱芙蓉倒抽一口冷气,她看到他抬起头,仍是那张平凡无奇的脸,普普通通的神情,只是一双浅色的眸子亮得吓人,定定地看着她。
今生今世,我是不会再放开妳的手……
一字一句,余音袅袅不绝于耳,像是在黑暗中化成了巨石,朝她压顶而来。
她只觉得眼前模糊,头脑昏沉,一切都将要消失似的。恍惚之中,她听到那个好听的声音在她耳边,如同结成的冰珠落在玉盘上,那么清晰动听,却又那么惊心动魄。
他说道:「萤火之光岂能与日月争辉?朱芙蓉,我早说过妳斗不过我的。」
第五章
安有昙伏下身子,因奔跑而散乱的长长黑发从肩头滑落下来,垂在已经失去意识的朱芙蓉身上,和她的一头长发纠缠在一起。
她的唇生得极美丽,分明的棱角,就算是失去意识,也依然倔强而优雅地抿着,只是稍嫌凉薄了点。
和自己一样,不是吗?他伸出手,轻轻地从脸上揭下一层轻薄的面具,这是云深深送给他的礼物之一,没想到这一次竟有了这样的用处。
面具下是一张让人永生难忘的脸,漂亮、优雅或英俊,你可以用上面任何一个词来形容他的相貌;阴郁、沉静或残忍,你也可以用其中任何一个词来形容他表面下的内涵。
双唇微弯,双目微瞇,整张脸顿时明亮许多。他笑了,五官如同被狼毫细细描绘过的工笔画一样明丽无比。
美丽,也许只有这个词才能形容此人的样貌。
这个人,就是洛明,曾经用火铳指着朱芙蓉的祈月教教主。
此时的他,正凝望着曾经对他恨之入骨的大明公主,锦衣卫秘密统领──朱芙蓉。眼神中流露出一种他自己也不知道的温柔光芒。
渐渐地,他贴近了她。从牵手那一刻便系起的命定红线,如同他俩交缠的发一般,变成了一个纷乱的结,斩不断、理还乱,他也不想去斩、不想去理。
两个黑影迭在一起,这不是最后的吻,也不是最初的交会,那莫测的命运从这一刻开始,被他决定下来。
他喜欢这个女人,这个本不该喜欢,也绝对不能喜欢的女人。这种情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从她一身黑衣骄傲万分地出现在他面前,而他惊讶地发现这个神秘的统领大人竟然是个女子时吗?
喜欢上遥不可及、高不可攀的东西,会不会让自己摔得粉身碎骨?
夜明珠的光芒在幽暗处静静地发着光,映着两个单薄的影子依偎在一起。
也许,所有一切都将无法挽回,而他也不想挽回。
故事从此刻,才算是真正地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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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碧水一重重,百转千回不见踪。
白云映我归家路,只是何处故人家。
一叶扁舟劈开倒映在水面上的重重碧影,两岸的风景从水波中流淌而过,伴着山中忽远忽近的樵子歌声,竹篙轻轻一点,轻舟就过了万重山。一切看起来如此宁静美丽,甚至让人感觉此时此刻恰似仙境落入人间。
然而这只是看起来而已。
船舱之内,却是另一番让人怎么也想象不到的情景。
这小小的一叶轻舟,有着乌竹做成的棚子。覆以白色油布为篷,阳光透过油布,一丝一丝地渗了进来,在船舱里编织出光与影的网。
「洛明,我发誓一定要杀了你!」
「我知道。」
「哪怕是用一辈子的时间,动用全国的兵马踏平南疆,我也要杀了你!」
「我知道了,公主殿下,不劳您再多说几次。」
「我……」
铮的一声,一阵宛如裂帛破云一样的琴声打断了她的话,乐声如行云流水,淙淙而淌。
朱芙蓉手脚一点力气都没有,只能恹恹地保持着这个姿势,瞪着眼前可恶、可耻、可恨的男人──前日还叫安有昙,今时却成了洛明的男人。
真不知道世上还有这种精妙的易容术,不但能完全改变一个人的容貌,就连声音也会有着微妙的不同。真正的洛明,声音依然动听,只是比扮成安有昙时更加低沉,听起来少了一分温润,多了一分阴沉。
她不得不承认,这个声音加上这张脸,还有他一双手慵懒地在琴弦上轻轻拨弄的模样,真可称得上是清奇俊秀,飘逸潇洒。
呸!一个男人长成这样,不恶心吗?的确是不恶心,因为他身上那种凄美、凌厉的气质让他的美丽变得英气,变得虚无缥缈,变得高不可攀。
她恨恨地闭上眼睛,不是说相由心生吗?为何这个人内心如此阴毒,却长着一张漂亮到令人无法直视的脸,使她不想看也不敢看。
只是,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劫持公主,谋逆朝廷,现在他的脑袋在通缉令上恐怕早已不止值白银十万两。
「我想起来了,妳还出了十万两买我的人头呢!」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洛明双手离开琴弦,「不知经过这一次,我的身价会不会又涨一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