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就像夜幕里的流星,眩目却短暂,在瞬间发出光芒,然後隐入黑暗,留下让人惊叹的馀味,硬要看到最後,要不就是烧成灰烬,要不就剩下一颗陨石,真实却不一定美丽。」
「那麽……你一定很喜欢流星雨。」忍不住淡淡揶揄他一句。说得真动听,明摆著不想负责任,还能掰出这种美化版的说法。
她幽默的解读令他会心一笑,像是在指责他风流成性。
「数大也是美,不过美丽还需要细细品味,我不贪心。」
他长腿一跨,随兴地靠在那张三百五十元就买得到的椅子上,黑色大V领休闲衫松松地挂在身上,竟然有种难言的颓废美感。
她看得有些失神,连忙又在笔记本上「不能晕船」那四个字旁加注了三道闪电。
「现在有情人吗?」她问了一个众人逼她要问的问题,不过,用膝盖想也知道答案吧!浪费篇幅。
「目前没有。」
「喔?」她挑了挑眉,她可没忘记半个月前她受了三个小时的疲劳轰炸,就是为了他带段月菱的死对头去参加他哥哥的婚礼,这样叫没有情人?是「幕前」没有,「幕後」一堆吧!
他觉得她的那一声「喔」,意味深长。
「对感情专一吗?」方韶茵又丢出另一个她认为很白痴、但众女人都想知道的问题。
「这得看你对『专一』的定义,我的眼里,一次仅能容纳一个女人。」他深深地凝视著她,会说话的双眼,彷佛在告诉她,现在他的眼中只有她。
「交往过的对象,大部分是哪种类型?」她从他深邃的黑瞳中看见自己倒映的脸孔,灵魂差点被那专注的神情给摄去,她的视线不著痕迹地偏离他的注视,回到笔记本上。
「我很难回答这个问题。有的天真浪漫,有的坦直率性,也有风情万种、成熟干练,各有各的美丽,女人不该被刻板地归纳出类型。」
「胃口不错嘛!」好个狂妄的家伙!虽然,她早就知道他风流成性,却还是被他自大的口吻给激怒。
「哈——」他笑。她的用词十分生动。
「你这麽多情,遇到类似情人节、圣诞节这种重要节日,岂不是要疲於奔命,一天连赶好几场?」见他如此得意,她就愈来愈无法控制语气中的讥讽。
「过年过节,我通常选择陪伴家人。」他潇洒地拨开落在额前的长发,视线停在对面那张明明要发怒又强压下来的明亮睑庞上,露出兴味。
他可以感觉到,她对他带著成见,虽然,不知道为什麽。不过,他喜欢她丰富的表情,以及愈来愈直率的口吻。
方韶茵又埋头在笔记本写下「狡猾」两个字,然後在字的四周圈了五次,以表示对他的不屑。
「情人眼里容不下一粒沙,你的那些情人们难道不会斤斤计较谁得到你比较多的关爱?你都如何安抚她们?」
这个问题让他静默许久——奇怪,为何她一口断定他的情人是以复数计算?
见他面有难色,方韶茵知道刺中了他的死穴,不禁得意起来。老家里那些长辈的妻妾,包括她母亲和大妈、小妈们的卡位战,手段之高深难测,经常令她瞠目结舌,不信他这麽厉害,可以摆平女人之间的战争。
「嘿嘿……」苦恼吧?这就是男人想左拥右抱的最佳天惩。
听见突兀的「嘿嘿」两声从那性感红唇中逸出,沈博奕终於忍不住将脸转到一旁偷笑。
这女人真有趣。见面时怒气冲冲,一下子变得甜美可人,然後又不时展现千娇百媚,现在居然还跑出这孩子气的神情,他很好奇哪一面才是真实的她。
「不方便回答也没关系,我可以理解,这的确是个头痛的问题。」她假意安慰他,眉间尽是掩饰不住的胜利喜悦。
「哦,不是不方便,我没有这样的困扰,所以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他假装揉揉眉心,乘机恢复正常神色。
她不信。「难道你有什麽过人之处还是独门绝招?」
他又笑了,心情愈来愈愉快,语带双关地逗她说:「有没有『过人之处』,因为没有比较过,所以不清楚。」
这时,方韶茵才发现自己的语病,不过,她也脸不红气不喘地回他一句:「那麽多参观比较过的人,难道都没有发表过感想?」
听闻,沈博奕已经笑得用手按住两侧发胀的太阳穴。
好不容易他停下了笑声,她想继续提问,不过,他却先开口——
「我可以提个问题吗?」他从刚才的对话里总算找到点头绪,猜想她问话里的尖锐,全都来自同一个认定——他风流又花心。这个莫须有的罪名不知罪源为何,但是,他可以肯定,她来踢馆的成分大於采访。
方韶茵半开的嘴不情愿的合上,闷闷地点头。
「数千年来,什麽都在变,人类因为求新尝鲜,所以改变、所以进步,为何独独爱情不能变?这算不算是一种违反人性的道德标准?」
她愣了愣。「这个问题的确很耐人寻味。」一时想不出推翻这番话的切入点。
「关於这点我思考了很久,如果明知不适合,明明感到勉强,还要强迫自己留在『天长地久』的框框里,感觉不到幸福的爱情还叫爱情吗?」
她抿嘴不语,他再继续说:「我只是忠於自己的感觉,而且,从不用欺骗的手段来得到女人的感情,更不会脚踏两条船。」
「也就是说,一旦没感觉了,你可以轻易提出分手,不必负责任,反正天涯何处无芳草,女人又各有各的美,各有各的风情,你的天空永远都有一颗闪亮的流星,这就是你专一的定义?只要不劈腿就不叫负心汉了?」她吐出一连串的批判。这个人比她家里的男人还要王八蛋,起码,他们将爱过的女人娶回家,照顾她们一辈子,他却是用完即丢,把女人当免洗餐具吗?
「先提出分手的那个人就是负心汉,这麽说也未免太直断。」对於她一直扭曲他的意思,他感到哭笑不得。
「那是因为你一直是先提分手的那一方,哪天,换你被女人甩了,也许你就不会说得这麽云淡风轻了。」她嗤笑一声。
「一段感情结束,总是有一方先转淡,二分之一的机率,看先落在哪一方罢了,没什麽甩不甩的,这是成熟男女应该具备的理智。」
「但是……」一口气就这样堵在方韶茵喉间,她想反驳,却找不到反驳的理由,的确,她也经常希望那些死缠著她不放的男人拿出点理智,不要再问她,他哪里做得不够好,为什麽她不肯接受他。不过,她今天可不是来找志同道合的伙伴。
「但是?」他问。
「但是……你喜新厌旧的速度也太快了。」她有些词穷。
「哦……」他摆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谈恋爱还有明文规定要多久才算合理?」
「不经努力而草率决定分手的话,那永远都只会是爱情的过客。」她又吐他一句。
「这点我认同。」
咦……他没再狡辩?方韶茵眨了眨眼睛。
他微笑点头,再次表示同意。「但是,不要欺骗自己,不要勉强自己,爱情不应该削足适履,这是女人经常犯的错,把牺牲当成爱情。」
她怔怔地看他,没再开口。争辩就这麽莫名其妙地停了,分不出胜负。差别是,他心情依旧愉快,她却心情低落。
她说不出是什麽滋味,他的爱情观与原先预想的一样,一个风流薄情的男人,但是,有那麽一刻,她竟希望他能不要那麽坦白,也许,她可以因他对自己行为的狡辩而强化对他的厌恶。
方韶茵草草问了几个问题後,跟自己呕气般用力按下录音机结束键。」沈先生的爱情见解相当独特,谢谢你接受当代女性杂志的采访,回去後,我会整理一份稿件传真到你的工作室,让你先过目。如果担心登出的内容会造成什麽影响,届时我们再讨论。」
「你在生气?」他握住她收拾纸笔的手,满睑疑问,不明白她为什麽突然冒出怒气。
她有些错愕,对於他如此敏感地察觉到她情绪的变化,温柔的询问口吻倒让自己显得鸡肠鸟肚。
「没有。」她甩开他的手。
她是气,气自己到最後,居然认同他的观点,还开始有点欣赏他。虽然他自大狂妄,至少不屑伪善欺骗读者,不像有些受访者,用冠冕堂皇的官话来包装自己,事实上,背地里的丑行只是外人不明白罢了。
从小,最常被耳提面命——「我们方家的孩子不能如何如何」这句话,简直就是她的死穴,她拒绝被贴上标签,更不愿意挤入任何别人架起的框框里。
沈博奕只是贯彻他自己的人生哲学,她不能说他错,或许是羡慕他可以说得这麽理直气壮,完全不畏世俗的眼光……
重要的是,她显然忘了这趟采访一开始的目的,最後居然和他杠上了,没有男人会对这麽咄咄逼人的女人感兴趣的。
算了,反正采访结束,以後也不会再见面了吧!
她默默地收拾录音机和纸笔,心底浮上的失落,只当作是计划失败所引发的负面情绪。
她的安静让原本热络的空气变得冷凝起来,沈博奕突然生出一种想抓住什麽的感觉,好像她从这个工地离开後,两人之间的牵连会就此断了线,而他并不想这样。
他弯下腰,由下往上注视被垂下的长发遮住半边脸的方韶茵,冲著她一笑,想再引她说些什麽。
「做什麽,牙齿白啊?」她皱眉瞪他。
他的笑容因她的话变得更大,他还是喜欢看她神采奕奕的模样,而且,她泼辣直率的模样也很迷人。
他被她吸引,毫不意外。她除了具备美丽的外表外,还有丰富多变的个性,他想亲近她,就像蜜蜂抗拒不了花蜜的香甜,但是,他还得先确定一件事……
「告诉我,」他拨开她肩上的长发,大手撑扶著她的细颈,低头凝望著她,气息跟随著声音轻拂过她的睑颊。「你是不是也认为爱情应该单线道通往婚姻,女人就该找个好男人,安定地过下半辈子?」
他很怕那种交往後就开始规划婚後生活的女人,努力将男人塑造成合乎自己理想的结婚对象,完全忘了最初两人彼此吸引的原因,将爱情搞得面口口全非。
婚姻是结果,而不是目的;恋爱本身是快乐的,不应该附带太多条件。
方韶茵被迫仰头对上他的眼,心脏因为他的靠近而加快跳动,不过,在弄清他的问题之後,原本就恶劣的心情更加恼怒……
这个问题就好比男人在酒吧里请女人喝酒,意图明显。他只是想知道她是不是个玩得起爱情游戏的女人,或者说,他想知道她是不是也为他的男性魅力所倾倒,愿意成为他夜幕里的一颗流星。
她轻咬著下唇,在心里将之前对他生出的那一点点好感全部扔到地上,再用力踩个几脚,这个自大又自私的男人,她决定一本初衷,挫挫他自以为无远弗届的男性魅力。
她细致的脸庞缓缓漾出一个甜美笑容,朱唇轻启,声音慵懒诱人。「美食当前就该放松心情,细细品味,而不是忙著计算热量与卡路里,那会让我胃口尽失。不过,你知道有些名菜贵在知名度却不耐吃,一、两次就让人觉得腻了,有些菜则是卖相诱人,口感奇差,我喜欢先享用再下评语。」这种男人想吃鱼又怕腥,在他面前讲什麽纯情、忠贞,只会害他笑掉大牙。
她意有所指的说法令他莞尔,加上那若有似无的眼波传情,沈博奕确定了彼此之间有些情愫正蠢蠢欲动……
「让我请你吃饭。」他的唇几乎要贴上她的。
「好啊。」她伸出纤纤细指,抵住他愈来愈逼近的胸膛,送上勾魂的一笑。「不过,今晚我还有约,我们另外再约时间可以吗?」
沈博奕捉住她的玉指往唇边一送,低哑的声音轻轻在她耳边撩拨。「没关系,我可以等。」
方韶茵佯装含羞而低下头,心想——最好你有足够的耐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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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工地现场回到杂志社,方韶茵前脚才刚踏进大门,办公室里的人全都拥出来列队欢迎她,有人帮她提包包,有人替她槌背,还有人递上热呼呼的黑咖啡。
第一次感觉到「当代女性杂志社」还是有人性存在的。
不过,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
「总编,沈博奕是不是真的帅到无法无天?」
「自从在颁奖典礼上看到他,我已经连续两个月天天梦到他,我想,我再不去勾引他,就会因幻想过度而得失心疯了。总编,你快说,他现在有没有女朋友?」
「是不是真的像小真形容的,浑身充满野性的爆发力?」
「他体力怎麽样,腰力呢?肌肉线条够不够完美?」
方韶茵拨开眼前那堆性饥渴的女人,从包包拿出录音机放到桌上,直接播放访问内容比较快,她担心自己说话速度太慢的话,会被那一缸口水淹没。
然後,她默默走进办公室。
回程途中,她思量著他的那个问题——「千百年来什麽都在改变,为什麽独独要求爱情要至死不渝?」
老家里那堆忙著争宠的女人,明明知道对方有家室,仍然千方百计挤进方家的门,然後又希望这个娶妻後又纳妾的男人这辈子只爱她一人……
多矛盾又毫无道理的逻辑。
在这个年代还相信真爱存在的女人是笨蛋。
而她不敢承认,自己刚好就是那种笨蛋。
就算她是个外表、思想均成熟的女人,谁规定她内心不能存有一个纯真、相信真爱的笨女孩?
虽然,她总是用著嘲讽的语气批判那些为爱而弄得尊严尽失、丑态百出的男男女女,其实,她只是认为,爱情不该是那麽浅薄、那麽轻易脱口而出,如此被任意挂在嘴边,闹得锣鼓喧天。
真正的爱情,应该是更深沈,不能言语,无法表达的一种感觉。
像那种从里到外都没有忠诚意识的男人,男女之间的交往根本谈不上「爱」,还拿什麽美丽的流星来比喻,哼!
她手一挥将那个恼人的脸孔打掉,拉开椅子想坐下来撰稿,可是沈博奕说过的每句话却一直在她脑中反覆轮播,严重干扰她的思绪,她想大叫,将他的身影及声音逐出脑外,不过,门外已经比她早一步发出惊人的尖叫声。
她以为发生凶杀案,匆匆打开门,却只看见那群性饥渴的女人一脸崇拜,围在录音机前只差没点三炷清香膜拜了。
「什麽事叫那么大声?」方韶茵皱眉问。
「喔……天啊!」先是几声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