筝儿也不是那种半途收兵息鼓的人,她喝了一口冷却的香茶,又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巧儿,事情恐怕不如你想得那般简单,这展靖白虽是狄侯爷的师兄,可是,他们师兄弟却从未谋面,若非东初老人曾向狄侯爷隐略提过展靖白的些许特色,狄侯爷也不敢贸然断走这个行事神秘的吹箫郎即是他的二师兄。”
巧儿好不容易松开的眉尖又开始打结了,“这么说来,狄侯爷同这个展公子也是生疏得紧,根本无法替咱们小姐穿针引线。”
眼见这两个丫头片子,七嘴八舌,愈说愈露骨,处境局促,无所遁形的彭襄妤,只好红著脸,不胜窘涩地望著她们,急急喊停!“拜托你们,别把话题绕在我和展公子身上打转,也许,是我们过于一厢情愿,会错了意,人家展公子偶尔吹箫抒怀,并无其他涵意啊!”
巧儿皱皱眉头,不以为然地轻哼了一声,还来不及出言反驳,筝儿已先发制人,一脸促狭的调笑道:
“襄妤姊姊,你这话可说得有点言不由衷,听说,这展公子二年前曾在禹陵山道救了你们是也不是?”她知道别有幽怀的彭襄妤不会乖乖乖合作,是而将目光锁向了比较藏不住话的巧儿。
果见巧儿又忙不迭地点头应道:
“确实如此,而且,从那时候开始,他便不定时地在秦淮河畔吹箫传音,一曲接著一曲,尽是些婉转缠绵的曲子呢!”
“婉转缠绵?”彭襄妤杏睑飞红的轻斥了一声,“你又不谙音律,瞎诌些什么?”
“小姐,巧儿没吃过猪肉,可也有看过猪走路,更何况……”巧儿振振有辞地提出辩驳,“巧儿跟了你那么多年,耳濡目染,多少也懂得一点音律之道啊!”
“是啊!不管那位展公子吹得是什么曲子,总之,自那次后,他在秦淮河畔吹曲子吹上瘾了,这总是不争的事实,若非……”筝儿一脸淘气的眨眨眼,“别有深意的有心人,这种‘巧合’,实难教人自圆其说啊!”
“是啊!是啊!”巧儿随声附合,别有默契地和筝儿一搭一唱。“换作一般人,哪来的这等闲工夫呐!”
跟著,筝儿又转转眼眸,无视于彭襄妤脸上那份欲语还休的嫣红和窘态,自顾自地下了一个斩钉截铁的定论:
“所以,我敢肯定,他对襄妤姊姊亦是思惹情牵,别具心意。”
彭襄妤心头小鹿猛然一跳,脸上的红晕直漫上耳根。
“筝儿姊姊,你凭什么这般笃定,下此断言呢?”巧儿将信且疑地追问道。
筝儿神情娇俏地抿嘴一笑,“别的事,我筝儿或许不行,但这儿女情事,我可有一番与众不同的心得。撇开我和莫诲、狄侯爷和我家小姐的例子不说,光就唐傲风和承庆公主的事来讲,我就比别人多了一双慧眼,早早便看穿了唐傲风装疯卖傻下的柔情,当初,我调侃他,他还矫揉造作,死不认帐,差点跟我翻脸呢,结果……”她颇为得意的轻笑了一声,“天空没有下红雪,他这个刁钻冥顽的游侠儿,却为了心爱的承庆公主,不惜抛头颅,洒热血,抢亲抢到了大内皇宫,成了唐门历代最出名、最带种,又最有身价的孝子贤孙!”
提起为爱远走天涯,音讯杳然的唐傲风,彭襄妤的心情就比较舒坦自然多了,她若有所感的轻叹道:
“全天下,也只有唐二哥敢把巧扮男装的承庆公主当厮僮戏耍,一旦爱上了她,偏又爱得轰轰烈烈,风云变色,甘愿为她冒大不韪,得罪朝廷,从此退出江湖,浪迹天涯!”
“拜他所赐,这唐门的男女老少,差点琅珰下狱,满门抄斩,成为皇帝老儿震怒下的炮灰。”筝儿兴致勃勃的添油加醋,“若非,狄侯爷顶著,说好说歹地软化了万岁爷的一腔怒火,只怕唐门就此被他害得烟硝火灭,成为历史名词了。”
彭襄妤轻启朱唇,绽出了妩媚生姿的微笑。“老实说,我也不敢相信唐二哥恁地大胆,居然敢上大内皇宫抢亲,这等胆识,只怕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呢!”
“可不是。”筝儿眉眼含笑地连连点头,“据说,他上皇宫抢亲的故事,已经成为举国上下最烫手、最为人称道的热门话题,这茶肆酒楼的说书人,天天都把这件事挂在嘴上,当成演说逗乐的重头戏,连穷乡僻壤的村姑、老妪,都知道唐门出了这么一个色胆包天的驸马爷呢!”
“看来,唐少爷这一闹,可成为家喻户晓的大名人了。”巧儿笑意吟吟地接口道。
“他何止有名,为了捉拿他,朝廷广贴图像,四处悬赏,他的模样只怕是烧成了灰,还是有人能正确无误地指认得出来。”筝儿夸张的努努小嘴,“这等‘风光’,这种‘名气’,只怕大出唐老爷子的意料之外,想当初,他抱孙心切,不惜和儿子耍诈,斗心计,儿子不娶亲便罢,一娶便娶上了娇贵无俦的大明公主,还差点害得唐门抄家灭族,吃不完兜著走!”筝儿意味深长的停顿了一下,“可见,感情这事有多奥妙,再冷再酷的人,一旦情迷心窍,百炼精钢也能化为绕指柔呢!”
彭襄妤心湖又是一阵浪花翻腾,但,她却故作锁定,对筝儿强挤出了一丝若无其事的微笑。
“转眼,唐二哥和承庆公主已音讯杳然了三个多月,不知狄侯爷可有他的消息?”
筝儿摇摇头,“我想,他捅了这么大的楼子,短期之内,他也不敢有所蠢动,贸然和我们传达音讯的。”她见彭襄妤沧惘无语,一副牵肠挂肚的神态,不由笑语如珠地劝哄道:
“襄妤姊姊,你别替他们穷操心了,人家现在俪影成双,不知道在哪个神仙岛上逍遥快活,你呀!还是多费神替自己的终身幸福琢磨琢磨!”她心灵性巧,轻轻松松地又把话题绕回了原点上,弄得彭襄妤好生难堪,一颗心又开始悬岩在半空中,有著满腹难言的纠葛和羞赧。
“襄妤姊姊,你别怪我饶舌多事,而是筝儿此次前来,承了太多人的请托,尤其是咱们小姐,对你的归属更是关心之极,她知道我鬼头鬼脑,点子多多,所以,特别叮咛我,必要时充当你的智囊团,替你盘算打点,帮上一忙。”筝儿察颜观色,深知彭襄妤踌躇难堪的立场和微妙矛盾的心思情怀,故而一改笑语活泼的神色,言词恳切的侃侃说道,期能扫却彭襄妤的窘局和顾忌,接受她这番唐突却真挚不过的好意。
她见彭襄妤仍低垂著眼睑,默然无语,并未因此打了退堂鼓,反倒不嫌麻烦,苦心婆心的继续扮演女诸葛的角色。
“襄妤姊姊,你别怪筝儿薄嘴轻言,一再咬著这个话题不放,惹你心烦。而是有些话,实在是不吐不快。想你亦非是一般弱不禁风,拘礼困俗的官家千金,谈起感情自不必觉得汗颜羞赧,故作姿态,你美丽绝伦,文武双全,才情过人,有淑女的雅范,亦有侠女的豪情,像你这种举世无双的奇女子,是每个男人梦寐以求的红颜知己,还怕找不到托付终身的如意郎君么?”她舌燥莲花的顿了顿,又一鼓作气的说下去。
“所谓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这展公子再怎么蜗牛,可也爬到了秦淮河畔向你吹箫传音,暗吐心声了,你们两人分明是郎有情、妹有义,差就差在脸皮薄了点,没有勇气打开天窗说亮话,否则,按照正常的速度,你们只怕还抢在唐傲风跟前成亲呢!”
筝儿的话,字字句句都敲击著彭襄妤的心坎,搅得她无处藏羞,心乱如麻,只能悠然存思地保持著一贯的沉默,不便开口,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巧儿却不同了,对于彭襄妤的归宿,焦心苦虑的她,可是比任何人都急。“那,你有什么好点子,可以打破僵局呢?”
筝儿眨眨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语带玄机地笑道:
“这要看你有没有胆子向我看齐啰?!”
巧儿却是听得一脸迷糊,“筝儿姊姊,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很简单,就是要你学我一样,做个忠心为主,两肋插刀,羞耻全抛的丫头。”筝儿慢条斯理的笑道。
“羞耻全抛?”巧儿既惊且疑地扬高了秀眉,“筝儿姊姊,请恕我愚钝,还是没弄清你的意思。”
筝儿清清喉咙,端出一副倚老卖老的神态。“我问你,巧儿姊姊,若是那个吹箫郎展靖白和我们莫诲一般,脸皮单薄,不敢进窑子来找你们小姐,你们小姐会一改常态,主动走出去见展公子吗?”
“不会。”巧儿答得干净俐落。
筝儿头头点,“那若是他们二个人都固执已见,一个不肯出去,一个不肯进来,光在那吹箫抚琴,互猜心事,只怕,两个人头发白了,背都弓了,还在那磨磨蹭蹭地打混仗呢!”她有条不紊地分析著。
巧儿心头一惊,更是满脸焦切地抓著筝儿的衣袖,讨起救兵了。“筝儿姊姊,咱们不能让他们这样干耗下去啊!你说,这事该怎么做,我全听你的。”
如坐针毡的彭襄妤却在此时霍然起身,一脸淡然地再度打破沉寂,“茶水凉了,我去厨房烧水,你们尽管聊,不必理会我。”说罢,她迅速移步,卷著珠帘离去,把所有的是非纷扰全留给了欲罢不能的筝儿和巧儿。
第二章
彭襄妤一下楼,巧儿立刻惴惴不安地望向筝儿,悄声说道:
“怎么办?我们小姐不高兴了!”
“你甭紧张,你们小姐只是害躁,不好意思坐在这听我们研拟对策罢了!”筝儿轻描淡写地笑了笑,“所有的小姐都是一个样,谈起自己的意中人,莫不扭扭捏捏,别脚万分的,当年,我家小姐也是这副模样,脸上佯嗔,心中却是甜滋滋的,一副掩耳却走,口是心非的神态!”
巧儿轻吁了一口气,随即又感慨万千地谓然一叹,一脸深思的说道:
“其实,我能体会小姐心中的矛盾和苦楚,她一方面冀许著展公子能对她敞开胸怀,有更明确的表示,但,她又怕在窑子里和他碰面,像个迎往送来的烟花女子那般不堪,这种既期盼又怕受伤害的情怀,一直煎熬著她,让她对展公子总是抱持著一份聚散两难,患得患失的感情。”巧儿神色凝重的说到这,忍不住又发出了一声低叹。“我们小姐身在青楼,但却心高气傲,孤芳自赏,对于那些挥金如土,流连忘返的好色之徒,一向是嗤之以鼻,冷眼相看,从不知道自卑寒伧是何种滋味,可是,自从她遇见了展公子,她就变了,变得异常脆弱敏感,意识到自己是个飘落风尘,任人狎匿的烟花女子,难堪、卑微、渺小,无助种种情绪一涌而上,让她不胜其苦,遍尝了人世间的各种挣扎和冷暖。”
筝儿听得心中怛恻,万般不忍。“真是苦了襄妤姊姊,好不容易遇上了一位能让她芳心暗许的意中人,却又这么曲折迷离,百转千回,也难怪她会胡思乱想,患得患失的。”
“虽然,她栖身青楼,是为了牺牲小我,完成大我,她仍是一个冰清玉洁的好姑娘,但,就如她自己所说的,她的隐忍,她心中的冷暖,只有咱们才知道,旁人……”巧儿语音幽沉的抿了唇角一下,“只怕还是会拿异样的眼光来衡量她,将她看成一名逢人卖笑的路柳墙花!”
筝儿心思灵敏,七窍玲珑,立刻颖会了巧儿话中的隐忧。
“巧儿姊姊,你是不是担忧这展公子之所以迟迟未有下文,乃因他嫌弃襄妤姊姊是个艳名远播的花国状元?”
“要不然,他为何追到秦淮河畔,却又不肯现身露面,故作神秘呢?”巧儿攒著愁眉,悒悒难欢的说道。
筝儿轻轻拍抚著巧儿的肩膊,“巧儿姊姊,你不要过于杞人忧天了,倘若,他是那种目光如豆、不辨菽麦,头脑冬烘的庸夫俗子,他早就拍拍屁股走人了,干啥那么费事,三不五时地还来这套吹箫传情的把式?”
“那……他为什么不现身?直接向我们小姐表达心意呢?”巧儿仍是一脸不能释怀的神情。
“也许,他跟我们家莫诲一样,都是那种表面酷酷,内心腼腆的臊小子,你们这软言侬语,春色无边,他要找你们小姐,还得充当寻芳客上门,不是怪别扭的吗?”筝儿好整以暇的剖析著。
“照这样看来,这件事还有得拖呢!”筝儿心烦意躁的咕哝著,眉心纠得更紧了。
筝儿俏皮的转动著一双灵活的眼珠子,“你别这么容易气馁,这男女情事,是一个巴掌拍不响的,偶尔还要多个俏红娘来搅局,才能水到渠成,克竟全功,想那西厢记里的张君瑞,若非红娘暗中撮合,演出了一出苦肉计,他和崔莺莺想拜堂成亲,只怕还有得磨呢!”
“筝儿姊姊,你该不会是要我扮演红娘的角色吧?”巧儿面有难色的支吾著。
“你不是千焦万虑地忧心你们小姐的婚事吗?”筝儿斜睨著她,一脸逗趣的调侃道:“怎么,这么又成了裹足不前的软脚虾了?”
巧儿的脸微微发红了,“我,我不是不肯替小姐出力,而是……”她期期艾艾的解释著,“这红娘的角色,根本无从扮起啊!”
“怎么会无从扮起?”筝儿从容不迫的展颜一笑,“下回,他的箫声一起,你便循声而至,找个名目,譬如感谢他的救命之恩啊,请他上楼品茶,如此这般,不就天衣无缝,大功告成了吗?”
巧儿一脸茫然,一脸狐疑地望著筝儿,“就这么简单?这就是你的绝妙好计?”
“简单?”筝儿杏眼含嗔地提高了嗓门,“敢情你是小觑了我这主意?告诉你,姑娘若无三两三,还不敢上你这大放厥词,乱咬耳朵呢!”
巧儿赶忙见风使帆地向巧儿讨绕,“筝儿姊姊,你别发火,巧儿一时口拙,绝无冒犯你的意思。”
筝儿皱皱鼻子,又开始摆出识途老马,挟长挟贵的架子,自吹自擂了。“我跟你说,我那主意看似简单,其实却大有学问,若无一点胆识、智慧和技巧,弄个不好,这俏红娘有可能演成了程咬金呢!”她神气活现的撇撇唇,“再说,咱们做人家奴婢的,本来就应该殚思竭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这主子不便说,不便做的事,我们便该扛下来,身先士卒,一马当前,所谓的面子里子是主子的,咱们做下人的,哪能顾忌这些,自抬身分呢?”
“我倒不是顾忌面子,拉不下身段,只是……”巧儿面带踟蹰地沉吟道,“怕过于唐突,弄巧成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