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办馆的女职员来收帐,叫我签名,我问:“你喜欢你的工作吗?做了多久?”
她茫然看着我。她已经不知道她有权找一份喜爱的工作,工作找了她!她已经喜不自禁。
“你搓麻将吗?”我问。
“搓。”办馆女职员答。
她把她的烦恼埋葬在麻将牌中。
“你快乐吗?”
她愕然,然后告诉我,“周小姐,请你签了名我好拿出去收帐。”
我点点头。她看上去很惊慌,好像碰到了一个白
“你是哪里的人?”我问,“乡下是什么地方?”
“广东番禹。”她拿回纸张。
“有没有想回乡下?”我又问。
“没有。”她纯粹是为了礼貌。
“最想到什么地方去?”我问。
“瑞士。”她仿佛有点兴趣。
“去瑞士干吗?”我问。
“风景好,”她说。
“是吗?”我反问。
“周小姐,你是去过瑞士的,你为什么去?”她并不笨,她在反攻,她的眼睛都在笑。
“因为风景好。”我结束了这一次的谈话。
我们到底在做什么?活着但又不是活着。我疲倦得要死。
百灵来了电话:“我不能与你下班,我在翻译一大叠官方发言,五点半之前要发出去。”
“那些东西谁不会?”我取笑她,“‘如要停车。乃可在此。’”
“一百年老的笑话!”她说,“我要挂电话了。”
“来晚餐吧,我们去占美厨房。”我说。
“如果有人请,我们去吃日本菜吧。”百灵建议。
“你就是想着吃吃吃,乱吃。”我说,“八点钟来!”
她“蓬”一声挂了电话。我拉拉开抽屉取出小说看。
老板见了便会说道:“这么贵请你回来看小说?”
其实一点也不贵,我们连车子也买不起,我觉得闷。
“我又回来了。”门口有人说。他是张汉彪。
忽然之间我的笑容温和了,因为我现在空下来,因为我正在觉得闷。
我问他:“我弟弟好吗?”
“他很快乐。”张坐下来,“他的幸福在他满足现状。”
“哦。”我说,“你想到哪儿去买衣服?”
“你通常在什么地方买衣服?”他问我。
“我很少买衣服,我的工作不需要美冠华服,但是如果有人要我带去买衣服、为了省麻烦,我带他们到诗韵去。”我解释。
“我听说过,你弟弟说你很凶。”他说。
“这跟我是不是很凶有什么关系?”我问。
“刚才我去看了一部电影,我怕早来了又让你生气。”
“我们可以走了。”我站起来,做了一连串收工下班的工作。
然后我们走出去。同事们齐齐会心微笑——老姑婆终于有人来接下班了,好景不知道能长久乎?
他的小车于随意停在街边,一张告票端端正正夹在水拨上,他顺手取下放在口袋里,神色自若地开车门,我上车,我们开车到购物中心去,找到了时装店。进去。
他在店内四处看了看,“不不,”他说,“不适合我母亲。”
“我以为你替女朋友买东西。”我说。
他看着我笑,“女朋友?”他说,“你知道现在五十岁以下的男人是不会送女人东西的,不捞点回来已经很差了。”
我忍不住笑出来,“你倒是很有趣,有趣的男人大多数有女朋友。”
“我?”他说,“我没有。”
我笑笑,忽然想起百灵,“你能在香港呆多久?”
“三天,五天,如果有理由呆下去,半年一年。”他耸耸肩,“没有一定。”
“你的工作?”我问,“我相信你是有一份工作的。”
“研究所的工程师,我有一年假期,”他说,“到处游荡。”
听上去非常理想,嫁人一定要嫁有实力的男人。工程师。医师,一样是师,美术师就差多了,人们没有毕加索活得很好,少了一个电饭堡,多不方便!英国人说:情愿失去十个印度,不愿失去一个莎士比亚,那是因他们那个时候既有印度又有莎士比亚的缘故。现在问他们,势必没有那么洒脱的对白了。
张汉彪尽管说那些东西不适合他母亲,但是挑起东西来,真是不遗余力,他签旅行支票的时候姿态是美丽的,意志力薄弱的女人会得因此爱上他。
他留下地址,“送到这酒店去,叫侍役放在我床上。”他安排得很舒服很有气派。
我想百灵会喜欢他。女人可以欣赏这各类型的男人,但是男人往往只看得到一种女人——漂亮而没有头脑的。
“你要不要女朋友?”我问。
“我是一个很挑剔的人。”他笑笑,“你指谁?你本人?”
“不是我。”
“为什么不是?”他问。
“你认识我们一家人,太熟了。”我说。
“但是我留在香港的日子不长,”他说,“我要回去的。”
“或者你不会爱上她,如果她可取悦你,你会把她带走,或是为她留下来,一切可商量。”
“说的很是。”他耸耸肩。
第三章
“我们一起吃晚饭,好不好?一言为定。”
“你倒是很热心。”他扬扬眉。“你的爱人呢?”
“我的爱人是我的波士。”我说,“我喜欢我的工作。”
“真的?”
“自然,它养活了我,”我无可奈何他说,“做人家老婆也会被炒就鱼的,处境很难。喂!吃饭去吧。”
“像你这样的女孩子,是一定有情人的。”张汉彪说。
“我没有情人,我们现在不是开情人研究班吧。”我说。
“是是。我们吃饭去。”他扮一个鬼脸。
他很会吃,挑的酒都是最好的,百灵还没有来,我看看表,才七点半,她是常常过钟赶工夫的,上一次我们一起吃饭,还是我请的客,自然,杰以后井没有再来约会她,我有点歉意,好印象是给我破坏的。以前百灵至少有约会,现在我有义务替她介绍一个男朋友,成功与否各安天命。
等百灵真来的时候,她看上去真是疲倦得要崩溃了,这不只单单是身体上的疲倦,简直灵魂深处,每一个细胞都那么厌闷。
她看见我便自己拉开椅子坐下来,拿起我的“普意飞赛”一口气喝半杯,像喝汽水似的。
她没有注意到张汉彪的存在,我心中又忧又喜的,通常吸引男人的是这种冷漠,但是男人终于娶的是仰慕他的女人,没才干的女人靠嫁人过活,有本事的女人靠自己过活,到底是用别人的钱比较方便。
“你的工作完毕了吗?”我问百灵。
“明天还有,洋洋数千言,动用无数字典,一种非常辛苦,但是却没有满足的工作。”她说,“叫了什么吃?”
“还没有,在等你。这位是张先生。”
“哦,居然还有男士作陪。”她在看菜单,并没有抬起头。
“这是百灵。”我向张汉彪示意。
张点点头表示明白,向我眨眨眼。
我对百灵说:“你看上去这么累。”
“什么看上去?我简直就这么累。”百灵用手支撑着下巴。
“难怪有些丈夫一到家里,就什么都不想干,单想睡觉。”我笑,“你看百灵那德性。”
“可不是,都快睡着了!”百灵自己先笑,“哎哟!”
“你醒一醒好不好?”我求她,“陪我们说话。”
“不行,”百灵说,“你随我去,我无能为力了。”
我说:“极度的工作会使一个很具魅力而且漂亮的女人变成这个样子。”
张汉彪说:“这句话,好像是报纸的头条标题。”
喝了几口酒,百灵好像振作起来了,她目无焦点地笑着。
张汉彪边吃边看着她,似乎有莫大的兴趣,他问她:“有什么伤感的事?”
百灵燃起一支烟,“伤感?伤感需要高度精神集中,我哪来的精神?丹薇,新闻处的工作实在太无聊,我想转到廉政去做。”
“廉政不好做,上次打人事件,如果你在那里,打的就是你!”
“乱说,”百灵答,“那边的薪水好。”
“你工作就是为了薪水?”我问。
百灵恼怒,“当然!我读书都是为了将来的收入可以高一点,不要说是工作了,你以为我早上八点钟咪咪妈妈的起床是为了什么,为爱情吗?不,当然是为薪水。”
“真直截了当!”我吐吐舌头,“这话可不能说给老板听。”
“老板自己也是为了钱。”
“难道一点工作兴趣也没有?”我问。
“工作的兴趣只限于少数职业,譬如说一份一星期只做三个下午的工作,可以高度表现自己能力的,像我们这样,一点地位都没有,我若嫁得掉,也就嫁了,至少辛苦的时候可以跟丈夫诉苦。”
张汉彪忽然说:“如果他不能帮助你脱离苦海,诉苦是没有用的,不要说是丈夫,上帝也不行。”
“是的,”我说,“贫贱夫妻对着诉苦,何必呢?”我笑,“一个人苦也就是了。”
百灵白我一眼,“真笨,这叫牛衣对位。”
“是吗?”我的兴趣来了,“仿佛是有这么一句的。”
张汉彪问,“你们嫁人是为了饭票吗?”他很有意思。
百灵凶霸霸的说:“你管不着。”她放下刀叉。
“百灵你累了,我看你还是回家休息吧,”
“好,明天见。”她笑,“再见。”她站起来走了。
“怎么样?”我问。“这女孩子不错吧?她并不是天天这么累的,她那份工作很害人,你知道香港,月人一千元还有偷懒的机会,月人五千就得付出一万元的劳力,老板一点都不笨。”
“也许是。”张汉彪说,“像她这样女孩子,感情需要长时期的培养,我留在香港的时间比较短,没有空天天送玫瑰花,你是明白的。”他眼睛狡黠的闪一闪。
我叹口气,“如今的男人是越来越精刮了。”我耸耸肩,装鬼脸,“但是你必须承认她是漂亮的。”
“这我知道,你知道女人可以分多种:(一)漂亮但是蠢。(二)漂亮而聪明。(三)丑而且蠢。(四)丑不过聪明。最写意的无异是漂亮而蠢的那种,因为她们在学术性上蠢,所以只好在娱乐性上发展。”
“最惨的是哪种?又漂亮又聪明?”
“不是,很聪明但长得丑的那种。”
“真会算!”我气愤。
“别生气,我当你是一个朋友,所以才大胆发言,你知道我没有勇气在女人面前说这种话。”他扮个鬼脸。
“你要娶怎么样的太太?”我反问。
“聪明而漂亮的,”他毫不考虑,“但是希望她能为我变得漂亮而蠢,一切听我。”
“为什么?”我惊异。
“不是如此,怎么显得我伟大?娶个笨太太,我没兴趣,娶个聪明太太,我负担不起,只希望她自聪明转人糊涂,他妈的!”
“算绝了,祝你好运。”我说着站起来。
“你要回去了,等我付帐,”他叫侍役,“你没有生气吧?”
我又坐下来,错愕慢慢平复:“没有关系。”
“你还愿意出来吗?”张汉彪问。
“为了什么?通常下班之后,我巴不得早点休自”
“为了朋友,”他伸出手来,“好不好?”
我点点头,“好,待百灵空一点的时候。”
他与我离开饭店,车窗上又是一张告票,他顺手纳入袋中,替我开车门,送我回家。
我忍不住问:“那些告票你打算怎么样?”
“车子是朋友的,到时我会把告票与钞票一起交给他,向他赔罪。”
对男人,潇洒是金钱换来的,对于女人,潇洒是血泪换来的。总是要换。
“你似乎是一个冷静的人。”
我说:“冷静倒不见得,我有一个绰号,叫‘道理丹’,我喜欢说道理。”
他把车子开得纯熟而快。
我们在门口说再见。
第二天并没有看见百灵,她连早餐都没有吃便离开了,她留了一张纸条说八点半要准备九点钟的记者招待会。
午餐时分我去找她,她不在,可能开完会便去吃午饭了,发报机“轧轧”地响着,政府机关往往有种特别的气味,人人肩膀上搭件毛衣,因为冷气实在冷。还有人人手中拿一叠文件,走来走去,显得很忙的样子。
我觉得很闷,所以回到酒店。
换了制服到厨房去,大师傅弹眼碌睛的问:“你干吗?”
我说:“我要烤一只蛋糕,做好了吃下去,连带我的烦恼一齐吞入肚子。”
“什么蛋糕?”他问,“黑森林?谢露茜?”
“我没决定。”我打开食谱,“读书的时候,同学夏绿蒂告诉我,她的爸爸一高兴,便叫她谢露茜蛋糕——夏绿蒂,你便是我的谢露茜蛋糕。”
“你父亲叫你什么?”大师傅问。
我大力的搅拌鸡蛋,“阿妹。”我说。
大师傅笑了。
“请把烤箱拨至四五O度F。”
“你自己做!咱们忙得要死。”大师傅说。
“谁,谁也不忙。”我说,“我们这里全是吃闲饭的。”
“小姐,你凭良心说话。”
把蛋糕放进小模子内,“这种蛋糕。”我说,“是对不起良心的。”
“你会胖的。”
“这是我最低的烦恼,”我说,“我可以明知电灯要切线了,仍然上班,没空去交电费。”
蛋糕进入烤箱。
“你自幼到今没有男朋友吗?”他问。
“这是我的私事。”我说。
“周小姐,外边有人找你,”
“如果是老板,告诉他我淹死了。”我说。
“不是老板,是男朋友,”
“我没有男朋友。”说着还是走出去。
那是杰,我只见过一次,请他吃过饭,他一副倒霉相的站在那里。
“有什么疑难杂症要见我?”我开门见山道。
“有的。”
“请说。”
受了我影响,他说:“百灵不肯见我了。”
“这跟我没有关系。”我说。
“你是她的好朋友。”
“我是她妈妈也管不了这些事,”我说,“你请回吧。”
他急了,“我对她是认真的!”
“这也不关我的事。”我说,“你对她是否认真是你与她的事。”
“你还说是她的好朋友,你根本不关心她!”
“你误会了,做一个人的朋友并不一定要关心她的私事。”我回转头说。
“丹薇,我有事请教你。”
“什么事?”我问。
“请你坐下来好不好?”他问。
“这里人很多,上我写字楼吧。”我说。
他跟我上写字楼,我们坐定了,我叫一杯茶给他。
“我想向百灵求婚。”
“那么你向她求好了。”我很合理的说。
“你赞成吗?”他问。
我站起来,“如果我赞成,影响不了她,我不赞成,也影响不了她,你是向她求婚呵,如果她要嫁给你,始终是要嫁给你的。”
“你这样说,如果朋友要跳楼,你也不动容?”杰好生气。
“那是他的生命,”我说,“如果他要死,去死好了。”
“你是一个残忍的人。”
“如果人人像我这么残忍。天下就太平了,”我不客气的说,“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