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了才好,妳才会时刻惦记着我。」他的声音极轻,竭力隐忍着什么。
「以后我不敢说,现在我是非常非常爱你呢,显儿。」摸着摸着,指腹停了下来。
他的脸……是湿的。
「显儿……我的眼泪,怎么落在你脸上了呢?」
「是啊。妳的眼泪落在我脸上了。」他柔声道。
她嘴巴紧紧闭着,不敢说话,怕一开口,就真要眼泪鼻水齐流,难以抑住了。
他忽然想起身,她连忙用力抱紧他的腰身。
「我不重吗?」
「不重不重,我喜欢,我很喜欢的。」她笑瞇瞇地,泪珠不受控制地滑落。
他没有再说什么,就这么轻轻压在她的身上。
「要白,妳真的想试么?」他又重复问了。
「想想想,相公你不嫌弃就好了。」
「不。」他淡淡笑道:「圆房这种事,要做也是可以,但现在总不是时候,得等妳真正好了之后。」
她一愣。「我不可能好了。」他还在奢想什么?还没从梦中醒来吗?
他停顿稍久,才轻声道:
「这几年,我陆续送各式珍奇药材回岛上让五叔研究。先前,天罡派送我金绵绵,它的毒性跟血鹰很像,我本来没挂在心上,后来一想,就算跟血鹰无关,但既然是剧毒之物,总有相通之处,五叔也可加以研究。方才五叔找我谈过,金绵绵极为毒悍,至今世上未有解药,但它未必不能相克其它毒物。」
「你、你是说……」
「以毒攻毒。金绵绵与血鹰毒性相仿,但其毒远胜血鹰,妳体内的血鹰养了十多年,不是傅棋他们的血鹰可以相比。如果妳真想试……」
「我试我试我要试!」她脱口道。
他没有答话。
黑暗里一阵沉寂。
「妳真这么累了么?」他声音粗哑,难掩语气里的疼痛。
「……显儿,这几年我一直在想,如果那天我没有找上那个画师,我的未来会是怎样的幸福呢?我已经想象不出来了,我已经不知道普通生活要怎么过了,我在岛上,看着大哥跟各位叔叔们,他们随心所欲,肚子饿了才吃,要做什么便去做,要出岛就出岛,谁会阻拦?那是什么感觉呢?我竟然记不起那种感觉了。」顿了下,她的脸颊来回蹭着他的指腹,低声道:「有时候,我又想,该不该恨显儿呢?本来,我已经没有牵挂了,偏你来岛上,故意成为我的牵挂,我想日日夜夜都看着你,可是,我也日日夜夜想着,如果能一觉不醒,就好了,如果能一觉不醒,就好了。」突然间,她笑了下。「那天我在假山后听见傅棋说,根本没有我的解药时,我傻了,心里想着,原来都是梦,我作了这么多年的美梦,终于醒了,那显儿怎么办呢?我要怎么做他才会抛弃那个永远不会成真的美梦呢?」
他沉默一阵,哑声道:
「五叔提议以毒攻毒时,说妳这几年始终不快乐,再这样下去会出事的,今天妳瞒着我主动引来傅棋跟屠三珑就是一例,若是我扣着金绵绵不肯让妳试,妳迟早会发狂的……」到最后他咬牙咬得滋滋作响。「妳要试便试吧!」
「显儿……」
他呼吸沉重,压抑着某种腔调,再道:「妳生死都是公孙家的人。」
她闻言,猛眨回眼泪笑着。「那当然,我嫁人了嘛,以后我的牌位是要跟你放在一块的,不准让人抢我的位子……唔,等我们很老很老以后,老到你牙齿掉光光,还得背着我天天到屋外晒太阳。」
「好。」
她简直笑瞇了眼,用下巴蹭着他的胸前,像满足的猫咪一样。
「还有,还有,以后你的小孩都由我来生。」
「好。」
「嗯……你最好吃胖点,才不会老是有人说我不配你。」
「妳确定?」
「这……我想,我不是很喜欢魏老爷那样,大哥比魏老爷年纪小一点,但他外貌跟二十年前一样年轻好看,你还是跟你爹一样好了。」比较赏心悦目点。
「好。」
「还有啊,等我好了后,你总得偶尔听我几句,别老是欺压我。」
「我是妳相公。」
她扁扁嘴。「显儿,我睡不着,咱们再聊聊,好不好?」
「好。」
「那个……刚才我说的话,你都别当真。」她笑嘻嘻,语气带着难掩的认真。「只要一件事允我就好,以后不管你的小孩是谁生的,第一个……取名公孙白,好不好?」这样子一来,他看着小孩,偶尔会想起曾有个短命老婆,那也是很好的。
忽地,他有了动作。
她吓得连忙抱住他,不让他动作成真。
「不来不来了,我是说笑的,你别点我穴别点我穴。咱们再聊,再聊。」
「聊什么?」他平静地问。
「聊……聊,显儿,我有没有告诉你,你十七岁那年来岛上找我时,我想着,这是哪家俊秀的少年,让我脸红心跳的呢,根本没想到你会是那个小小的显儿。」
「没有,妳没说过。」他轻声道。
「唉,你生得这么好,就这样被我独霸,我真是有些过意不去,大哥大嫂心里不知怪不怪我,公孙家到现在都还没后。」
「他们再生也是可以的。」他不是很在乎。
她愣了愣,脱口:「那不是老蚌生珠吗……没没没,我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说!你别告诉大嫂!」她太对不起大嫂了!
「将来妳七老八十还想有孩子,我也不拒绝。」
她噗哧一声,忍不住笑出来。
「我才不想呢。」顿了顿,再重复:「我才不想呢。」手指摸到他的掌心,慢慢与他十指交缠,她傻气地微笑,柔声道:「那时,我要跟你在岛上享清福,你看着我,我也看着你。我要守着你,看着你、爱着你,不管你听不听得见我说话、看不看得见我的魂魄,我都会一直喊着你,等着你。就算你人生里有很长很长的时间会忘了我,我也不会怪你,等我们再见面时,你就会想起我,我们再一块走。」扬起亮晶晶的眼眸望着他的方向,然后,慢慢地,她脸色变了,委屈地说道:「显儿,是我错了,别点我穴道,我们可以改聊别的……你作主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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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未眠,她精神出奇的好。
她的视线一直胶在不发一语的显儿脸上,不时地抚着他在她臂上留下的齿印。五叔说些什么,她全然记不住,只想一直一直看着他。
「山风?」前任五公子柔声叫着。
她回神,接过温酒的双手竟然有些发颤。
她傻笑:「我有点紧张……」又朝公孙显笑着,把一脸笑容送给他,让他记忆里留下她最好的一面。「显儿……」
「有什么事,等妳好了再告诉我。」他语气平静道。
「……好。」她低低说着:「等我好了我再告诉你。」她的目光有些迷蒙,注意到他扣住桌缘的手劲有多强。
她抬头看了五叔一眼。前任五公子微地颔首,明白她未出口的心意。
她不由得松了口气。即使她真出了什么事,有大哥跟几位叔叔在,多少能安抚显儿的,思及此,她又深吸口气,对着公孙显灿烂笑着:
「显儿,我喝了。」
公孙显目光不离她,没有答话。
她把食篮扔到地上,然后一饮而尽那杯温酒。眼角瞥到他动了动,她连忙道:
「我没事没事,只是有点呛。」
公孙显紧紧扣住她的手。
她心跳如鼓,直看着他。
「山风,」五叔的声音有些远:「我不在酒里下缓剂,怕金绵绵一入腹中便被血鹰食了,刚开始也许妳会不舒服,但妳忍一忍,能……能熬过一个时辰,再服一帖药,闲云跟屠三珑会以内力让妳药效迅速散发,以保住妳五脏六腑为主……」
她点点头,用力感觉一下。「我好像还没有什么感觉呢。」只是,五叔的声音有点模糊,让她听不真切。
「以后每隔一天,闲云、闻人庄主都会轮流助妳,等到血鹰跟金绵绵两败皆亡,我会放药,让他们顺利自妳体内排出。」
她还是只能点头。五叔说的,都是最美好的结局,不管是哪一个阶段出了差错,后面的都不必再做了,但无论如何她还是想试一试。
她轻轻反握住公孙显的双手,朝他开心地笑着。
其实,她一直有句话想告诉他却又不敢。
她不想他做陈世美,就算她走了,也不想他去喜欢其他女人,可是,她更不想他过得太苦。自始至终,她只喜欢过一个男人,无法了解喜欢第二个、第三个男人需要花上多少时间,但至少想着她几年吧;至少,心里只有她几年吧,她真的想这么说,却忍着不敢说。
他会听着她的话,然后就这么孤独几年,那她罪过可大了……她真的很害怕很害怕……
「妳为什么不说话?」公孙显忽地厉声问道。
她紧紧抿着嘴,握着他的双手一直在发抖。她好怕好怕……
一道血泉自她鼻间滑落,她用力抹去,眼睛还是盯着他,嘴角含着傻气的笑。
紧闭的嘴角无法挡住涌上的热流。她又开始用力抹着嘴角流出的红色鲜血。
好像有人在她耳边说话,她听不见,好像有人在抓着她的肩,她也没有感觉,她直勾勾地望入她一辈子的显儿眼里。
他脸色遽变,她想要告诉他,没什么大不了的,她会像平常服药后入睡那样,世界黑漆漆的,眼一闭,什么感觉也没有了,所以,不要太难过了。
不要太难过了……
她想要这么说,嘴巴一张开,不受控制地喷了他一脸的血。
她浑身一软,往后倒去。好像有人抱住她了,是显儿吗?
十二岁那年她赌赢了,痛苦地活下来了;现在她赌输,未尝不是件好事,所以……
所以……
别舍不得她,别不甘心,她很高兴能有他相伴,能成为公孙家的人、成为他的妻子,就算再来一次,让她痛苦这么多年,她还是心甘情愿。
真的,就算再来一次,她还是心甘情愿。
第八章
十三年前
凄厉痛绝的叫声几乎响遍整座庄院。
「好痛,好痛,我的背好痛啊!」
门外的大小弟子不由得一脸痛缩,感同身受。虽然他们还不清楚发生什么事,但那叫声十分耳熟,正是公孙家那个体弱多病的小姐。
一刻钟前,三公子匆匆抱着衣衫凌乱的公孙要白进屋,随即春香公子傅临春以及庄内几位长者跟着进去,就再也没有出来过。
接着,不时传出公孙要白痛不欲生的哭喊。
明明是春香公子的生辰,但此刻似乎快变成她的死忌。在场的弟子不约而同看着地上那道一路拖拉入屋的血迹。
屋内,傅临春坐在床缘,压着她的身子,制止她每一次痛醒的哭叫。
「不痛不痛,要白,妳挨了一掌,不碍事的。三叔已封住妳的穴道,现在妳不会有痛觉,一定是方才妳太痛了,所以感觉还残留着。大夫马上来,妳再忍忍。」
她泪流满面,侧趴在床上,黑发散乱落在枕上。
「显儿,我真的好痛……」她嘶哑地说,望着紧紧握住她手的男孩。
男孩的眼瞳深黑,透着一抹怒恨,喉口不停地滚动着,像是十分紧张愤怒。这是她侄子,一个她看不到长大的侄子,所以她老喜欢跟他闹、跟他撒娇,她不想长大,不想再过生日,可是她没有想到——
「我好痛……」她委屈地对着他哭诉:「好痛好痛……」
「我知道。」他沙哑道:「妳细皮嫩肉,吃不了疼,再过一会儿,闭上限,再一会儿就好,妳就不痛了。」
不是不是,她真的很痛!她的背部火辣辣的,痛得连她五脏六腑都狠狠地拧起来,傅哥哥说她是痛感幻觉,不,明明不是的!她真的好痛——一股遽痛再度袭来,让她浑身犹如火烧,又如被啃食般,她本想闭嘴忍痛,哪知嘴巴不受束缚,尖叫出口的剎那,丹田处一股热气直涌而出,滚热的红血自她嘴里狂喷出来。
男孩脸色大变,还来不及说话,一人匆匆推门而入,叫道:
「不得了了!公子,我们刚将画师的尸身抬进厅里,发现他的手臂开始腐烂。」那名弟子指着右手肘下方,道:「约莫在这地方,有块像老鹰胎记腐烂了。」
傅临春闻言,立时脸白如纸,不理会在场都是男子,喝道:
「公孙,压住她!」
男孩用尽力气,抱住她瘦弱的身子,却不料看见傅临春一把扯下她的破衣,露出她雪白的背部。
屋里全是男人,就算都是叔伯辈的年龄,这也未免太过份了……男孩不及斥骂,就瞧见众人脸色一凛。
他顺着视线往下移,落在她背下那朵鲜红的老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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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孩无声无息地走进她的闺房里。
不出他意料的,她正虚弱地躺在床上,像个快坏掉的娃娃。仿佛察觉有人到来,她无力地掀了掀眼皮,一看是他,开心地笑道:
「显儿,你来看我啦!」
「嗯。」
她拍拍床缘。「你坐,我好寂寞呢。」
他依言坐在床缘,摸摸她的额面。她面白如雪,美丽的笑容随时会碎掉,她没有察觉,一径地笑道:
「傅哥哥说,过两天大哥跟大嫂就到庄了,到时咱们就能见到他们,我已经好久好久没瞧见他们了。」
「嗯。」
她扮个鬼脸,有点不高兴了。
「你话这么少,我有说跟没说一样。你不说话就走好了。」
「妳要我说什么?」
「说……」她想了想,看见窗子外暗黑的颜色。「天黑了啊……」
「天黑了。」
她嘴角翘翘,拍拍自己身边的空位。「显儿,今天晚上陪姑姑睡,好不好?」
「男女授受不亲。」他道。
她抿着嘴看着池。
一直看一直看。
「男女授受不亲。」他坚持道。
再看再看再看。
「……」他沉默地上床,瞧见她眉开眼笑,同时也注意到她体力不支,整个身子已经无力自床上爬起了。
她笑瞇瞇地凑上来,抱住他的腰。「显儿,你真暖和。」
「……」他轻轻抚上她冰凉的脸颊。
「啊,真的好温暖。」她像猫咪一样闭上眼,娇娇地说:「如果你再大一点就好了,嘿嘿,再大一点,抱起来就过瘾了。」
「妳在少女思春了。」他冷声道。
她立即张眼瞪着他。「谁在少女思春?我要思春,也不会思你,思傅哥哥还来得有乐趣点。」
「他有什么好?」
「好啊,傅哥哥比我高、比我大、比我壮、比我……一般女孩都会喜欢他吧。」她非常认真地说道。
他沉默一阵,代她补了一句:
「如果他在场,他还能为妳挡……放手!」黑眸喷出火来。
她用力地捏着他的双颊,叫道:「你还说你还说,我最讨厌你说这种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