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在乎那么多了……她只能这么安慰自己。“慕容公子他人呢?”曲无瑕忍着心中酸楚问道。
“你没资格管这些吧?爷要来时就来,要离时就去,没人能羁绊住爷的,你别妄想了。”书儿取过发篦开始梳理她的长发,不甚情愿的她下手力道颇重,梳了几回,篦上已满是用力扯断的发丝。
对这一切,曲无瑕都是咬牙忍着。“书儿。”她轻唤。“能告诉我……你为何那么恨我们曲家吗?”
没料到她会有此一问,书儿微怔,随即脸色变沉。“问我作啥?你扪心自问不就得了吗?”她把发篦往桌上一扔,端起水盆就要往外走。
“书儿别走,告诉我吧!”对她语中的讥诮置若罔闻,曲无瑕连忙拉住她的衣袖,她想知道爹到底做了什么。“就当是诉苦抱怨好吗?求你告诉我,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书儿原想将她的手甩开,但接触到那双若有所求的眸子,态度不由自主地软化下来,撇了撇嘴,不甚情愿地开口:“我们家原是曲家的佃农,有一年因蝗害歉收交不出地租,曲衡非但不肯给我们延交的机会,还趁此逼我爹签下卖身契,将我卖到青楼去……”书儿眼中盈满愤恨,弯身一把攫起裤管,除下鞋子,赫然出现的是一条条触目惊心的疤痕!“这就是当初要被拖到青楼去时,他们硬要把我裹成小脚所留下来的伤痕!要不是爷刚好经过救了我,还帮我家付了地租,我现在就只能在妓院里卖身卖笑了!”
那一条条纠结的疤像烧红的铁烙在曲无瑕的心坎,她捂紧了唇,震惊地望着那一道道诉说残酷暴行的伤痕。
她没有裹小脚,因疼她至极的曲衡不肯让她受这种苦,不论别人怎么劝都不让她裹小脚,反而还朗笑着说:“曲家的财富可让所有求亲者趋之若骛,根本就不需要裹小脚去迎合别人……”那豪迈自信的笑声仿佛还在耳旁,现在却和眼前那惨不忍睹的足背构成了一幕可笑、讽刺的画面。
那伤多痛、多重?望着那微微变形的脚,曲无瑕只觉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原来她的幸福全都是建立在别人的牺牲之上!慕容恕一家三口的牺牲换来了她的生存;书儿如此的牺牲换来她衣食无虞的安稳生活;除此之外,还有多少事情是她不知道的?爹为了创造出曲家的富贵,到底还做了哪些残酷的事?
顺着她的视线望去,书儿动了动足掌,撇嘴自嘲道:“这只花了大半年的时间就恢复了,现在依然能走能跑,没什么,跟那些真被里成小脚卖到青楼去的人比起来,算是很幸运了。”
曲无瑕狠狠地咬唇啜泣,舌尖已隐隐尝到血味,可肉体的痛却怎么也比不上心理的痛。过去纯洁无知的她是多么地傻?从前的她很少哭的,因为她被无知的幸福包围着,她见不着罪恶,环绕她的尽是善良的笑颜;可现在她却常常以泪洗脸,因她已明白那幸福的一切都只是假象,是爹用残忍的手段所营造出来的假象!她好痛恨自己生在富裕的曲家!
看到她哭得梨花带雨的柔弱模样,书儿忍不住对她感到同情。等察觉到自己的想法,书儿连忙斥责自己:“疯了不成?”自己的遭遇比她可怜上千百倍,干么可怜她啊?对自己这反复的情绪感到不满,书儿穿上鞋,将持起的裤管放下。
“反正只要牵扯上曲家,我们这些贫穷百姓就没有什么好下场,比你家养的畜牲还惨。畜牲大不了被吃掉而已,我们不仅被吃,还得受尽折磨。”越说越感不平,她没好气地问。“大小姐,你还想问些什么?你还想说你不知道些什么?”
“我现在知道了……”曲无瑕低垂羽睫喃喃低道。“你们家现在还是曲家的佃农吗?”
“怎么可能?当然是爷收容了我们全家。”书儿翻翻白眼。“这府第的仆佣和四周的农户全是爷从惨无人道的曲衡手中救下的,而且爷还给我们安全无虞的生活,所以,永远也别妄想贿赂这里的人,那是没用的。”
曲无瑕拭去满颊的泪,拉过书儿的手,将一项物品塞进她的掌中。“书儿,这东西给你。”她柔声轻道。
书儿摊开一看,正是昨日那块被她退回的玉佩。“你做什么啊?都跟你说没用了,这种肮脏的东西我死也不会收……”她怒道,手一扬就要掷回。
“这保平安的。”曲无瑕连忙阻止,急急解释。“这是我外祖母传给我娘的,跟我爹绝对没有关系。你收下吧,可以消灾解厄、保平安的。”
保平安?怎不说它价值连城不是还来得吸引人?狐疑地瞄她一眼,书儿发觉她完全不懂这个大小姐在想些什么。“你这么讨好我,我也不会放了你的。”
“我知道。”曲无瑕点头,扬起一抹带着淡淡哀愁的微笑。
书儿眉头皱得更紧。“我也不会因为这样就对你好的。”
“在我们曲家对你做了这些事后,你对我已经够好了。”曲无瑕忍不住又悲从中来,连忙抑下心中涌然而上的难过,强颜欢笑道。“我真的只想能保你平安顺遂而已,你收下吧!”
书儿犹豫了下,终于握在掌中。
“最好能挂在颈项,藏在衣内,贴身放着这样效果更好。”曲无瑕拿过玉佩,轻柔地为她挂上脖子。
看着胸前的玉发出温莹的光芒,沉甸甸的,像是压在她的心头。书儿沉默着,无法理解心里的矛盾滋味为何。
***
“没用的狗奴才!把她给我拖出去!”激烈的吼叫声突然从曲府大厅传来,把走到廊外的季子熙吓了一跳。
有两个佣仆拖着一个满身伤痕的人走出了大厅,那人像是没了意识,垂着双足让人拖曳而行。季子熙拧眉看去,忍不住微微一惊——她是无瑕的奶娘啊!
曲衡连无瑕亲如养母的奶娘都能打成这样,若是让他发现了他是为了曲家的财富才和无瑕成亲,怕不当场被碎尸万段?季子熙脸色变得青白一片。
“谁在外面?”又一声怒吼。
“姨丈,是子熙。”他急忙收回心神走入,抱拳一揖。
“连那么大的一个人也会弄丢,死了干脆,没用的老家伙!还有官府里养的全是批蠢材!杭州城也才这么一丁点大,居然连个人也找不回来,看我以后还供不供应他们银两!”曲衡依然凶狠地忿忿骂道,顺了口气,才看了季子熙一眼。“你那边有没有什么消息?”
“没有,真的很抱歉。”季子熙垂首低道,神色间尽是恭谨,不敢让曲衡发现他只是敷衍找找而已。他才不在乎曲无瑕的下落,他在乎的只是能不能得到曲家的财产。
“妈的!要是劫走无瑕的人胆敢伤了她的话,我曲衡定要让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曲衡挥手怒吼。
爱女下落不明的事已够让他烦躁了,再加上最近曲家所经营的各方事业又意外频传,布铺失火、钱庄失窃,就连从未传过有盗贼出没的运河居然也好死不死地出了事,把他运往镇江的财物洗劫一空。这些意外赔了他不少的银两,把忧女心切的他几乎逼到了崩溃的边缘。
季子熙深吸了口气,小心地挑选着措辞说道:“姨丈……现下坊间有种传闻,我不知道该不该让您知道……”
曲衡瞪了他一眼。“快说,别吞吞吐吐!”
“有人说无瑕能神鬼不觉地消失,定是内神通外鬼,而且……”他嗫嚅着。
“妈的!叫人把那个他妈的老女人丢到古井去!”曲衡朝外头大喊,立刻有人应是。他回头看向季子熙,怒道:“而且什么?快说!”
“而且可能是跟人私奔……”说出这件传闻是为了增加曲家对自己的亏欠,但看到曲衡变得铁青的脸,季子熙很识相地停下了口。
“别以为你是我的女婿就可以口无遮拦!”曲衡两眼眯起,露出凶狠的阴光。“下次再让我听到这种侮辱无瑕的话,管你是什么东西,我也绝对不会轻饶!晓得了吧?”
“子熙明白。”季子熙头垂得更低。
“明白就好,要是找不到无瑕的人,你也别妄想接下我曲衡的财产!”曲衡啐了一口,拂袖离开大厅。
该死的老家伙!等大权全到了我手上后,看你还能怎样嚣张!季子熙抬头紧盯着曲衡离去的背影,眼中充满了阴毒愤恨的光芒。
***
渐渐地,她已能克服羞耻心,穿着贴身衣物在水榭的范围四处行走了。
习惯,真是种可怕的事。站在花丛中的曲无瑕勾起自嘲一笑。以往她连手臂都不敢露上半截,如今,她却敢穿成这样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伸手轻抚过鲜艳的花瓣,开始怔怔出神。她不懂,他到底是何身份?能救下书儿他们,甚至给予田地耕租,这透露出他的丰厚财势;而这水榭的优雅布置显示了他的不俗,若非因为被人拘禁,她定会爱上这个宛如仙境的地方。
他,到底是何身份?在被丢弃山林后,他有了何种经历?她想问,却又不敢问,怕会提早触动他复仇的关键。轻轻地,曲无瑕叹了口气。
这些天他待她极好,好得像是陷入深恋的情人。对他的温言软语,她只是细细品尝,将一幕幕的甜蜜永隽于心,她还不至于傻到以为他真爱上了自己。
这只是他报复的一个手段而已,在甜蜜的给予过后,才更能衬显出接下来的掠夺会多么令她痛不欲生。她只能默默地等待着,毫无招架之力地等待着那将会令她天地崩毁的一刻。
曲无瑕仰首,缓缓地闭起了眼,沐浴在朗朗日光下,感受暖阳在肌肤上轻拂而过的温柔触感。
一阵风拂轻轻扬起,她感觉到了他的男子气息。淡淡的,在百花的芳香中,却是最清晰的,也最能攫获她的心。曲无瑕立刻睁眼四处寻找,果然在凉亭里发现他颀长的身影。
“你来了?”曲无瑕难掩欣愉地奔进亭中,意识到他紧盯她身躯的灼热眼光,脸一红,只能故作不知地走到他身旁。看到石桌上摆放的笔砚纸墨,不由得好奇地探头。“你在题诗吗……”待看清纸上的内容,原本已染上嫣色的双颊更是艳红得与花争妍。
他画的人是她呀!而且还是只着贴身衣物的她!一幅又一幅,在花丛中、在水塘旁,灵活的笔触将她勾勒得栩栩如生,巧笑倩兮的她凝望进观看者的心坎。
“别画我……”她羞道,连忙伸手去抢。
“小心,别把我画了多天的作品撕坏了。”慕容恕低笑,轻巧闪过她的掠夺。
“你怎能把……把我这样子画下来……”曲无瑕又羞又急,看到他手中那叠纸,天呐,他画了多少了?!“把那些画给我……”她又伸手去抢,不料慕容恕身子一侧,她非但没抢到画,反而还将自己送进了他的怀中。
“人比花娇,不画多可惜?”慕容恕伸臂将她紧紧环拥,抱她坐上他的大腿,在她颊侧印上一吻。
“可是……”她看着他将画放到她伸手不能及的地方。多羞人呐!这样的画要是被别人瞧见了,怕不让人以淫乱之名大肆抨击?
“晚些书儿会来带你离开水榭。”慕容恕低头在她颈处轻轻摩挲,汲取她身上的淡雅清香。注意力立刻被移转,曲无瑕一怔。“要离开这里了?”
“嗯,待会儿书儿会送衣裳来,把东西收拾一下就可以搬到主屋了,我已经派人理好了房间。”他随口轻道,指尖抚上她的额,在看到那淡到几乎没有痕迹的疤时,勾起一抹满意的笑。“还好没留下疤。”
曲无瑕愣了下,随即了解他说的是额上的伤。“快好了。”她无措地低下头。她都已忘了这个伤的存在,没想到他还记得。心头泛过一阵甜意,他能将心思放在她身上,即使这是报复的手段之一,她也甘之如饴……
“谢谢你……”她感动地朝他扬起柔美的微笑,那绝色的程度,连庭中的百花也失了颜色。慕容恕回以浅浅一笑,黑漆的瞳眸中闪过一抹冷佞的色泽,在接触到她那全然信托的眼神时,眸中的邪魅更加浓郁。他不要他的物品上留有不属于他的痕迹。她会留下伤痕的,在心里,既深又痛,而且道道是他所为。
十八年前的恨经过时间的酝酿,已成难以抹逝的心魔,操控他的一举一动,让他处心积虑地用尽了温柔体贴,去对待一个他恨之入骨的女子。但他乐于被仇恨操控,因为如此,他才能泯灭善良地去采撷复仇的果实。
当她从温暖的包容中堕进了冰冷的残酷地狱时,这强烈的落差会让她产生如何的绝望表情?慕容恕扬起邪笑,他实在是等不及想看那幅画面。
现在,该是他开始品尝复仇甜美的时候了。
风再度轻扬,吹动了他置于身后的画,画纸翻动着。
沉浸于感动中的曲无瑕没有发觉,在最底下的几幅画的是未着片缕的她,正姿态撩人地卧伏榻上,微启的星眸带着艳媚的邀请,跃然而为勾魂摄魄的荡妇……
***
是夜,曲无瑕终于得以穿着端正的绫罗衣裙,跟在书儿身后,坐上了小舟,渡过幽碧的湖塘,往不曾接触过的另一岸划去。
夜凉,带着淡淡的微沁。曲无瑕望着不着边际的黑暗,只有水榭的萦渺灯光渐去渐远,她下意识地抓紧了舟舷。“书儿,还要多久?”
“别跟我说话!”书儿不悦地回答,她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帮你?”听到她的喘气声,曲无瑕自告奋勇。
“得了吧!你坐好,别帮倒忙就成了。”书儿没好气地翻翻白眼。
即使一片黑暗,她依然想象得出书儿的表情,不由得微微一笑。“书儿,你人真的很好。”书儿怔了下,整个脸烧红了起来。一定是划船划得满头汗才会觉得这么热的,她这么告诉自己。“别说好听话了,这对我没用!”
“这不是好听话啊,是实话。”曲无瑕轻笑,将下颌抵在曲起的膝上,感受夜风轻拂的舒爽。
书儿闻言,不禁也跟着莞尔一笑。曲姑娘就像个纯洁善良的孩子,即使再如何恶言相向,她依然是笑颜以对。真不知这是做戏还是天性如此?若是做戏,那她以后的日子还会好过些,若不……书儿微微拧起了眉,对她所要遭遇的事感到不忍。才短短几天的相处,她竟也让她收服了心。
“到了。”小舟抵上了岸边,书儿连忙收敛心神。将小舟系上木桩后,带领她往慕容恕吩咐的地方走去。
曲无瑕小心翼翼地在后头跟着,不明路况的她,一步一印皆充满了不安,深恐会被绊倒。走了一段路后,突然眼前一亮,她们已来到一个悬满檐灯的长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