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到东部去。」他支着下颚—会儿,仿佛内心为难,但神色却又是那样稳重内敛。「距离会让感情生变。」
他的工作地点短期内不太能够改变,而即使她毕业了,事业中心的地点也不见得会恰好与他重叠。而更重要的是她还年轻,未来无限希望,他不想扼杀了她将会得到的许多机会。
是不是,他们其实不适合在一起?
这句话他没有说出口,可是他知道她很清楚他想说什么。
苏黛默默的看着他许久。
「如果我要拥有一段感情……」她终于开口说,「我会希望那是连距离都无法使它扭曲的感情。我想,你也跟我一样才对。」
伍岩张口欲言,苏黛却又接着说:
「伍岩,我已经是个可以理智处理感情的大人了。」
是这样的吗?他们,即使隔着中央山脉,隔着大半个台湾,也仍然可以维持着如今的关系吗?
他抿了抿唇,接下来却扬起了一抹微笑;她看着也淡淡笑起来。在彼此的眼中,他们看见一种无声的承诺。
状况远比他想像中来得更好,他早有心理准备要等她好几年的……伍岩拉住了她的手,接着却不自禁的将她揽入了怀里。
苏黛贴上了他宽阔的胸膛,感觉到揽着她的双臂逐渐收紧了,他的劲道稍微过头,但她的反应只是更加用力地回拥着他。
「我……」他的声音沙哑,又隐约带了一点颤抖。
颤抖?是她的错觉吗?
「最近我经常感到害怕。」这个高大的男人轻声倾吐着自己的软弱。「你太坚强,甚至可以不需要任何人的陪伴。刚才,我好怕你的决定是放任我离开。」
她不知道他也有这一面。苏黛松开手挪出一点距离,抬眼看了看他。可不是吗?每个人都有软弱的时候,就像她总是费心掩饰,伍岩当然也一样。
「石头,」她抚上他的脸庞,悠悠地开口:「我有说过吗?」
「说过什么?」
「我喜欢你。」
伍岩先是呆楞了一下,但紧接着,他向来没有什么情绪起伏的脸上,因放松而蓦然展开了笑容。
别扭如她,很少对他这么直接表达她的感情。
「小黛……」
他低叹着唤她的名字,轻轻地亲吻了她的额角。
他什么都没说,却也已经足够让她明白其中的含意。因此,她也跟着勾起了唇角。
「小黛,」他坐直了身子,整了整脸色后,口吻认真地道:「对不起,我们在一起,会委屈了你。我总是选择很不讨好的路在走。」
苏黛却没有他那么严肃的看待这件事。「我早就知道你是个傻瓜了,各人造业各人担,放心吧石头,我很认命的!」
他忍不住失笑,「没错,我是傻。」
她看待这个世界的目光冷淡,却也比他有弹性得多,艰苦或挫折可以化作几句笑语,事过境迁就成过眼云烟。在她面前,想要维持长久的忧虑是很困难的。
埋首在伍岩胸前,苏黛露出了一抹满足的笑容。
是的,她确实认为伍岩是个傻瓜。不过,即使他是个傻瓜,她却希望他可以坚持他的傻。
过去有一次她听他说起童年。
他说,他有一个爱发大头梦的老爸,为了一个不可能实现的梦想,把家里的钱都败光,搞得妻离子散,最后因为一次工作意外而过世。
他又说,也许他也被老爸遗传了大头病,才会总是做一些别人眼中没有价值的事情。就跟他老爸一样,选择从事这样的事业,做一辈子无偿无酬的义工。
没有错,伍岩是个傻瓜,无法遏止自己前进的动力,即使早就有前车之监。
但她之所以喜欢他,不就是他傻瓜般的坚持吗?
「小黛。」
「干嘛?」
伍岩微微摇头。她侧了侧脑袋,正好瞥见他唇边的笑意。
这个闷骚的男人!
但是她无声地笑起来,悄悄收紧了手臂,将脸蛋贴上他强健的胸膛。
她是知道的,这个男人的双眼,并没有羊咩那样灿亮,但是他眼中的那一丝光芒,稳定有如遥远恒星。
她不是想在他的身上看见自己的未来,也不是朝盼他眼中的光芒是引领她走出黑暗的一丝希望。而是……当她看见他坚守着理想从不懊悔,就让她不由得觉得,也许她自己始终看似无谓的坚持,是正确而并非徒劳无功的。
她可以这样相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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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她或许可以这样相信着。
即使过去的人生是一团糟,乌烟瘴气不堪回首,可是选择了劫舍与断绝,就一定会有勇气走向未来。
……人生可能是可以重新来过的。
「阿黛,你这两天不是休假?」
她从自己的置物柜探出脸来,看见一头汗水的部门上司。
「课本忘在这里,今天晚上上课要用,不拿不行。怎么样?昌叔,工作都还好吧?」
她喜欢这个老大哥的豪爽直接,当初一见面很快就热络起来,接下来相处这两年,感觉上也培养出一点师徒之情似的,说上司还嫌生分了。
昌叔一边擦着汗水,伸出空着的那只手,手掌、手背伤痕累累。「嗯,老样子,今天又被烫到了两、三次。」
苏黛递出一罐烫伤药膏,「下班后擦一擦,这种药膏很好用。」
他接过后咧开嘴笑,「好不好用还不都—样,我们男人皮粗肉厚,烫出一层厚皮也就好了,擦太好的药也是浪费。喔,对了,上头的人想调你去创意设计部,好像已经有定论了。」
「昌叔,别逗我开心了。」
「昌叔还会跟你开玩笑?谁不知道你手巧又聪明,事情学得快,待在工房多可惜!」昌叔豪爽的笑道:「设计部压力是大,不过不用像工房这样操劳,比较适合女孩子啦。」
苏黛莫可奈何地笑一笑。昌叔离开之后,她拿了书也走出共同休息室。
她现职是琉璃工作室隶属的工房技工。以脱蜡铸造法为主要技法的工房,因为制作繁复而分出许多技工部门,创意设计是其中一种,然而她如今还是半个学徒,主要工作内容是支援蜡模和烧结。
辛苦是正常的,一般玻璃行业都是高温酷热的工作环境,薪资也不高,没有热诚绝对是很难支持下去的。她两年前刚进入这一行,也反覆挣扎过,但终究选择走这条路。
上头的人要将她从蜡模调到设计去……
已经是定论了吗?她还不敢作这样的预期。
那边的头儿知道她做过指甲彩绘的设计,将她的设计图一一过目,说她的想法很有意思。工作室明年度要推出的系列作品,要她按主题交出设计草图。设计图她已经交出去,接下来就看上头怎么评估了。
她当然想做设计的工作,毕竟草图设计才是一件作品的灵魂所在,不过目前的工作还有许多值得她学习的东西。
这里有这里的好,她做得很满意;再说,这里才有昌叔在呢,她还能到哪去找到一个这么包容她的上司?
至于伍岩,他前些日子辞掉了藜照企业的业务经理职务,选择了基金会在东部新分部的建立工作。
分部的杂务也在他的工作范围之内,理所当然的少了私人时间,这一个月以来,他几次因工作之便返回台中,却也不是每一次都能与她碰上面。
想念……这种字眼,是不会从他们两人嘴中出现的。
事实上,她不想、也不需要伍岩开口说想念。
偶尔她会在甫醒的清晨接到伍岩的电话,短短的几句话,没有特别要交代的事情,也不费神去解释打电话来的原因。他有时候问「睡醒了?」,有时候问「工作怎么样?」,甚至是「功课准备得还可以吗?」
不具建设性的问话等同废话,而他难得会说废话的原因很简单,她知道他只是想听听她的声音。
就跟她一样。
回到家,将上课要用的书本整理整理,苏黛打开笔记型电脑浏览行事历。二月即将中旬,夜二专二年级下学期开学两个礼拜,她已经开始将教师依照课程所开的书单的书籍一一找来。
升二专之后,她就开始领奖学金了。
念书并不困难,坦白说,是她过去不曾用心罢了。
像她这样聪明的孩子,找不到诀窍读书是不可能的,当时伍岩这么说着。她像平时那样顶了几句话回去,但实际上她觉得那比任何赞美都还悦耳。
工作、学业,乃至生活,人生肯定是可以重新来过的。
她终究在自己的人生当中看见一点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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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炎夏的艳阳高照,也没有深冬的料峭寒风。如果,真要有什么惊喜,照说不该是在这样平和温吞的日子里无声无息的出现。
但是,苏黛站在自己的公寓门口,不自觉手中充当书包的提袋已经滑落到脚边,只能楞楞地看着眼前不该出现在此地的男人。
他躺在她屋里的长沙发上,小小的空间里,她不需太靠近便能听见他绵长的呼吸声。他在睡觉。
伍岩当然不是一个会在夜晚十点钟特地来帮她送宵夜的浪漫男人,更别说是在如今这样忙碌不堪的时期。
他应该在东部的,不是吗?
桌上放着一个纸袋,也不晓得是什么东西,苏黛没有费心思去猜,走到伍岩身边的小圆沙发上坐了下来。
一坐下来就觉得脚边碰着了东西,她捡起一看,是一本英文小说,上头崭新的标价贴纸还贴着,应该是他逛书店时随手买的。
如果他带来的是工作卷宗或文件,她可能会认为他是回来办公的……但是,一本英文小说?
苏黛抬眼看着他。
对伍岩而言,这张长沙发还是太小,他的小腿有一半伸出沙发椅外,上身局促躺在沙发里的模样令人发噱又心疼,身上覆着一件陈旧的外套,并且凑合著将双手抱在胸前抵御夜寒。
他的睡颜没有比平常的他可爱多少,就像闭目养神似的,并不是全然放松的神情,而是随时可以清醒过来工作的模样。
他们多久没见了?
并没有很久,顶多七、八天而已。可是这两年因为生活圈子重叠,他们竟然不曾分别超过一个星期之久。
其实一个星期能算得上多久呢?但她看着他,觉得他的眼眉、鼻梁、嘴唇,那一张脸的每一分线条,都是既熟悉又陌生。
目光不自觉将他的五官轮廓细细勾勒,她隐约感觉到一点细微的心动。真好笑不是?才这样隔了几天没见,居然就像重新认识了他似的。
本来还想多看他几眼的,不过伍岩已经转醒过来。
「小黛?」应该是睡糊涂了,伍岩一时还没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你怎么会来这里?」
苏黛笑起来,拍了他一下,「猪头,这是我的房子耶!」
伍岩楞了楞,睡前的记忆才又全部回笼。「喔,是啊。」
「你睡傻啦?」
她伸出手去捏他的脸,但手指才碰到他,便旋即被他温热的手掌给握牢了。他慢慢地坐起身子,与她面对面交握着双手。
「你的手好冷。」他说。
伍岩认真的表情应该归于老爸一类人物的专利,但是,多可恶,她居然会觉得心头有点小鹿乱撞!
「你……你怎么,」有点结巴,苏黛顺了顺气才又说道:「你怎么会回来台中?花莲那边不是很忙吗?最好不要跟我说什么再忙也要陪我喝杯咖啡喔!」
才难得看她害羞一下,转眼又可以溜一长串的话出来。伍岩摇摇头,毫不掩饰自己的遗憾。
简直像老夫老妻,苏黛一眼就知道伍岩在想什么。
「你很奇怪,一定要让我难堪就对了。」偷捏、偷捏,苏黛手指的小动作频频,一会儿捏他的手指,一会儿捏他的手腕。
伍岩不是会笑着赔罪的人,大掌四平八稳将她手指捉住。「有看见我送你的礼物吗?」
转移话题!苏黛哼道:「这里只有一本我看两百年都不会懂的原文小说,不要说那就是礼物,太没有诚意了吧?」
伍岩不以为忤地笑说:「我还以为你又会说什么无事献殷勤……」
「说的也是。你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情,今天居然会送我礼物?快点老实招来,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伍岩没说话,只是将桌上的纸袋放到她手中。她狐疑的抬了抬眉毛,而他则是相当气定神闲地等着她将纸袋打开。
猜猜那是什么?
苏黛拿出了一本沾了几块脏污的小笔记本——怎么看都不像是礼物的东西。但是苏黛想起了几年前,她从他身上偷来的那本一样的小笔记本。
「今年上半年度的工作计画都在里面。」他说:「这才是要送你的礼物。」
苏黛怔怔的看着他。一定有什么含意的,她知道。
「石头……」
伍岩微微一笑,「情人节快乐。」
啊!苏黛瞪大眼。今天是二月十四号!她都忘记今天是情人节了,难怪刚才上课一堆人缺席,原来……
「是这样的,」伍岩似乎是在此时才感到一点羞赧,低下头清清喉咙。「咳,听说女孩子都希望男人口头上也要有承诺。」
「伍岩……」
「嗯?」
「你好三八。」
「咳!」他也知道他不适合做这种事。伍岩不太自在的皱了皱眉,但才抬起头,就看见苏黛心怀不轨的表情。
伍岩隐约知道她的打算,但是来不及反应,苏黛已经往他身上扑来。
「喂,危——」话还没说完,两人的重量已经让整张沙发向后翻倒。
「砰」地好大一声,沙发连带撞倒了立灯。
五秒钟后方才尘埃落尽,伍岩慢慢张开眼睛,看见了卧在他胸前的苏黛。薄薄的地毯没有提供丝毫保护作用,他撞得背膀生痛,倒是狡狯的苏黛眼明手快,一下子躲在他怀中,毫发无伤。
她没有受伤,他松了口气也是真的,不过……
「我已经一把老骨头了,小黛。」年轻人的游戏并不适合他们。
苏黛提醒他,「你还不到三十耶,老兄。」
「你平时不是大叔大叔的喊我?」他表情无奈,眼底却是满满的笑意。
「生理和心理层面不能混为一谈。」她敲了敲他的胸口说:「你这么壮,这样的高度哪摔得死你?三楼都摔不死我了。」
过去的那件事,如今她已经付诸笑谈,他是应该庆幸她的坚韧,但更多的却是不舍与疼惜。
「你干嘛?」那种眼神!苏黛撑起身子瞪他一眼。这块石头最好别说舍不得还是不忍心什么的,否则她一定捶死他!
伍岩笑了一下,粗糙而带着硬茧的手指碰了碰她柔软的后颈。
像会烫人似的!苏黛瑟缩地闭了闭眼,蓦然发软的手肘撑不住自己的重量,跌回了伍岩胸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