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怕孤独。」
「对,这是你的优势。」伍岩说:「总有一天,你也会遇见真正可以理解你的人,一定会。即使遇见那个人之前,你一直都是孤独的。」
她怔怔地看着这个高大粗犷的男人。
他的双眼看似平静,却又蕴含着一点波涛,但他收敛得太好,她看不透那是不是怜悯。
她想,也许他是在安慰她。
也许……
回到屋子,她把自己疲惫的身体摔在床上。
没有点亮灯的室内—片昏暗,她挪动身体去躺在羊咩经常睡的那个位置。
羊咩说,她已经不晓得自己在坚持什么了……
然而她却从来不曾或忘,关于自己的坚持——如果她不这样顽固地坚持着自我的信念,那么她还拥有什么呢?
在这个世界上,她除了完完整整的自我之外,就什么都没有了。
在睡去前,她依稀想起从伍岩笔记本里看来的那一段泰戈尔诗句。
That which oppresses me,is it my soul trying to come out in the
open,or the soul of the world knocking at my heart for its entrance?
——那压迫着我的,是我那想要出到外面空旷之地的灵魂,还是那世界的灵魂,敲着我的心门想要进来呢?
就彷佛连空气都有了重量,将她压迫得喘不过气来。
也许伍岩是对的。
无论是不是能够理解她,羊咩,终究也只能是个过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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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女孩出院前一夜,他看见苏黛找来了几个朋友。
他们来的时候,女孩正因药效而陷入沉睡。
几个年轻孩子穿着光鲜而极具个性,脸庞上飞扬着属于自我的神采。但是搁下探病的礼物之后,他们或站或坐,并没有一般人探病时的喧腾。
他们只是静静的、静静的看着床上的女孩。
在他们的眼中,凝聚着无言的忧伤。
五分钟、十分钟……半个小时,他们没有人开口说话。
有一种沉静的氛围笼罩,他们像是一个不容分割的亲密群体,那样无言的忧伤,简直像是哀悼,哀悼他们其中已经形同死亡的一份子。
而他则在想,苏黛那宁静的神情底下,究竟存有什么样的思绪?
一个小时后,所有人都离开了,独独留下苏黛。
他站在她身后,不晓得站了多久。
「你有想过吗?」
当他们离开医院的时候,他终于开口询问。
「想过什么?」
「想死。」
这个问题让苏黛难得的无言了片刻。
「……因为这个世界的全部都是狗屎,所以我想要找到一个比较不狗屎的事情,我想要证明,想要让某些人知道,活下去会比自杀更好。」但她低声的笑了,带了一点嘲弄的味道,「不过,也许我真的找不到那种好事。谁知道呢?也许那时候我就会想死了。」
「你有双重标准。」他平淡的指责,「你不准她死,却觉得可以轻易死去。」
她笑了,「有什么关系?我死的时候不会有人舍不得的,这叫死得其所。」
「会有人舍不得的,苏黛。一定有的。」
「会是谁?」她半挑衅的问:「你?」
他握住了她的手臂,看见她倔强的眼神。
「是,」他低声的说:「我会舍不得。」
她烫着了似的,迅速转开视线。
他并不急躁,心境反而近似等待,等待她的规避。
而她果然也只是沉默,沉默的避开了这个话题。
他是了解的。
她,以及他自己,都还没有准备好要建立关系。
还不到时候……他告诉自己,还不到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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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黛住的那间套房位于大楼第四层,老旧的大楼里没有电梯,但他素来劳动惯了,爬阶梯就当作是晨间运动。
女孩出院的那一天,他照例在清晨去接苏黛。
这个清晨不若往常宁静,他人还在二楼就隐约听见了男人的叫嚣声,夹杂着重重踢打着铁门的噪音,整栋大楼都听得见。
伍岩微微皱眉,他观察过这边的状况,不至于治安不好……
上头有两个早起的阿婆正好下楼,他侧过身子让她们通过,不经意听见她们交头接耳。
「透早就有男人来乱,莫怪人拢说那个女孩不正经。」
「莫说人闲话,我看那个孩子静静的、乖乖的,人其实不坏啦,有一次还帮我提菜篮子……」
这样高度差异的意见让他直觉就想到苏黛。
不再迟疑,伍岩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四楼。
苏黛的屋子门前,一个中年男子捶打着铁门,不时用力踢出几脚。
「开门!你娘咧,还不开门?别想假装不在家,等一下门开了你就知道!看我怎么教训你!快点开门!」
伍岩一眼就将男人打量过一回。
男人中广体型,面容浮肿而蜡黄,多日未经打理而显得蓬头垢面,不需要太靠近就能闻到一股浓浓的酒臭味。
「我有好几个朋友是大尾流氓,你再不开门,明天我就叫人剁你的手,一个一个轮奸你!听见没有——」
满口的脏话!
「这位大哥。」伍岩走过去伸手拉住他。
男人甩开他的手,直觉吼道:「干!小心我砍死你——」
因酒醉而茫然的视线对上伍岩,伍岩高大年轻的体格让男人瞬间将话全吞回肚子里。
这副体格向来很好用。伍岩冷声说:「大哥,还大清早的,你给邻居一点安宁,大家都好过。」
男人小心翼翼地打量他一会儿,似乎察觉了他工人外表下的气质正派,因此侧头往地上啐了一口,开始大声呛声:
「臭小子,你哪里来的?不知道规矩,刚出来混喔!不认得我雄哥?整个北区归我小弟在管,知道轻重就滚一边去!」
欺善怕恶的酒鬼!醉醺醺的,这辈子大概没几天知道自己几两重。
伍岩揪住男人的衣领,重重往墙壁靠撞过去!这一狠招恫吓效果十足,立刻收到成效,男人惊慌的神色显然饱受惊吓。
手边稍微使劲向内勒住,男人因为受痛而扭曲了嘴脸,随即踢出脚来。伍岩眼尖,轻轻松松的制住了他,避免男人继续挣扎,他索性靠着墙将他向上提起。
「喂!喂……」男人意识到喉头越来越紧的压迫,只好狼狈地踮起脚尖以争取一点空隙来呼吸。
「酒醒了没?」
「杀人啊!救人喔!救人喔!杀人啦!」男人大声嚷起来,一面慌乱地试图扳开伍岩的手。「救命——」
先是略略弯肘,伍岩再一次重重地将他撞到墙上,很快遏止了酒鬼扰人清梦的鬼叫声。
「你现在愿意安静一点了吗?」年轻而强壮,他占了完全的优势。
男人困难的点着头,勉强挤出声音,「有……有话……好说……」
深知对付这种人的方法,伍岩根本不打算好声好气。「这间房里住的是我的女人,你找她有什么事情,问我就好。」
男人赶紧陪笑,「哪、哪有什么事情……里、里面那个是我女儿……我、我是她爸爸……」
爸爸?他会是苏黛的父亲?伍岩太过错愕,不自觉松开了手。就在此际,男人用力挣脱他的掌握,踉踉跄跄地逃了开去。
伍岩皱起了眉头,盯着男人离去的背影,并没有费心叫住他。猥琐的气质,不干不净的嘴巴,看样子酗酒应该有好长一段日子了,这样的男人,居然会是苏黛的父亲?
而且,他一直以为苏黛没有家人的。
「伍岩?」门板内传来苏黛的声音,「是你吧?伍岩?」
伍岩回过头来,声音紧绷,「是,是我。」
缓缓的,苏黛的内门开了,她隔着铁门向外望了望,才将铁门打开。
她的神情疲倦。伍岩凝肃着脸,流露一些尚未完全收敛的怒气。
他在生气,是因为谁?
她不想面对,勉强牵起了—抹笑,「我是你的女人?怎么我没听说过。」
「一时之间,我只想到这种办法。」伍岩试图平抚情绪。「对不起,我并没有想要坏你名誉的意思。」
「你做得很对,没什么好道歉的,我还要谢谢你才对。」
他只是摇摇头,没有说话。
她出门后关上了自己的房门。「走吧,我们时间不多。」
「你打算现在下去?」那个男人不见得走远了。
「那个老浑蛋是个胆小鬼,刚才被你唬住了,现在一定溜得老远。」她拉着他下楼。「别担心。快点,我们得先去医院送阿至上课。」
他倒是希望自己能够跟苏黛一样放心。
「……你如果想搬到别的地方,我可以帮你安排。」
苏黛这回是真的释出了笑容。用这么迂回的说法,她还以为他都直来直往的。
「不必这么麻烦,今天过后他会有好一阵子不敢再来了。」
「他说他是你的父亲。」
「继父。」
「什么?」他没听清楚。
「他是我的继父。」
伍岩因此沉默,手掌轻轻拍了拍她单薄的肩膀。
「有一个又糟又烂的王八蛋当继父,确实很有必要得到安慰。」苏黛自嘲的说。
「……你在害怕吗?」
「为什么这么问?」
「你在发抖。」
苏黛停住了脚步。伍岩看着她不说话。
「你多高?」
「一百八十五。」
「我一百五十八。」苏黛说:「你觉得—百五十八很高吗?」
伍岩估计一下两人的身高差距。
「很矮。」
「那不就对了?」苏黛哼笑一声。
她跟平常一模一样,但他探出了手臂去揽住她的肩膀。苏黛因而抬头看他,他五官的线条依旧,刚硬得像是面无表情。
「干嘛?」她玩笑道:「我会叫的。」
「苏黛,」他语气淡然却肯定,「你在害怕。」
苏黛直觉想反驳,但是话到了嘴边却软弱无力,「你胡说什么……」
「我也在害怕。」
她皱起眉,「你?你怕什么?」
「怕你。」他在她开口前继续说道:「我怕你受到伤害。我更怕,其实他早就让你遭受伤害。」
苏黛蓦然感觉喉咙梗住了一团热气。
伍岩慢慢的吁出一口气,「我又越界了吗?」
「废话。」她说。
下一刻,她却侧过脸埋首到他的怀中。
他微微震了一下,但并没有推拒她。
「我这么做你会生气吗?」苏黛低声道:「你会不会生气?我不是你的谁,只是一个你不熟的麻烦朋友……」
他打断她,「你需要依靠。虽然我们都知道是暂时的。」
如果他的外表粗犷刚硬又不修边幅,那么就不应该这样善解人意。
一股温热的水气在眼前盘旋下去,使得她的视线一片模糊。
并不只是因为多时未见却突然出现的继父,而是因为羊咩。
「她会离开我的……」即使不是死别,也注定会是生离。「我可以孤独啊!可是这种方式要我怎么接受?我不喜欢这样,他们一个—个都要用这种方式离开我……」
这还不是她想让他涉入的范围。
伍岩一声不吭,任她的眼泪沁湿他薄薄的衣衫,灼烫他的胸膛。而她在他无言而温暖的怀抱中,得到短暂的慰藉。
他们不需要言语就能够得到共识……当她一时的脆弱过后,他们彼此都必须假装这一切不曾发生。她是坚强的苏黛,永远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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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早上十点,他们将羊咩送回家。
「我知道那天我跳楼之后,你跟着也跳下去了……」
苏黛低声笑,「我只是想把你抓回来打一顿。你想死的话,只有我有资格杀你。」
羊咩的眼神极其温柔。「我不值得你这么做。」
「值不值得,你自己应该可以判断。」
羊咩却不再回应这个话题。
苏黛幽幽的看着她。
「苏黛……我会再好好想想。」羊咩不自觉按着腹部,说:「只是,原本要去日本的事,可能不会再去考虑了。」
苏黛抿了抿嘴,而羊咩笑了一下,那笑容相当苦涩。
在羊咩转身要返回屋内前,她叫住她。
「我一个人如果可以过得很好,那你一定也可以。」
羊咩略略转过身来,看见了苏黛平静的面容。
「勉琪。」她淡淡一笑,「我多久没叫过你的名字了?」
羊咩低下头,颤颤地掉下泪来。
她们要分别,从此就注定了。
第七章
两年后——
手机的和弦铃声响起,床上的大女孩一面到处摸索着,一面伸手挡着窗外洒进屋内的阳光。手机拿到手了,她看都没看就按下通话键。
「无论来者何人,姑娘我正在睡觉,给你五秒钟说完重点。」
彼方传来的是男人低沉的声音,「该起床了,小黛。」
「说完了?那挂电话吧,我再眯一会儿。」
「是谁说休假要准备期末考,想早点起床的?」
她拉高厚厚的棉被盖到脑袋上,闷在被窝里耍赖,「今天好冷,让我赖床一下嘛。」
男人无声地笑了笑。刚认识她的时候,他可料想不到有一天会听见她跟人撒娇的语气啊。
「你还想赖床多久?我过半小时打电话叫你行吗?」
这个男人大部分时候面无表情,却拥有出人意表的温柔。她埋在枕头里静了几秒,终于爬出被窝。
「你很讨厌。」明明知道她不想耽误他的工作时间。
他直接笑了出来,慢慢地收敛起笑声。「我不介意充当你的闹钟,你反倒先不耐烦了。」
「我哪有说过不耐烦了?」她伸手顺了顺长发,下床时因为地板的低温而一阵冷颤。「哇咧,这么冷!过两天来吃个火锅吧!」
她其实吃得不多,只是喜欢那种气氛。他也很清楚。
「想跟你朋友—块吃吗?」
她单手以发簪将长发随意盘起,一面刻意放甜了声音,「我只要你一个人,亲爱的伍岩先生?」
他的反应是相当不捧场地朗声大笑。
她翻了翻白眼,语调陡降几度,「你够喽,石头!」
他可没打算惹恼她,放缓了声音,「今天晚餐打算吃什么?」
「你要煮吗?」不等他回答,她说道:「我想吃酸辣汤配水饺。」
「那么等下午的餐会结束,我会买东西去你家。」在他没有多大起伏的声调中,隐隐含带一丝不易察觉的宠溺。
「你今天的餐会是在教会举行吧?下午我直接过去接你好了。」
「接我?」用她那辆小绵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