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妥门板,他转过身来,脸容背着光,那对凤目特别神俊。
「好。」他颔首。「妳做,我银子照付,不教妳吃亏的。」
听他应得爽快,敖灵儿心一突,见他步伐闲适地走向柜台,她不由得跟了过去,两掌不自觉地握作小拳头。
「我告诉你,我、我做的东西……不便宜的。你买得起吗?」
司徒驭满是兴味地瞅了她一眼。「是吗?有多不便宜?」
「就是……很不便宜。」
事实上,她从小至大做了那么多件竹制玩意儿,小自竹编蚱蜢、杯垫子、灯罩,大至床榻、桌椅、各式渔具等等,可从未收过别人一毛钱,现下要她扯出个价来,一时间竟说不出口。
尚有,她原以为他会温言再求她几句,只要他态度放软,她自然不会再坚持什么,可他倒好,和她较起真了。
想着他付银两给她,两人作起买卖来了,她心里有股难以言喻的郁闷,喉间苦苦的滋味又一次涌上,不晓得该如何排解。
略沉的男子嗓音似有笑意,慢条斯理地道:「没关系,不便宜就不便宜,大不了我把自个儿卖了,靠我这张脸,多少还值得一些银两。」
「嗄?!」她着实不懂,双眸一瞬也不瞬,猜他定是玩笑话,可瞧他眉眼间的神态,却又十足认真。
她尚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司徒驭已从柜台下的屉子里取出一物,递到她面前。
「你……这是什么?」杏眼儿水汪汪,直瞅着他手里的东西。
「妳瞧不出来?」飞眉挑了挑。
「我当然瞧得出来,我是问,你拿着一把小折扇干啥?」
「给妳的。」他淡道,见她不来拿取,他目光略略隐晦,便拉起她的小手,直接将扇子塞入。「拿着。」
敖灵儿下意识握住,跟着,又下意识地将扇子慢吞吞地摊子开。
小折扇造工挺细致的,扇柄细长温润,骨架匀称,扇面不用易于破损的纸质,而是以轻绸做成,上头素雅地绘着几笔丹青。
「你、你你、你……」她定定望着手里的折扇,又抬起眼睫定定地望着他,来回几次,话却怎么都说不全。
她究竟欲说些什么,连她自个儿也不知晓啊!
司徒驭平淡又道:「是我亲手做的,工自然没妳的细,但用来扇扇凉、赶赶蚊子、充当『不求人』搔搔背痒,多少还行。夏日就要到了,妳拿着,它用途甚广。」
握着扇子的掌心发着热,像他的大手握住她的那样,心中翻腾着莫名的滚烫,有着形容不出的悸动。她发觉自己很糟,竟为了一个小小、小小的赠物,整个心房仿佛就要被烧融了。
敖灵儿,妳不争气!
暗骂着自个儿,可她心底仍是软软地、悄悄地叹了口气,将那把小扇握得更紧。
喉中微梗,她咽了咽,好半晌才找回声音。「你送我扇子,我也不是小气之人,店里几件家具,我、我全包了便是。」
闻言,司徒驭嘴角一暖,注视着她轻垂的秀额。「好。」
她小脸扬起,听他又道:「这把小折扇就当作是那几件家具的酬劳,咱们是以物易物的买卖,不散的。」
她先是一愣,跟着便明白了他的意思。「扇」与「散」音相近,以往至今,亲朋之间若以「扇」或「伞」相赠,常会向受赠的那方讨来一枚铜板,权充买卖,避开两离散之喻。
谁要跟他不散?待她打赢了赌,他滚得远远的,不再顶着芸姊的名儿来管她,到得那时,不散也得散!
说啊!使劲儿地、大声地冲着他说啊!怎地不说了?
一旦明了他的说法,她颊边绽开两朵红花,张唇欲驳,但那些执拗的、傲然且不屑的话语,却如何也说不出口。
她说不出口啊……
「灵儿。」他低声一唤,微灼的气息扑上她原就烧烫的脸肤。
男人的脸似乎靠得太近了,隐约意识到他的企图,她该要退得远远,不再教他越雷池一步,但想归想,她双腿仍定在原地,未移寸许。
俊挺的鼻尖轻轻点住她的,四目交接,极近、极近地望入彼此深处。
「我想吻妳。」嗓若琴曲,幽幽击荡。
她吐纳深重,鼻腔、胸肺中尽是他的男性气味,烘得她浑身燥热,身子仿佛爬满小蚁。
「我、我会再一拳打肿你另一只眼。绝对会。你要敢不信……尽管试试。」撂这话时,微颤的语气把该有的气势全搞垮了。
他薄唇一咧。「我信。」
下一瞬,他凑近,密密吮住她的小嘴。
然而,等待的那一拳并未直击过来,司徒驭嘴角俏扬了,因姑娘柔软地逸了声,芬芳的小口温驯地轻启,主动含住他的唇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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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司徒驭的琴铺正式开张了。
但他做生意的方式便如他钓鱼的技法,不张扬、不显摆,求的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有缘自然来相聚。
虽是如此,来琴铺子下订单的人还当真不少,十个有九个是女性顾客,大多是富贵人家的女眷,因前往「观音寺」上香,不意间瞧见新开的琴铺,又不意间发现里边有一位英俊到天地无色、日月无光的年轻老板,跟着又不意间地发现,原来老板不光是生得英俊无匹,谈吐也极为诙谐风雅,一手琴技又极为不俗,害得顾客一进门,便舍不得离开了。
午后,日阳隐入云层,燥热稍减,风亦凉爽许多。
琴铺前的小上道,一顶锦轿在随行丫鬟的指示下小心翼翼地停下,帘子一撩,一名长相富泰的妇人矮着身跨出,在丫鬟的扶持下,缓缓步进铺里。
见有来客,司徒驭从容地迎向前去,俊脸温煦。「盛夫人。」
富泰妇人两眼笑咪咪的,像是见到啥期待已久的东西,两丸胖颊红通通的。
「司徒先生,哎呀,你还记得我啊?」手里的丝巾挥了挥。
「盛夫人在小店开张的首日便下了三张琴的订单,司徒还与夫人谈过一会儿话,知道那三张琴是要给府上的三位小姐习琴之用,怎可能忘记。」他笑意温和,又道:「那三张琴的琴身已挑选出三块上好的木材,就放在后院里,盛夫人想看看吗?」
胖脸微怔,又露出笑来,丝巾挥得更用力些。
「不必不必,咱信得过司徒先生!其实那三张琴不急,缓缓来,真的不急的。司徒先生别忙着赶工,把身子骨给累出毛病来,那我可就心疼——呃……我是说,那我可就过意不去了。」
「多谢盛夫人关怀。那三张琴司徒会在说定的日期前送至盛府的。」
「不用的——呃……咱是说,甭麻烦了,那琴……咱再过来铺子这儿拿。司徒先生慢慢做,一得空,咱就来这儿走走逛逛,也挺好的。」胖脸万般害羞地垂下,原搭着丫鬟的润短五指不知怎地竟溜至司徒驭的青袖上。
「司徒先生,咱心里其实——」
「天有些阴,再晚些怕要落雨,一落雨,土道泥泞难行,夫人若被耽搁在半路,那可不好,还是趁落雨前尽快回府吧。」
青袖也不撤回,由着她攀握,他微微笑,领着妇人走回轿前,还殷勤地为她揭开帘子,扶着她坐入。
「司徒先生,但是咱——」
司徒驭冲着胖妇人又是勾唇,他尽管无意,那笑仍足以震慑人心,害得对方也跟着笑,双颊晕红,软软一叹,任着那幕轿帘垂下。
「芙蓉姑娘,好生照看着妳家主母。」直起身,他对着那丫鬟道。
丫鬟秀目一亮,脸蛋迅速酡红,讷讷地道:「你、你……你记得我的……我的名字……你竟然记得……」
「之前听过盛夫人唤妳,自然就记得了。快回吧。路上小心。」拱了拱袖,司徒驭亦对着她温徐一笑。
「唉……」丫鬟小手捂着左胸,忍不住也软软叹息。
直到司徒驭示意四名轿夫起轿,盛夫人一行人才离去。
双袖负于身后,他淡淡回身,刚步入铺内,便见那一身嫩绿劲装的姑娘两手抱胸,倚在通往后头小院的那扇门边。
「瞧来,你行情是水涨船高,越来越看俏了。」白里透红的瓜子脸上有丝古怪神色。她唇角虽扬,却隐含着些讥讽味道。
「灵儿……」他一唤,嗓音听起来好无辜。
「你不是说把你自个儿给卖了,靠你那张脸,多少能赚些银两?」敖灵儿说得愈轻,心火窜得愈凶狠,小脸不怒反笑。「我信了。依我看,也不用开什么琴铺,你拿自个儿待价而沽,消息一放出,肯定涌来大批富豪家的女眷争相竞标。」
司徒驭一怔,不晓得她竟有这等反应,像是……打翻醋坛子了?
想象着这个可能性,他左胸急跳了起来,难以言喻的欢愉陡然爆开,瞅着她的凤瞳异彩闪烁。
从来不知,当她对他真有感觉时,他心房会如此、如此的激切震荡。
这是否表示,他与她打的赌,极有提早胜负分明的可能?
她说,对那个赌,她一定赢、肯定赢、赢到底,狂傲又笃定地连输掉后得付出什么代价也不问。她却不知,对于那个赌,他一样势在必得。一旦大局抵定,她哪里逃得过他的五指山?
「灵儿,我——」
「司徒先生,又有姑娘家上门了,快去接客吧。」敖灵儿不由分说地打断他的话,腾着火焰的杏目越过他的宽肩,瞄向大门外。
「什么?」司徒驭下意识侧过脸,瞥见一名大姑娘提着小篮踏进铺子里,是隔壁金纸铺张老爹的闺女儿。
「司徒先生,我、我多做了一些小点心,恰好给你佐茶,你尝尝,看台不合你口味。如果……如果不嫌弃,我天天做来给你,反正咱们两家连在一块儿,就跟一家没两样——呃……不是,我是说……哎呀,人家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呀,可是不说,你又怎么会明白呢……司徒先生呀……」
司徒驭由着张家闺女在一旁自言自语,说得既害羞又欢喜,他俊眸再度调回,原倚在那儿的敖灵儿已不见踪影。
第七章 参差飘荡顺逆流
该死的混帐王八蛋!
敖灵儿气呼呼地掉头冲回小后院,手紧握成拳,连做了好几个深沉吐纳,胸口仍被烈火烧灼着一般,既热且痛。
这三日,她每天与他乘篷船来此,来「拜访」他的姑娘多到数不清的地步,这其中还不包括那些有了年岁、已嫁作人妇的夫人们。面对诸多女子的爱慕之情,他处理起来得心应手,顶着温文俊雅的表相,谁也不得罪,偶尔还会给点甜头,任人摸摸、捏捏、碰碰,简直……简直毫无节操!
他说铺子里得再添几件家具,她便在这小后院开工了,用他所备的现成竹材和工具,劈、削、刮、刨,又剖又磨的,那是她熟悉且得意的手艺,凭着双手完成了一件又一件,她埋首苦做,也不知为何这么拚命,为何啊……
也许,她晓得的,仅是不愿承认,因为一旦对自己低头,她真成了「寻常」的姑娘,喜怒哀乐就为一个情字,再也强悍不起来。
湛黑的双眸瞥见教她随手搁在竹棚下方桌上的那把小扇,酸苦在喉中漫涌,汹汹地侵占了味觉,尝到满腹滋味。未多思索,她急步过去,如要发泄心头狂火,一把抓起小扇使劲儿地抛掷出去。
第一次,她没能成功,手臂用力挥抛,五根指儿却不愿配合,仍紧紧抓握扇柄。
她不信邪,第二回挥臂,定睛一看,小扇依然在手。
她挫败地低喊了声,第三度抛掷,甩臂的力气过大,甚至扯痛了肩胛,但小扇哪儿也不去,好端端在她掌心里。
微喘着,她杏瞳黑得发亮,瞧见这世上最最稀罕之物似的,一瞬也不瞬地瞪着自个儿紧扪着不愿松弛、倔强、固执且超脱掌控的指。
蓦然间,她兴起欲要大笑的冲动。
这是怎地一回事……不,她心知肚明的,晓得一切因由,毫无疑问的……是她赌输了。
握得发疼的五指终于僵硬地放开,任着那柄小扇再一次安然地躺在桌面上。她拖着步伐,有些恍惚地坐回小凳,下意识拾起适才做至一半的竹材,拿起篾刀修着细竹。
她必须做些什么,做些用不着大脑思索,却又能沉淀思绪的单纯的、规律的动作。
心跳得太促、太响,仿佛下一刻就要跃出嗓眼,然后她可以亲眼目睹自己那颗脱离躯体的可笑的心,挣扎着、妄动着,拚命摆脱却无力回天。
「啊!」手里的竹材陡地一滑,她持在另一手的篾刀没来得及收势,直接划入掌心里。
「灵儿?!」焦心满溢的惊唤在静院中爆响。
青影迅雷不及掩耳地换移,司徒驭几是足不沾尘地飞奔过来。
他蹲在她面前,大手握住她的细腕,见她掌心托持一捧血,腥甜的鲜红仍不断涌出、滴落,他俊颜罩上一层寒霜,额角抽跳,变得十分肃冷难看。
敖灵儿并不觉特别疼痛,跟心中对自个儿认输所引起的冲腾相较,肉体疼痛突然间变得微不足道。
前一刻,她还兀自气他气得浑身发颤、眼前昏黑,险些咬碎一口贝齿,然而此一时际,她却未抗拒他的碰触,仅是定定瞅着他成峦的眉峰,以及那紧抿成一线的薄唇。
何必来关心她?
说来说去,就只因芸姊请托他的那个承诺吗?
她心中难受,一块无形大石重重地压在她左胸上。
这一方,司徒驭剑指疾点她虎口与腕处的穴位,先将血止住,跟着,他打横抱起她,把她带进屋里,让她坐在柜台内的椅上。
他忙碌着,动作俐落迅捷,取来一块净布浸湿、拧干,重新扣住她的腕,脸色纵然不郁,似长年不化之冰,但处理她伤处的力道却极其温柔,小心翼翼,仿佛她划伤了的小手是一件易碎的白瓷儿。
「……不是有姑娘来寻你吗?人呢?」她稍稍回神,不知怎么,微带酸气的话就幽幽地问出口了。
「我要她走了。」他简短地丢下一句,从怀里拿出近日为涂抹瘀紫的眼窝而随身携带的「紫犀金创膏」,挑出了点儿,手劲轻柔地为她敷上。
见药膏迅速地融入伤处,形成殷紫薄膜,他微乎其微地吁出一口气,眉间的皱折弛了几许。
「你何必……要人家走呢?」不自觉已咬出牙印的唇忽又嚅出一句。
「我又何必要人家留下?」他不答反问,感觉她小手欲要挣脱,凤瞳精光轻湛,警告意味甚浓。「别乱动。」
他没张声凶她,但敖灵儿却是一颤,被他给喝住了,怔怔地看着他撕下青袖一角,弄成条状,再将布轻缓地缠在她刚上过药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