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他低声地向黔柱说道:「黔柱,她就拜托你照顾了。」
她是谁,黔柱心里自然明白。这趟一拖再拖的远行就是因为那个人,无垠心中最大的牵挂。
「战君放心,臣定不会让王后受委屈。」他向无垠担保。
微微颔首的他看了看天色,是该出发的时刻了,即使有再多的不舍和挂念,此时都应该抛下,否则无颜面对眼前的大军。黑冑战君高举血魔刀,接到指示的幽冥将军立即发号施令──
「出发!」
只见数千马匹同时转向,配合着壮大马蹄声的是那闸门铁链转动的声响,厚重的黑色大门缓慢向外开启,一列一列的铁骑有秩序地驭马而出,数以千计的铁蹄撞击地面所发出的震撼,让四极台和凌霄殿都感受到明显的震动,正正之旗的壮大军容只有在此刻才能得到印证。
那代表着出征的震动不只四极台和正殿感受得到,就连在坤簌宫的寝宫,也感同身受。
远远地、微微地,感受到了地面的共振,看似空无一人的寝宫静谧无声,白色的背影瑟缩在石床的一角,没有半点动静。
永昼睁着杏眼,带着点惊恐,还有些许悲凄的表情,维持这样的姿势已经好一段时间。无垠离开了,从她身后的位置离开到好远的地方。
当她看到无垠身上的伤,和自己手中的剪子,简直不敢相信的永昼除了摇头之外,完全没有其它反应。然而无垠只是要她别担心,将她按在怀里轻拍,因为接下来,他要告诉她比这些更难以接受的事实。
「你的血还在流……不行,我去叫默芸……」永昼眨着一双迷蒙的水眸,正想要转身去叫醒默芸,却被无垠出声阻止。
「不要去。如果让这件事张扬出去,这个凌霄殿是容不下妳的。」
手足无措的永昼止住脚步。无垠说得对,她所做的事情可是跟刺客没两样,后果除了死,没有第二条路。
「怎么会这样……那现在该怎么办?」
知道她的慌张,无垠慢条斯理地告诉她:「妳去找件衣服,能够吸血、有弹性一点的。」
照着无垠所说的去做,永昼替他包扎好了伤口,过程中,白色的布吸附了血,那血淋淋的画面让她鼻酸不已。自己怎么会做出这样可怕的事情?她真的一点意识都没有。
「这件衣服要藏好,别让人看到了。」无垠将破碎的白衣折起,交给了永昼。
她接下血衣,泪水不禁滑落。为什么他可以这么温柔?在他眼前的人不是想要置他于死地吗?「现在可以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吗?」
看着与他同样坐在床沿的永昼,无垠张开双臂。「过来。」一如住常地,他总是将她置于最安全的地方,用外人意想不到的温柔对待她。
然而,她呢?居然用这种方式回报他。
永昼摇摇头。「我不过去,也许我又会伤害你。」她竟然开始害怕。
无垠莞尔一笑。「妳不会,过来。」
为什么他可以这样的信任她?从那双银灰色的眸子里找不到一丝怀疑。被无垠的肯定所打动,永昼起身走向他,依着他坐了下来。
无垠温暖的体温马上环绕着她,双臂将她紧搂,心中还是有着浓厚罪恶感的永昼只能痛苦地承受这些。
「你的睡袍……也是我割开的?」她问。
不愧是永昼,聪颖的她马上就发现这两者之间的关联。无垠选择沉默,但也等于给了她答案。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多久?」她的声音在颤抖,不过这是可以理解的,在她毫无意识的状态下,做了一些自己完全不知晓的事情,那有多么的令人害怕!
无垠先是顿了一会儿,才决定坦白。「从我们一起睡在这张床上开始。」
怀中的人连呼吸都停住了。永昼纠结着双眉,不敢置信地微启着红唇。一点点的蛛丝马迹开始逆流回她的脑海,无垠的疲累、暗璐在凌云梯说的那席话、身体无端的酸疼……在在都印证着无垠所言不假。
若照样推论,过去这一个月来,他根本没有好好地睡上一觉!而她,这个始作俑者,居然还若无其事地问他为何消瘦……
永昼,妳简直是恶魔。她锥心地对自己说。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告诉我?」他如何能忍受夜夜和危机同眠,而不在第一天就将她绳之以法?甚至,他大可当场就结束她的性命不是吗?
灼烫的指腹掠过冰凉的额际,刻意避开那颗水滴形的晶石,将她的发丝拨去一旁,露出形状姣好的脸蛋,而手掌则流连不去地享受着肤若凝脂的触感。
每当无垠对她这样做时,她都会闭上眼,默默地感受那份自掌心传递过来的宠爱。然而此刻她却做不到,虽然知道他是好意要她放心,但永昼不能就这样原谅自己。
「告诉妳?这些事又不是妳做的,告诉妳又如何?」他的语气十分温和,却让永昼一头雾水。
她稍微仰起头,用蓝眸望着他。「不是我做的?什么意思?」
「到方才为止,妳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对吧?」银眸看着她说。
永昼颔首,无垠继续说:
「所以,那怎么能说是妳做的?妳并不是自愿的。」妳是被操纵的,这句话他依然说不出口。
不是自愿……无垠的意思是说她是被迫的?
「难道,有人在指使我?」蓝瞳中露出恐惧的神色,无垠安抚地将她揽入怀中。
「妳觉得,如果妳对我做的这些事情被发现,会有什么后果?」无垠地问。
永昼用着微弱的音调回答:「死……」
「还有呢?之后呢?」他们的关系是从何开始?建立在什么样的基础上?
一点就通的她,忽地挺直了腰杆,眼中盛满了惧怕,激动地说:「我的国……我的子民……我的父王……」她捉住无垠的手,「不!请不要再让战争波及他们……是我做的!我一人承担……不要牵连到白露国……」
无垠无话可说,面对这样竭尽心力地去保卫国家的永昼,他突然不知该如何继续说下去。他也是王,又何尝不懂永昼想要保护国家人民的心情?但他和她不同的,是自己的人生,能作主与否。
「……妳这样为白露国牺牲,值得吗?那个国家,能给妳同等的回报吗?」无垠问道。
「我是属于白露国的,我甘愿为它牺牲奉献。你也是君王,理当懂得我的感受啊!」她满是痛楚地喊着。
这是第一次,永昼和无垠如此直接地谈到国家的问题。长久以来,这个问题在他们之间就如同是个禁忌、是个伤口,没人愿意去碰触它。因为永昼的矛盾,所以无垠也愿意不提,他耐心地等待,等待到他俩能没有忌讳的谈论这件事为止。
「我为我的国付出,但我也能替自己作主。妳呢?妳曾经为了自己而任性的反对过别人吗?」这样的态度和他在外人面前的严峻相差甚远;但内容,却足够让永昼无力反驳。
她反问:「那你呢?你不顾别人的反对做过哪些任性的事?」
没想到无垠只是定定地看着她。
「娶妳。」
永昼霎时哑口,她紊乱的思绪忽然清晰了起来,最清楚的感受便是无垠突如其来的告白,让她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不听使唤地潸然落下;此时此刻的她已经失去了追问的力气。原来,知道世上有个人为了自己而任性,是一件如此令人感动的事。
因为她一直认为自己是个附属品,白露国的附属品,人民爱戴她,是期待她能为这个国家做些什么,而她只需要将自己塑造成符合王座的标准,等旁人要她上座时,便听话地坐上去,如此而已。但是,竟然真的有人是因为她,因为永昼这个个体而需要她的。
就算还有很多事情是需要解释的,无垠也不想在此时说明,总会有那么一天她会明了。
替她接下晶莹的泪珠,无垠终于决定直捣问题的核心。
「妳想知道是谁在控制妳吗?」
永昼肯定地回答:「当然。」
无垠与她四目相对,一字一句地抛出:「每当妳想要对我不利时,妳的额饰就会散发出不寻常的红色光芒……」
她怔忡半晌。「你是说……不,不可能,我父王他……」
这样的反应早在他的预料之中,无垠没有多作解释,他只是伸手作势要拿掉她的额饰,当那轻微的力道拉扯着晶石,遽然地,一股剧痛撞击着永昼的脑门,她痛得惨叫出声。无垠马上放开了手,但永昼仍是扶着床沿喘息,那种恐昨的痛楚是她从未体验过的,四肢百骸都不停颤抖,即使痛感已经消失了,她依然余悸犹存。
「对不起……」无垠心疼地抚着她的背,但这样做,是最直接、也最清楚的验证方式。
「我不相信,我父王他怎么可能会这样做……不可能……」垂着头的她一径地摇头,这太荒谬了。
她心中的支柱却反过来成为要伤害她的人?而眼前的无垠却一心想要帮助她……是与非、正与邪,全都颠倒过来,她的世界被打乱了。
「妳必须自己拿下那个控制妳的晶石。」他告诉她应该要怎么做,但可惜的是,永昼却听不进心里去。
失魂的蓝眸没有焦距,她说:「你在骗我,你想离间我们父女,这是你们黑沃国的诡计。」若是冷静的她,决计不会说出这样情绪化的言语,可当下的永昼已然失去了判断能力。
「妳看着我。」无垠将她的脸捧至面前,要她注视着自己。「我若要对白露国不利,何必大费周章做这些安排?我若要妳死,又何必千里迢迢让妳来到我身边,夜夜与我共枕?妳很清楚的,不是吗?」
永昼的心碎了,碎了一地,任狂风吹去。她好想这一切只是个梦,梦醒之后,她还是在白露国,有着慈祥的父王,总是对她微笑的母后,即使每日都有许多要学习的大小事,她都不在意,毕竟,那才是她的家。
为何一切都变了样?她总以为那里才是她的家,但现下,处处皆不是她的归宿,心失去了根,还能如何呢?
合上眼,永昼不愿看见,不愿看见他的银瞳,里头写满了残酷的事实,逼她去面对。
她拨开无垠的两掌,移身至床内。「我累了。」背着他躺下。
无垠看着一心只想逃避的她,失落地叹了口气。
「如果,妳已经离开了那个国,也已经用自己换得了白露国的太平,那么,妳应该就不再亏欠那个国家什么了。妳已经替自己赎身了,永昼。」他不愿再看到她将责任住身上揽,总有一天,她会负荷不了的。
「更何况,他们这样利用妳,不顾妳的生命安危──」话未竟,永昼便截断他的话。
「我不要听!」不要再逼她!难道他看不出来她已经不能再受任何刺激了吗?!
无垠闭上了嘴,他太心急了,急着想将永昼从牢笼中解放出来,却没注意到自己施力过当,也一样会伤害到她。望向窗外,无垠从日夜难辨的天色看出该是他离开的时刻了。
躺上床,从身后拥住那瑟缩的人儿,耳鬓厮磨地将脸贴着她的。天知道,他有多希望黎明不要来,分离的痛苦,比他身上的任何一处伤口都来得令他难受。
「永昼……我要走了。」他握起那双冰凉的柔荑,愿在他远行前再替她暖上一回。
永昼没有回话,甚至连双眼都没睁开,但无垠知道她并没有入睡。
「还记得那日赤娘国的红莲在大殿上交给我的纸条吗?」他说。
永昼心一抽!她记得,怎么可能忘得了!那时他两人的笑容深深地刻在她的心上,每每想起,总是忍不住蹙眉心痛。
「她在纸条上告诉我联手击溃海寇的方法。因此,我今天要远征,去南都。路途遥远,也许要两三个月才回得来。」他言简意赅地说完。「好好保重自己。天冷,妳的体质又寒,晚上叫默芸多放几盆暖炉,千万别染上风寒。」
永昼仍然没有动静,无垠凝视着那张玉雕的侧颜,缓缓地,在那芙蓉般的脸颊上落下几吻,代表着他的道别。
「永昼,做妳自己。我走了。」无垠起身离去,徒留一室的凄清与她相伴。
在寝宫的门嘎然合上的一瞬,一滴泪自紧闭的眼中溢出,横过鼻梁,渗入软垫中。
他好残忍。在将这样一个悲剧带进她生命里之后,就这样一走了之,让她一人去面对。她需要他,只是说不出口罢了。
背脊的刺寒在提醒永昼,无垠已经不在了,她多想坐起身叫住他,大喊「不要走!」。只是心里的悲怆已经麻痹了她的身体,使她动弹不得。
永昼以为自己裸着足从寝宫飞奔而出,穿过漫长的凌云梯,投入无垠的怀里,乞求他为她留下,但没想到,那只是她的魂魄……
第六章
小女孩渐渐找回了意识,她在温暖的被窝中醒来,身下躺的不是木板硬床,而是柔软的床垫;身上盖的,是以她的身分一辈子也触碰不到的锦被;脑袋还来不及弄清现下的状况,房外的交谈声就隐隐约约传至她耳里。
「老爷。」一个女孩子的声音。
「情况怎么样了?」问话的,是一个男人关切的声音。
「帮她换过了衣裳,大夫也看过了,说是受了点风寒,不碍事,奴婢这就要去煎药呢。」
「好,好……对了,她醒过来了没?」
「没呢,像是睡着了,小小身子倒受了不少折腾。」
「唉……我进去看看。」
「是,老爷。」
咿呀一声,门被打开了,小女孩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甚是不解的看着朝她走来的人。
「醒了?」黔柱惊喜的看着她,缓缓在她床畔一坐,眼里写满了笑意。
虽然不认识眼前这个大叔,但他看起来并不像坏人,小女孩稍稍放松了戒备的心,至少他比起那个牵着驴子的大叔要慈蔼许多。
「记得我吗?」黔柱指指自己。
小女孩愣了一会,无辜的摇摇头。
在昨夜那种与死亡只有一线之隔的情况下,要将眼前的事物看清就已非常不易,更何况是记得他的长相。
黔柱摸摸鼻子,其实也知道不太可能,他也只是随口问问而已。
「不记得我不打紧,但有一人妳可要牢牢记在脑海里。昨夜救了妳的,是这个国家的太子殿下、将来的王,妳只要记得这个便足够。」
太子殿下?这是小女孩第一次听到的称呼,但它究竟代表着什么意思?她完全不懂。但,这四个字从那一刻起便占领了她的思绪,就像黔柱所言,牢牢地、牢牢地记在脑海里。
黔柱感到喉头一阵热意,许多关心的字句都想脱口而出,但内心的罪恶感却让他开不了口。这女孩是幸运的,虽然她的遭遇极是不堪,但终究她是被神眷顾的。黔柱眼中满是复杂地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