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似乎说了不少,甚至吓到了我的王后。」无垠看着那张低垂的容颜,语气略有不悦。
默芸只向他揖了个身,甚至连「战君」都没说,便开口道:
「奴婢只是在向王后介绍我国的国情,这也是王后迟早要知道的。」
无垠轻微到几乎令人看不出地扯了扯嘴角。「那真是辛苦妳了。」
永昼站在他们之间,清澈的双眼观察着这对主仆的一举一动,然后她的结论是:非比寻常。
「我要带王后出宫。」无垠对着默芸说。
永昼的心漏跳了一拍。他要带她出宫?要去哪?要做什么?
默芸好似知道他们的去处一般,说:「天寒,让奴婢为战君王后准备厚衣。」
无垠则伸出手阻止那马上要往坤簌宫走去的身影。「不必,气温适中。」
这样的温度叫「适中」……永昼真是开了眼界,她悄悄搓揉着冰凉的十指。
被阻挡的默芸转身面对无垠,缓缓说道:「战君,请为王后着想。」
这句话可一点也不客气,永昼讶异地看着默芸直视他的眼神,丝毫不屈服,这跟她所认识的亲切态度相距甚远。
只见无垠剑眉之间划出一条刻痕,十分不耐。「去!」
没有受到任何责骂的默芸快步跑向坤簌宫,没一会儿工夫便消失在那头的黑色大门间。
望着坤簌宫的大门,永昼正在冀望默芸会不会跟他们一起去。
无垠则是继续他方才的动作,凝视着这名女子。
她身上穿着黑沃国的服饰,但却是纯白的。她的头发梳着黑沃国女人的发型,但气质却全然不同。她人就在这里,心却还在远方。
「这个发髻很漂亮。」他忽然开口。
转头看着无垠,永昼露出疑惑的神情。「你说什么?」原来她压根没听见。
无垠只好走近她,将嘴凑至她耳畔,再说一次:「我说,妳很美。」
摀着贝耳,两颊如火一般烧着的永昼移向一旁的凭栏,这大概是她到这里以来,露出过的最大破绽。
得到比预期还要大的反应,无垠甚是有趣的笑了出来。原来她也有冷漠以外的表情,这可有意思了。
伸出一掌,无垠对她说:「先到四极台吧,默芸会在那儿等我们。」
永昼连他的眼也不看,当然更不会将手交予他,便自顾自地往下走去。
无垠收回空空的手掌,刮了刮脸颊。自从永昼来到这座宫殿,他吃闭门羹的机会一下子暴增起来。不过不要紧,这么新鲜的事,无垠很乐于挑战。
他跟着前方那个看来瘦小却很坚强的背影,一阶一阶地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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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暗的天色之中,由四匹骏马拉着装饰简单的车厢,缓缓的穿越了代表天地四气的四极台,轻脆的马蹄声响回荡在空旷的平台上,随着闸门的锁链卷动,渐渐地远离了凌霄殿。
空荡的车厢内,无垠和永昼各据一角;她正眼也不瞧他一下,这样好似分界的氛围无垠是不介意的,但是有一件事情他看不过去。
「如果妳冷的话,可以靠过来一点。」
身上披着不能算厚的外衣,永昼试了很久,就是无法停止身体不争气的颤抖。
因为刚订做好的衣裳都不是厚衣,永昼从白露带来的衣服更不可能具有保暖功效,默芸勉强选了一件长袍让她穿上。
虽然有预料到默芸不会随行,但单独和他处在一个密闭空间还是让她很不适应。从小身边就没有年纪相仿的男性,宫里的男人又都对她必恭必敬,像这样有一个与她平起平坐的男子在身旁,对永昼而言是一大课题,遑论这男人还是一个深不可测的危险人物。
她除了不断的打颤,看来并不打算移动身体一吋。无垠见状,只好万般无奈的自行靠了过去。
感觉到他的动作,永昼将身体缩得更紧,恨不得能坐到车外去;然而很可惜的,还来不及穿墙,无垠庞大伟岸的身子已经欺了上来。他一手拉过永昼纤细的手腕,将冻得不象话的人儿拉至怀中,另一手再紧紧的环住那小小的身子,他挑眉思考着,是怎样的进食竟可以让她长得如此瘦小?
忽然被箝制在一个大火炉之中,永昼发现,无垠不只是手掌发热,甚至连全身都像发烧般的滚烫;但从他的神志看来,应该没有发烧的迹象。仍然没有忘记身分的她开始无声的挣扎,试图逃离这个可以让她怯寒的怀抱。
「如果妳坚持不接受我的好意,打算一个人度过未来的日子,每天晚上都冷得无法入睡,那妳就继续挣扎吧。」那张床恰好适合他的体温,可想而知,这个先天体质较一般人偏寒的女人睡起来会是什么滋味。
永昼不动了,她一想起那张寒冰床的刺骨便什么力气也使不出来了,即使脑子里仍是天人交战,身体已经先一步投降了。
嘴角扬起胜利的微笑,原来征服她的感觉是如此愉悦。
一冷一热的体质互相靠着贴近,交换着彼此的体温。永昼动也不敢动地将脸颊贴在他的胸口,全身关节像是生了锈,僵硬得不象话,实在是因为她太紧张。耳边,一下一下打入耳膜的是无垠规律的心跳,从这心跳节拍听来,他十分的冷静,比起永昼急遽的心跳显得沉稳太多了。
好温暖。来到这个国家后,永昼第一次感到温暖的感觉,肩上的大掌轻轻拍着,好像把她当作一个小孩那样的抚慰。有多久没被人这般抱着了?从她被认定是一个大人开始吗?不,更早。为了训练她独当一面,周围的人们早已将她独立出来,让她学习跌倒,也学习重新站起来,没有袒护的行动,只有更高的要求。
他们总希望永昼快点追上来,而她又最不喜欢听到叹息的声音,因此她所付出的努力和表现出来的气度,一直是旁人期许的好几倍。
鼻间嗅着她的淡淡发香,无垠得以近距离的观察她。光洁的额上垂吊着水滴状的奇石,弯月般的黛眉,纤长而密的眼睫数度紧贴着下眼睑,但不一会儿又惊醒般地撑开,这样周而复始的小动作让无垠忍俊不禁地无声笑着。永昼定是相当的疲累,这几天的折腾应该不是一个这么瘦小的身子所能承受的,但她依然强撑到现在,并且绝口不提软弱。他在她身上,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影子。
马车往后一震,停了下来,应该是到达了目的地。
「到了。」无垠放开了她,永昼才得以坐直身子,但离开他的臂弯此刻却显得如此困难。
无垠走向前去掀开布幔上径自下了马车,而永昼抱着留有他余温的双臂缓缓走向前去。在布幔的另一边会有什么等着她?虽然无法得知,但她一点也不畏惧。
白玉纤指掀起了布幔,方才毫不留恋走下车去的男人,此刻却站在车旁伸直两臂迎接她,他银灰色的眼眸好似在向她微笑,即使永昼知道他脸上并无任何表情。
不由自主地交出一只手,在半空中的小手很快就被捉住,接着整个人被他抱离马车,腾空的一瞬间,永昼揪紧了他的衣裳,但紧密咬合的唇瓣就是不发出一声惊叫。
落地之后,她发现他们在一座山的山脚处,前方有一个山洞,洞口立着两灶熊熊燃烧的火炬,炽烈的火光却照不清洞内的景象,好像是张着大口的怪兽等着无知的人类走入其中自投罗网。
「走吧。」无垠将她往前带,步入黑暗的大洞。
进到山洞内,一股劲风从内扑来,无垠脱下身上多余的皮裘覆盖在永昼肩上。他早就说过这样的天气对他而言是刚刚好的,偏偏默芸硬是要他多加一件保暖。若连他也需要保暖的话,那全天下的人恐怕都要冻死了。及时包裹住她的温暖帮她挡去寒意,皮裘内还存有他的体温,更是让她从里到外暖和起来。
虽然知道这样的想法不应该,但永昼对这份温度却有一丝丝的眷恋……
「谢谢。」看着地上,永昼挤了半天,好不容易说出两个字。收到道谢的无垠则是闷笑了一声。
隧道墙上插着火炬,让洞内不致漆黑;他们愈走愈深,一股刺鼻的味道也愈来愈强烈,永昼忍不住用袖子摀住口鼻,这样的臭味她从来没闻过。
隧道的高度已经不能允许无垠挺直身子,他弯着腰在永昼耳边说:「妳听。」
若有似无的金属敲打声叮叮咚咚传入耳,乍听之下杂乱无章,但仔细聆听,却又可以从中找出一定的节奏。走着走着,那声音的来源就近在眼前了。
隧道的底端是块木门,无垠握住永昼的手,将之贴于木板上,门居然是热的!
水蓝的眸子不解地看着无垠,像是在问为什么。无垠没有回答她,而是轻轻将门推了开来。
呼地一股热气像风似的呼啸而过,勉强睁开眼睛的永昼迫不及待要看清楚一切,那是一个广大的矿坑。
大窟窿有好几丈高,里头有数十名工人挥汗提锄凿壁,正中央是一个大火炉,火星四冒地窜烧着,通往外界唯一的一条路是道狭长阶梯,而永昼跟无垠就站在阶梯的最上方俯视着这一切。
先是有一个工人察觉到了他们,接着没多久所有人都发现了他们的到来,相继放下手边的工作跪地磕头。
「下去吧。」只容得下一人通过的阶梯,无垠让她先走,永昼下了阶梯来到工人的面前,接着无垠便喊道:「起来吧!」
身上穿着破旧衣服,汗流浃背的工人们一一从地上站了起来,却仍低着头;方才的敲打声和谈笑声全消失无踪,原本就广阔的坑洞这时更显空旷。
无垠插着腰巡视这批今天特别不一样的大叔。「怎么?不认识我了吗?」
所有人你看我我看你,就是没人敢开口,终于,一个头上绑着布巾的男人说话了,
「战……战君,您旁边的是……是……海神之女吗?」他畏畏缩缩的问道,看来他们惧怕的不是黑冑战君,而是他身边的小女子。
「全天下有蓝眼睛的也只有这么一个,假也假不了,你们何不抬起头自己看看?」他这么一说,工人们才心存畏惧地抬眼瞧瞧永昼,这一瞧,所有人都看傻了眼。
怎么会有这么美丽的女子?!虽然他们一辈子没见过大海,但透过永昼的眼波,就彷佛徜徉在一望无际的海洋那般,又深又广,会使人迷失方向似的不可思议。
望着他们愍厚老实的脸上流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永昼觉得甚是有趣,但无垠却将她拉至身后,隔绝那些恶狼似的目光。
「我是是叫你们看看,不是叫你们用眼睛把人家给吃了。」这些大叔真是的,连基本的待客礼貌都不懂。
「俺没看过这么美的人儿呀!跟俺家婆子比起来简直像仙女啊!」其中一个男人说完,马上有另一个男人臭骂他:
「无理的家伙!拿海神之女跟你家母夜叉比?拿来擦屁股还嫌粗呢!」
「你甭说俺,满嘴屁股屁股真够臭!」
就在他们这一来一往的对话中,让在场的所有人无不哄堂大笑,包括被无垠藏在背后的永昼,也忍不住笑了出来。好久没这样开心笑了,一笑之后心情似乎轻松了许多,然而这抹笑容却让她感到好怀念。
「他们是我父王时代负责采矿的矿工。」无垠向她解释。永昼马上想到默芸说过的那段历史。这些一辈子都在地底下工作的工人们见证了那样荒唐的时代,但为何在先王驾崩之后他们还愿意继续留在这里干这些苦力工作?
他们来到镕炉旁,滚沸的浆液不时自锅沿翻滚而出,坑内的高温加上镕炉散发出的热气已然让永昼忘了寒冷的滋味,但不同于矿工们的汗流浃背,她柔白的肌肤上还是不见汗珠。
镕炉的不远处有张长桌,布满刻痕的桌面上摆放着大大小小的原石,表面粗糙的原石看起来与一般的石头并没什么不同,但在这些专业矿工眼中,它们每一块都是价值连城的珍宝。无垠随手挑了一块外貌极不起眼的石头,那石头呈不均匀的黑色,但转动之下却闪着奇异的光点。
「妳知道它是什么石吗?」无垠问着她。
永昼看着他手中的石头,再看看摆放在桌上的其它石头,每个的样貌都大同小异,她实在无法分辨。于是她摇摇头。
无垠理解的点了点头,为她解惑:「这是黑曜石。」
永昼皱起黛眉,她没有听过这名词。
一直跟在他们俩身后、不肯回去工作的一位大叔忽然插嘴,热情的向永昼说明:
「王后啊,这就是凌霄殿的主体啊。」
她惊讶地看着那颗丑陋的石头,没想到它竟然是建造凌霄殿的材料;殿内的地石到圆柱甚至屋顶,都是光洁的黑色岩石,原来就是从这小石头开始的。
无垠又挑了一块长形的石块,同样问她:「那这个呢?」
这次他拿的是半透明呈现灰白色的岩石,但是凹凸不平的外表下装着什么秘密她还是无从得知。
「王后,那是白水晶啊!」大叔又忍不住跳出来说话,这次可遭到无垠的白眼了。
他斜睨着。「不用你多嘴。」
大叔无奈的低下头去,嘴巴还小声地像是在抱怨的喃念些什么。其实永昼已经发现到,无垠在这里和在凌霄殿里的态度有很大的转变,虽然同样是王,但在凌霄殿里他是冷面罗剎,到了这,倒比较像是任性的顽童;而这些工人似乎也和他没什么阶级之分,不畏他的身分和权力。
无垠的声音拉回永昼的注意力。「这是白水晶,等它被焠炼之后,就会变成和这个一样的东西。」他说着,拉起挂在腰间垂吊着的灵摆。
灵摆是一块六角菱形的晶石,顶端由一条银链勾起,银链系在无垠的腰带上,当他行走移动时,灵摆便会左右摇晃,摆动时晶体周遭好似环绕着白光,十分的不可思议。永昼第一眼看见他,就曾注意到这非比寻常的水晶,像这样的装饰品她在白露国从未见过,但其实它不只是个装饰品而已。
按捺已久的大叔终于又忍不住地出声,他这次反驳了无垠的话。
「不不不,战君的灵摆是白水晶中的万年结晶,跟这种一般的水晶不能相比的啊!虽然是同样的种类,但只要拿完成品来比对一下马上就可以知道两者是天差地远。战君的灵摆可是吸收日月精华再经由一流的工匠之手研磨细炼之后经过七七四十九天──」他滔滔不绝的拉杂到一半,又接收到一记冷箭,无垠泛寒的目光告诉他别再说了。
大叔马上闭嘴,但那小媳妇般的无辜却让永昼再次绽出笑容;无垠虽然不甘愿,但还真佩服能将她这冰山美人逗乐两回的大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