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毕,他将灵摆交到永昼手中。她轻轻的握着它,没想到灵摆的温度不如她想象中的冰冷,反而是一种沁入人心的温暖,舒畅的感觉驱走了她低落的心情,不安的感觉也不再那么强烈,立即感受到它神奇力量的永昼不敢置信地抬头看着无垠。
「好神奇。」她终于开金口说了三个字,不过无垠已经很满足了。
他将她的手包覆起来。「送妳。」无垠潇洒的决定让一旁的大叔又开口大叫!
「战君!这灵摆不是先王赐与您的遗物吗?!」
永昼听到实情,马上把灵摆推回他手里。「我不能要。」虽然她不知道为什么他要把这么重要的东西送给她,但是她不想收下。
无垠摆出货物既出概不退还的表情,说道:「这是我的东西,我要给谁就给谁,已经入土的人管也管不着。如果妳觉得不安,那就拿妳额上那颗宝石做交换,如何?」他言语之间对先王无一丝尊重,让人感到他送这礼是送走麻烦似,而且还想从永昼身上换得好处。
蓝瞳不悦地凝视着他。「休想。」
同样是父王赐与的宝,她可不像他说丢就丢,这宝石已然是她与白露国的唯一相连,谁也不能抢走它。
被怒视的无垠无可奈何的耸肩。「那妳就收下,别推三阻四的,我不喜欢拖泥带水。」
他话中的威吓成分让永昼看不清他的真面貌,一会无赖,一会阴险,一会又威严十足,她真不知该如何应付他。但眼下的情势,她也只好勉为其难的「暂时」替他保管这灵摆。
「我只是替你保管。」她心不甘情不愿地说。
无垠无所谓地哂笑,只要她接受,岂不就是一个好的开始?
「为什么你对这些晶石的事这么清楚?」就算黑沃国盛产矿石,身为尊贵的王也没必要对每一种宝石如数家珍,而且还拥有如此完整的知识,还是说他也遗传到父亲的喜好?
难得她会有疑问,无垠自然要为她解答了。
「妳知道白露国有几个港口吗?」他反问。
这突如其来的问题让永昼疑惑,但她仍然坚定地答道:「当然。」
对未来要接掌一个国家的王储而言,这种问题只不过是基本常识,更何况港口对靠海维生的白露国而言是多么的重要。
「那就对了。我也跟妳一样。」无垠一贯地话有所保留,因他相信以永昼的冰雪聪明一定能理解。
港口是白露赖以维生的工具,在黑沃,晶石也是经济来源吗?听默芸的叙述,宝石对他们而言应该只是奢侈的装饰品,不至于被拿来作为维持国家的经济支柱才对。
永昼不喜欢他的说话方式,总是语带玄机,把她搞得一头雾水,又好似在考验她什么。难道这男人不知道她的压力有一半是来自于他的个性吗?
「晶石是黑沃的经济来源吗?」她试探地问。
无垠笑得很保留,回答也很模糊。「从前不是,但今后就不一定了。」
永昼转开螓首,半闭的杏眼冷漠地注视着地上,这下换她出谜题给无垠了。她的表情代表什么?
无垠刮刮鼻子,看来他被讨厌了。
一直在两人身边的大叔看着这一切,欣慰地笑了。
他认识两个王,一个不知民间疾苦,一个日夜想的都是国家。无垠还是太子的时候,就把这个晦暗的矿坑当作是他的第二个家。他依稀记得当太子第一次出现在长阶梯上方时,整个矿坑的工人都忘了该怎么工作,就深怕这骯脏的环境会使无垠不开心;然而贵为太子的无垠不但没嫌过矿坑的阴湿,更将这里的每一块石头都当作功课般地熟记下来,不出几个月,他已然将所有矿工的知识都给学了去。
方才永昼驾临的景象让他好像又回到了当时的景况。但令人庆幸的是,最苦的日子已经过去了,当时的太子成了今日的黑胄战君,他的存在比黑沃国的任何一座高山都还要稳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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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凌霄殿外下起大雨,雨势滂沱,溅打在牢固的屋檐上,让人有种它可能穿透而过的错觉。这是严冬前黑沃天候的特色,入夜后的骤雨常常扰得人们从睡梦中醒来,接着便忧郁得无法入眠。因为大雨使土地泥泞,甚至将松软土壤中仅存的养分也一并冲刷掉,这便是黑沃农业不兴的原因之一。
虽然传说中黠璈与熏璞赐与他们肥美的土壤,但也许事实上天神已经放弃他们了。
就算在宏伟的凌霄殿中也能感受到雨势带来的冲击,更遑论一般平民的住所,能够遮挡强风、躲避大雨吗?
永昼无法不去担心,担心今天在矿坑中见到的那些善良人民,担心驱车前往矿坑的途中沿路可见的那些残破家园,即使他们是敌国的子民……
三角状的大陆分成三国,黑沃国拥地最广,邻接的白露国只有它的一半大小,但白露却孕育着比黑沃多上一倍的国民,两个国家都不兴外交,闭关自守着原有的土地;然而白露国却得天独厚的占据了所有的阳光,黑沃国只能笼罩在阴影下。
驻足于窗前,纤指拨开珠帘,让夜幕与室内的阴凉共鸣。随风淋打在窗上的雨丝此时就好像织进黑丝绒的银线,交错复杂。
将光洁的额角轻抵窗缘,剔透的眸子蒙上了夜色而闪烁着深海的色泽。一种奇异的思想窜入她脑中,而且那是她从来没想过的。互为邻国的黑沃与白露人民过着如此这般云泥之差的日子,难道黑沃国的子民都不怨吗?难道他们从来都不嫉妒吗?抱怨着为什么上天对他们如此不公……
一定有怨的吧!否则五年前那身穿黑色冑甲的精锐骑兵也不会一举攻下两国之间封闭了百年的关隘,像是要将数年来的怨气一吐而出那般,抢夺、掳掠、焚烧他们应该得到却没得到的东西。
回忆至此,她的胸口又不住地隐隐作痛。思及那些在边关保卫家园而为国捐驱的壮士,就彷佛听到在宫殿外,遗族为家人哀悼的痛绝嘶吼;他们聚集在城墙外只为见王一面,心中的悲恸与不甘只想说给视子民如儿女的王听。然而王病了,连站在城墙上看看子民的力气都失去了,宫里像座活死人墓,活着的人如同行尸走肉,失去了色彩的宫殿就算阳光普照,也只是黑白。
当敌国提出五年来唯一的和战条件时,最感开心的人竟是宓姬。如果能够换回白露的和平只需要牺牲她一人,那么这点奉献实在不足挂齿。但她奉献的是她的一生,是她生命中的阳光、是她的乡愁,在这之前的永昼怎么也预料不到自己的未来会在这座巨大的黑色牢笼中度过。原来清澈的泉水不是取之不尽,遍洒人间的阳光不是永恒闪耀,对她──宓姬永昼而言,这些都是有期限的。
身后开门的声响并没有使永昼转过身子,只穿了一件丝质薄袍的无垠看着窗边的一抹俪影,那纤细的身段几乎要融入夜色中,缥缈得让人无法掌握。
「还不睡?」那磁性的嗓音柔声问道,此时的无垠已来到她身后,刻意留下一道暧昧的间隙不碰触她。
不知道该躲避他的靠近,抑或庆幸今晚不必为寒冰床所苦,永昼索性当作没听到他的关心,蓝眸依然看着窗外。
见她没有反应,无垠不疾不徐地握住那只放在窗台上的小手,冰冷的肌肤被打进窗内的雨水淋湿,他隔着雨水包覆住可以盈握的小掌,她没有反抗,温暖的体温马上随着无垠的五指传递至永昼体内,那刺骨的寒冷虽被他驱逐,却也使得他不得不担心永昼究竟在这里站了多久?淋了多久的雨?
没有预告地,他将永昼一把横抱起往床铺走去。
永昼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环住了他的颈项,这已是今天第二次被他以这种姿势抱起,但她还是不能适应,一颗心七上八下地乱跳一通,还好她不知道,对无垠而言,观赏她惊慌失措的表情其实是一大乐事。
将永昼放在床上,看着刚从自己怀抱脱逃出的兔子像是害怕猎人追来般地死命往角落钻,无垠只有苦笑的份。难道他真的长得一脸凶神恶煞相不成?
吹灯,屋暗。习惯黑暗的无垠快速地回到床上,不只盖上和她分享的锦被,更伸出一手将永昼纳入自己胸前,彷佛是要保护她似的拥着,除此之外,他没有更进一步的举动。
沉缓的气息交迭在一块,规律得似乎和夜晚的宁静融为一体,除了窗外的雨还在不停歇地下着。永昼除了僵直着身子,唯一能做的就是竖起耳朵聆听敲打在屋檐上的雨滴声,意欲忽略正与自己四肢相交的男体,以及那浑厚的呼吸。
总觉得自己如果就这样睡着,不理睬怀抱中有如惊弓之鸟的小东西未免太没有人性,毕竟会让她有如此反应的,不就是已经睡意缭绕的自己吗?基于道德考量,无垠决定打破沉静。
「今天妳在矿坑里看到的那些人,都是看着我长大的。」
当共振低沉的嗓音从头顶上传来,永昼紧张的瑟缩了一下;此时无垠空出一只手轻抚着她的发,就像在告诉她不需紧绷。令人安心的神奇力量一点一滴地流入她冰冷的心房,接下来,无垠的声音更渐渐让她放下心防,只愿静静的听。
「我与他们相处的时间,更胜与我父王。他们不只是教导我知识的老师,也如同我的父亲。」无垠在黑暗中的眸子绽放着淡淡的银光,忽明忽灭。「他们为这个国家所付出的,胜过任何一个王族,更胜过劳役了他们三十余年的王。」
从无垠的字字句句中,永昼听不到身为王的骄傲,寻不着白天围绕在他周遭的霸气,有的只是单纯的尊敬。要一个统领全国的王对一群工人说出这番感激肺腑之书,就算是她的父王也做不到;她很清楚父王是多么的自傲于体内流的血液,因此常常告诫永昼必要以皇室血统为荣。对于下人,她的父王依然划出一道清楚的分隔线,所以永昼对甫入耳的话感到震惊。
黑冑战君,这个名字在近几年忽然崛起,深深地烙印在每个白露国人的心中,就有如日蚀那般令人畏惧,彷佛他足以吞噬光明,让整个世界笼罩在黑暗之中,而这四个字俨然成为邪恶的代名词。所以,当宓姬永昼决定成为黑冑战君的妻,简直就是将白露国人心中的阳光葬送在黑阎之中。
此刻永昼栖身在他胸前,随着他的呼吸起伏,忽然有种倒错的混乱。也许,事实上眼前的无垠和传说中的黑冑战君并不是同一人。
心防松懈之后,永昼意外地开口问道:
「为什么大叔他们不在你父王卸任后便离开劳役的工作?你……应该不会逼迫他们的……」她的语气明显软化许多。
无垠顺着她的发的动作稍停,接着又继续贪婪地让指缝享受那更胜丝绸的触感。「我必须承认,目前这个国家能够提供给人民的工作机会并不多;说得更白一点,要找一份有固定薪饷的差事谈何容易。因此,对他们而言,能继续待在不见天日的地底维持一家的生计,已经是求之不得的事了。」
无垠承认了他所治理的国家很贫困,这又是一段不易自君主口中听见的话语。大概是永昼的同理心,觉得他的声音听起来竟带有微微的自责。差一点就要接下白露国的王座,永昼曾为了教她治国的师傅们出给她的题目花上三天三夜思索,忘了进食,最后她回答出正确答案,但也重重地生了一场病。「毕竟她是女孩」,父王在探视完她的病情后,与母后在帘外说的话她全听见了,当时永昼只期望自己能沉沉睡去,再也不要醒来,一切就只是一场梦。
成为一国的君王,不只是披挂着翠玉宝石,不只是享用着平民无法想象的百味珍馐,更是有无法记数的压力沉甸甸地积压在王的肩头上,彷若一眨眼就会有无辜的性命因为那一剎那的不注意而消逝,君王应该可以称作是一刻也不许松懈的工作。
无垠接下王位时,面对着满目疮痍的国土,所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呢?永昼不禁好奇。
成为王的无垠第一次以新的身分召见看着他长大的矿工们,他体恤他们的辛苦,不愿让已经为黑沃牺牲了大半辈子的他们继续在潮湿的坑洞中度过余生;得到这般大赦的工人们愣在原地,接着便有人哀声哭了起来。不明所以的新王向他们请教原因,才明了这份「见不得光」的工作对他们而言是多么的重要。
自由与生命,他们当然是选择后者,当时的无垠也才恍然大悟,自己的体贴并不是真正的体贴,他距离平民百姓还很遥远,若是能够设身处地为他们着想,又怎么会提出如此不合理的决议?
永昼没有回话,原因是她说不出安慰他的话,也说不出伤害他的话。
如果黑冑战君和无垠是两个不同的人,那她就不需抱持着如此矛盾的心情听他说话、分享他的心情;若是以一个王储的身分来了解他的故事,那绝对是值得学习和尊敬的,毕竟他是这样一个传奇的君主。然而如今她却不能够这样做,因为他的故事中染着祖国人民的鲜血,挟带着冤魂的怨念,永昼无法遗忘这深刻的曾经。
无垠的体温包覆着永昼的身子,已经无力抵抗的她将脸埋在他的肩窝,随着呼吸汲取他身上特有的味道。从来不当与男性如此这般亲密的接触,虽她名义上是他的妻,但到目前为止,永昼依然无法体认这个事实。太多的外来因素使得她不得不忘却已经为人妻的身分,唯独现下这一刻,她渴望能卸下国仇家限,只管在温暖的怀抱中进入梦乡。
「妳知道吗?妳的到来是众所期待的,甚至连边陲的人民都为妳挂上了象征喜事的红布。」睡意渐消的无垠不管怀中的人儿有没有在听,仍是在说,「甚至……洋溢着比我登基时更澎湃的欢腾。」说不定,他更希望永昼已经睡去,听不见这些懦弱的碎语。
「也许,我还做得不够。」尾音飘入雨声中,终究消失无踪,而夜话,也只限于睡梦之间。
闭着眼、呼吸均匀的永昼似乎已经安稳地睡去,她无意识地伸出一只冰凉的小手抚上无垠的面颊,彷佛在安慰着他。无垠握起那只小手,放在唇边轻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