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上班时间,也渴望见到她。起码上班时的穆棉,和以前相差比较少。
悄悄的绕去想看她,却看见她和良凯双双走出来。上班时间,要去哪里?
狐疑的招了出租车。一路跟到T大医学院。然后走过长长的回廊,进了精神科。那刺眼的招牌,笔直的刺进他的心里。
她的猫(二十八)
不顾医护人员的阻拦,他闯进去。
「还是不愿意多谈?」医生职业性的温和,对穆棉却没有什么用处。
「只要拿药就好,谢谢。」她的声音,还是那么客气。
至勤的闯入,让穆棉和医生都一愣。
「我们回家,穆棉,回家。」他拉着穆棉,「不要在这里。妳不是病人,不是的。」
「你是…至勤?」医生心平气和的微笑着,「难怪我觉得名字耳熟,可不是柯警官的继子?柯警官…」他的眼睛还是那么温和,「柯警官也是我的病人。」
至勤回头看他,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恶心和愤怒。
他知道。他知道继父对自己的肮脏欲望。斜着眼睛看他,不发一语,只是扶着穆棉。
「我还得看病。」穆棉有些局促的说,「回家去,至勤。别这样。」
「不要。穆棉,我不要妳生病。」
医生在镜片后面的眼睛,仍然那么的温和,「至勤,谁都不喜欢生病。所以医生是种讨人嫌的工作。更何况是精神科大夫。但是穆棉需要治疗。」
原本对着穆棉撒赖的至勤,眼神森冷了起来,「哦?大夫,那么,你的精神状态百分之百的健全吗?」
大夫无懈可击的温和,却在千分之一秒钟有着短暂的崩溃,虽然又迅速的重建起来。
「世间没有所谓的正常,只有一千种疯狂的面貌。」
至勤笑了,「大夫,你自己也承认了,你也是诸多疯狂相中的一种,又何必治疗,或是自以为治疗的好穆棉?」
换大夫笑了。「但是我能让穆棉的疯狂相不感到那么的痛苦,让她接受自己的那个面相。」
「是吗?」至勤露出美丽的笑容,那是含着邪气和天真的笑容,强烈的让人无法眨眼睛,「穆棉让你治疗多久了?十年?十五年?你治好她了?」
「若不是她的生活有了新变化,穆小姐已经好些年没发病了。」
「你在指责我!」至勤勃然大怒。
「不。我没那种意思。不过,至勤…叶先生。说不定你会需要我的帮助。」
在至勤冲过去揪住大夫领子之前,穆棉喝住他,「做什么?至勤?」
不甘愿的听话,他将脸偏一边。
「不好意思,大夫,小孩子不懂事,冒犯了。」原本眼中一直没有生气的穆棉,却这样冷静自持的微笑着,「至勤,出去。」
「可是…」
「乖。」她抬头看着至勤,温爱的,「听话,我跟大夫说点话。」
静默了一会儿,至勤点点头,先出了诊疗室。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大夫对她笑着摇头。
穆棉的脸闪过一丝嫣红,虽然只是一下下,「让大夫看笑话…不过,我的毛病和至勤无关。」
无关?大夫推推眼镜,「下个礼拜还是来跟我聊聊天?可好?穆棉?
」
她终于肯直视大夫,眼中有种悲壮的凄怆和欢喜。
走了出来,至勤又和良凯对上了,两个人怒目而视。
「别像个斗鸡似的。」她拉了拉至勤的臂膀。
良凯坚持要送穆棉回家去,却不能避免的也载了至勤。
可恶,边开车,良凯边在心底痛骂,早知道就别去买那啥劳子的烟。
居然让至勤闯了去,穆棉几乎变成我的了…事实上已经是我的了!这混蛋小子却又勾引得穆棉向着他!
至勤当然知道良凯的想法。罪恶感?那是什么?他只想抱住穆棉大笑三声。穆棉是我的。
「穆棉是我的。」正在开门的她,让至勤粗鲁的从后面一冲一抱,差点撞上门,对这种冲动的热烈,穆棉却没推开他。
叹口气,轻轻的拍他的手背,「是阿,整个都是,我们回家吧。」
回家。穆棉不知道下了多大的决心,决定让失去至勤的恐惧成真,省得天天零零星星的凌迟。总是要走的。早晚总是要走的。
但是…他却追来了。怎么拒绝他?怎么拒绝他渴求的眼睛?
像是那些心伤悲痛都只是梦一场。只要他开口。只要至勤开口,就算是心脏都可以挖给他,更何况是小小的悲怆?
「为什么?为什么穆棉又肯理我了?」这种小孩子似的娇态,也只会在穆棉面前展现,「为什么吗?为什么嘛?」
穆棉咬住下唇,不让自己笑出声音。
总不好告诉他,因为你追来了。
因为你追来了,让我知道,在你心中,我是多么的重要。虽然你走的时候,我会被摧毁的非常彻底。是的,彻底。
她握紧胸口挂着的护身符。恐怕…就算是廖哥哥的遗言,也不能停止我自毁的时刻。
轻轻拍着依偎着的至勤,悄悄的拭去眼角甚出来的泪水。
她的猫(二十九)
至勤却从墙上的镜子,看见穆棉悄悄拭泪的表情。他失神了一下子。酸楚而甜蜜的感伤。
我终于,抓住了穆棉的瞬间。
第二天他回到学校。放寒假的画室,冷清清的像是有鬼魅般。已完成未完成的人物静物,目不转睛的看着至勤专心一致的画画。
一直迟迟无法下笔的地方,就在那一刻,有了。
完成后,昏暗的冬日,缓缓的飘起刺骨的雨,切割着模模糊糊的窗户。将下巴搁在手背上,看了许久许久自己的作品。细心的,用油纸一层一层的包起来,不让雨水打湿了。
慎重的放好,蒙着布,至勤开始打扫,煮了穆棉爱吃的菜。
然后,等。
他一定是睡去了。纷乱的梦境,自己似申辩,也像是在发怒。不要抢走。别抢走我的…我的…往下望着抢回来的人儿,却渐渐的缩小,缩小。
缩小到能温驯的抱在怀里,有着光洁柔白毛皮的猫。
我的赛茵。
醒来,正好穆棉蹲着看他,疲劳的眼神,温爱的看着。
那也是赛茵的眼睛。至勤笑了。
「这么高兴?」穆棉笑弯了眼睛,「有什么好事?」
「有阿。」至勤正在热汤,拿着汤勺的他,「我爱妳。」
穆棉轻轻摇摇头,好脾气的拿他没啥办法。
吃过饭,至勤将画拿过来,上面的黑布还是没有拿掉。
「做什么?神秘兮兮的。」
「本来想生日的时候给的。不过,我觉得,现在是最好的时候。这段日子,我不是只学会了跟女生搭讪而已。还不好,不过,我尽力了。」
他将黑布拉下来。
穆棉的笑容一下子全部消失。
面目酷似她的女子,反剪着双手,赤裸的脚踝链着极粗的铁链,深深的系在海底,满头长发在水底漂荡,身上纵横着无尽的,触目惊心的鞭痕。
深黝极蓝的海水,深幽没有声音的寂静。
不能呼吸,也无法死去。
但是,另一个天使模样的海魔,却用着少年的面容,半闭着眼睛,似安详似痛苦似愉悦的抱着她,身上有着相同的鞭痕,两个人一起遥望极远的海面,蔓陀罗花般的太阳,那么的娇弱而遥远。
酷似自己的女子,专注的穿透了冰冷的海水,眼神却像是被炙热的艳阳燃烧似的。勉强用冰冷的海水压抑火般的情感,每一道鞭痕,像是压抑不住这火热的痛苦,就要焚烧起来。
和眼神相反的面容,却是和平温柔的。眼角含着泪。
穆棉的心思一下子飘得很远很远。
从她懂事之后,就发现,自己是个幸运儿。相爱的父母,用相同的爱情爱着共同的女儿。她的世界向来和谐。父母对她至大期望不过就是堂堂正正的做人,从来没给过她什么压力。不合时宜的父母亲,连跟别的孩子比较都觉得羞愧。
「穆棉就是穆棉,干嘛得跟别人家比阿?好或坏,都是我们的穆棉阿。」
为了这份放心,她从来没有让父母亲失望过。
十九岁,考上大学的时候,父母跟她一起吹蜡烛。
二十岁,廖哥哥不好意思的来送生日蛋糕,爸妈热烈的欢迎他。笃定的,还年少的穆棉觉得…这是应该的,因为廖哥哥是,「家人」。
二十二岁,廖哥哥的爸爸妈妈送来和服做礼物,吃着妈妈做的戚风蛋糕,欢欢喜喜的和初见面的穆棉及爸妈相谈甚欢。
这是应该的,因为廖哥哥的爸妈,当然也是我的,「家人」。
年轻的穆棉这么的相信世界。相信她的家人会渐渐增加,每增加一个「家人」,就是增加一个爱她的人。
直到那天来临。世界倒错翻转。那个窒息的血色黄昏。
赶去日本,她深爱的家人只剩几小袋碎肉,但是廖哥哥的遗书,居然躲在不锈钢保温瓶里留着。
潦草的几乎看不懂的字,她看了一遍又一遍,希望自己真的没见过这张纸条。
活下去。小棉,为了我们全部,一定一定一定一定要活下去。
微湿的纸条,她的泪水和廖哥哥的泪水混合,真的非常非常的苦涩。
为了这张纸条,她咬牙捱过这么多年。生活的鞭痕。寂寞的鞭痕。想念的要发狂的鞭痕。穆棉的眼前模糊起来,紧紧的抓着护身符,里面藏着廖哥哥给的纸条。
为了不再失去,除了赛茵,她封闭了自己的感情。勉强自己走下去。但是赛茵的死,却崩溃了她。然后她遇到了一定会失去的至勤。
不要离开我。悄悄的,绝望的,在心底吶喊着,却永远也说不出口。
「我不会离开。」至勤从背后抱住她,声音接近呜咽,「所以,请妳不要离开我。」
眼泪终于慢慢的滑下来,朦朦胧胧的眼睛中,缓缓西落的星月,泛着五芒六芒的霜花,渐渐模糊,扩大,像是蔓陀罗一样。粼粼的水光满室。
终于,他们一起看到,画里的深海,还有海面上蔓陀罗颤抖摇曳的光。
她的猫(三十)
相吻着,像是就要没有明天。
严寒日趋浓重。在短暂的寒假里,回到过往的安静气息中。待在家里的至勤,在朝东的小房间里画画,有时背着摄影机出外取景,要不就看书,玩计算机,彻底的享受安静,享受和穆棉相依的光景。
但是穆棉连在轻笑的时候,眉间都有忧愁的阴影。
「试着相信我,好不好?」轻轻揉着她的眉间,「相信也是过一天,不信任也是过一天。但是…妳相信我的时刻,却可以快乐着。将来的忧愁,将来再来承担,好不好?」
望着他清澈通透的眼睛,瞳孔里倒映着自己的脸,不禁抚着他的头。
「的确,我没办法时时刻刻爱着穆棉。在工作的时候,在上课的时候,在社团的时候,是的,很少很少想到穆棉。因为穆棉在这里,」他指指自己的心脏,「所以我用不着时时想着。因为就在这里。」
「但是,只要一空下来,我的心里,就只有穆棉而已。」
酸楚涌上眼眶,停了一下,让眼眶里的泪退回去。
「我们差了十七岁。你还有很多好日子要过。」穆棉温柔的说,就因为如此,所以…她不敢阻挠至勤的未来。
「如果没有穆棉,再好的日子也不好过。」将穆棉的头搂进怀里,「十七岁而已。」
「我可以当至勤的妈妈了。」抱紧他,享受被照关怜爱的感觉。
「但是,穆棉不是我妈妈。」
「将来我会先老。」
「我也只是老得慢一点。」
哭泣是一天,欢笑也是一天。她的眼泪慢慢的干了,开始有了真正的笑容。
年夜饭。至勤拒绝了母亲要他回去,穆棉也拒绝了良凯要接她回乡过年的计划。
他生气的摔了电话,穆棉有些黯然,缓缓的放下话筒。
至勤从背后抱住她,「没关系。我在这里。」他听见了摔电话的声音了。
穆棉勉强的笑一笑,握住至勤的手。
坚持年夜饭要由他来请客,穿着昂贵雪纺大衣的穆棉沈思了一下,笑咪咪的指定地点。
至勤挑高了眉毛,想想,又笑了。
所以他穿了颓唐的长风衣,挽着贵妇般的穆棉,漫步在龙山寺附近的夜市。
夜来灯火缭绕。冷得几乎僵硬的大年夜,整条夜市沸腾着,弥漫烤香肠的气味,为了畏寒,相偎着行走。
这样的他们,在庶民风格强烈的华西街夜市很受瞩目。清丽脱俗的少年,和雍容优雅的中年美女,用着自然的暧昧态度,让人揣测两个人的关系。
吃了烧酒鸡,吃了蚵仔煎,等再也吃不下的时候,便到处游荡着夜市。
至勤顺手买些小东西给穆棉,这让她觉得像是回到被宠爱的日子。但是看着极力装出大人样的至勤,她还是觉得好笑。
「至勤,你就是你,不用装大人了。」她轻笑着。
被看穿的至勤,伸了伸舌头,「我想当穆棉的家人呀…疼爱穆棉的家人。」
定定的看着他,柔声说着,「至勤早就是家人了。」
但是我想疼爱妳。就像被妳疼爱一样。不仅仅当妳的猫。我也把妳当成我的猫。
用力的握紧她的手,在五颜六色的饰品中,看到两圈简单的银戒。虽然心不是戒指可以拴住的…但是他想把自己铐起来,让穆棉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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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她的猫(三十一)
想把戒指套在穆棉的手上,结果穆棉把左手伸出来。
「也对。银戒指不适合求婚用。」至勤严肃的说。
轻轻敲了他的头,穆棉笑着,让至勤把戒指戴上去。
「等我。等我能独立的时候,我要娶穆棉。」至勤专注的看着她,没有笑容的静穆着,贪看着他无瑕的容颜,觉得他背上虚拟的翅膀搧动,气流居然强烈如电流。
急速上涌的幸福感,让她呼吸困难。
整个大年夜,都在夜市游荡着,一直游荡到龙山寺的前面,宁静的山门从来不会在深夜里开启。也就把夜市的嚣闹关在门外。
就像在这片深夜寒气侵衣的时刻,他们的耳朵自动关机,将所有的烦扰赶了出去。
齐齐在门外跪下,双手合十。没有牵手、亲吻、拥抱,却比任何时候都贴近对方。
神祇…若真的有神祇的话。请倾听我们卑微的愿望。冰冷的银戒让体温烘暖了,双双闪着幽微安静的光。
只要能在一起就好。即使要减寿十年、二十年。请倾听我们卑微的愿望。
没有说出口,却许着相同的愿望。
轻拥着,静静的离去。
「明年的过年,我们还是一起过。」
「当然。」
有什么好怀疑的呢?如果分离的那刀真的会来…等砍下来再喊痛不迟。现在不用急着哭。
穆棉的笑容渐渐增多,医生虽然觉得心惊胆战,却也不得不同意她的状况的确好转。
尤其开学后,至勤将社团全辞掉,只剩下打工要忙外,时间显然空了出来,每天看得到至勤的心安感,让凄惶惹人疼痛的穆棉,渐渐焕发出活力,许久没听见的大笑,偶而也会在家里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