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用力关上房门,那隐忍了许久的呜咽细细密密地自门缝间传出。
他站在房外,听见里头的哭声,是那么地近,感觉又如此地遥远。人说夫妻是一体,理该同甘共苦;然而遇到这种事情,谁又能为谁分担?
夫妻是什么,真真正正只有一张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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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结婚以来,莫棋和路露首度分房而眠。他加班而夜宿公司的那些日子不算,那时他们相隔两地,但今晚,他们明明同在家里,却还是分房睡。
她在卧室,辗转反侧。
他在书房,彻夜踱步。
两人同在一个屋檐下,却因隔着一道墙,只能各自独对长夜漫漫。
莫棋沉重地想着心事,医生只是说怀疑路露得了血癌,不代表她真有病啊!检查也可能出错的嘛,否则医生为什么要再做一次详细检查?肯定也是没把握才会这么要求的。
还是劝路露再做一次详细检查吧!说不定第一次检查结果是错的,重新检查,确定她身体健康,他放心,她也不必再这么忧虑了。
他想着想着,就走出书房,朝卧室走去。
但来到卧室门口,又不敢敲门进去了。
真劝她做了详细检查,万一得到的答案是不好的,那该怎么办?
血癌……路露已经有两个亲戚死于这个病了,一想到这里,莫棋浑身冰凉。
还是不要检查好了,只要没确定生病,起码还可以骗骗自己,她是健康的,她会长命百岁……突然,他脑海里又想起医生的话,有病要尽早治疗,否则延误了病情,后悔也来不及了。
万一这一时的迟疑对她的身体造成严重影响……
怎么办?检查,还是不检查?他左右为难。
嘎吱一声,卧室门突然打开。
莫棋看到路露脸色惨白、两只眼睛肿得像核桃,不过一天而已,她就憔悴了三分。
「老婆。」他心痛的伸手抚上她的颊,指间尚能感受到一点冰凉的湿度,显见泪水才干不久。
「木头,我……」
「老婆,我……」
他们同时开口,这默契……不愧是老夫老妻啊!
他大掌揽上她的肩,扶着她走进卧室,坐在床边。「妳先说。」
「我……」她沈吟半晌,深吸口气,神情凝重地望着他。「你是不是希望我再去做一次详细检查?」
他想摇头,很想拥有那种自信,可以笃定地告诉她,她是健康的,她没有病。可惜啊!他不是医生,无法做出那种判断。
「老婆,医生都说了,他只是怀疑,并没有确定妳有病,那就再做一次检查,让大家都安心,不是很好吗?」
「可以。」她点头,把他吓了一大跳。
「妳真愿意再去做一次检查?」他以为她会反抗到底的。
「对,我会再去检查,但要等我生完孩子后。」她想了很久很久,设想自己如果真的有病,该怎么办?她家庭幸福、夫妻恩爱,好不容易现在又怀了孩子,她怎么舍得就此离去?
可若证实了有病,想活下来,首先就要做化疗,而且腹中胎儿铁定不保。
这块肉虽然只与她血脉相系了四个月,但重要性却已超过她自己的生命万倍,要她为了救自己而牺牲孩子,她做不到。
当然,也有五成的机会是医生搞错了,她根本没病,这绝对是最好的结局。
但她不想、也没有勇气去打这个睹,她宁可当做不知道,就这么顺顺当当地怀着身孕,直到生下孩子。
「不行。」他断然否定她的决议。「等六个月后再去检查,若有万一……太危险了,我不能答应。」
「也有可能我根本没事,那就一点危险性也没有了。」
他不想说出那个「万一」,但他清楚,那个可能性是存在的,并且机率极高。如果答应她拖六个月再去检查、治疗……太危险了。
「如果不幸……妳应该清楚这种病的危险性。」
「我当然清楚,我外婆和舅舅都是血癌死的,不知道的是你,你知不知道这种病要怎么治,接受化疗……」她两只手抱着肚子,双眼瞪着他。「我们的孩子还保得住吗?」
「可以做骨髓移植。」
「那也要有合适的骨髓,你以为骨髓配对这么容易?就算找到了,可以移植,还是得先进行化疗,杀死患者骨髓内的癌细胞,再进行移植。那不是一般化疗,是多十倍的药物剂量,你认为在那种情况下,我们的孩子还保得住?」血癌,或者称为白血病,夺走了她两个亲人,对于这个病,她了解得比他深得多了。
「我知道妳是担心孩子,但是妳有没有想过,万一……万一真是那个病,妳挺着大肚子,能不能撑到孩子出生……」他死都不愿意这么想,但他不得不想,是要同时失去妻子和小孩,还是尽全力挽救可以挽救的那一个?
她低下头,那不久前才止住的泪又滚滚往下落。「这是我们的孩子啊……我不要……我不要失去他,我不要……」
「所以妳准备拚着命把孩子生下来,然后丢下我吗?」每次牵她的手,总要想起大学那一年,他第一眼见到她的情景,彷佛历经了千千万万年,终于寻到灵魂失落的另一半,他内心深深的震撼着。
世间有没有一见钟情这回事,他不知道,但他很清楚,打见到她的那一刻起,他就认定了她,今生的妻子只有她。
认识十年,结婚六年,他们相处的时间不算短,换做一般夫妻,浓爱早转亲情,妻子是至亲家人,却不一定是心里的最爱。
但莫棋却发现,哪怕时间再久,春去秋回,他就是没有看腻她的一刻,似乎,他这双眼天生就是要追着她的身影转的,他无法想象没有她的日子要怎么活下去。
路露看见他眼里的悲痛,心里一凉。「木头,我要你先答应我一件事,不论我有没有事,你都要给我好好活着,我要你长命百岁。」
「呵呵呵……」他突然笑了起来,笑声是那样空洞、表情是如此虚无。「老婆,妳真是个自私的人。」
「不要笑了。」她惊慌地甩手摀住他的嘴,一向贪恋他的爱,却从没发现有一天,他的爱会令她胆战心惊。「你不能做傻事,你不能……」
「妳不让我做傻事,我自然是不会做的,结婚时我就答应过妳,这辈子都听妳的,妳怕我不守承诺吗?呵呵呵……」他的眼神明明是如此悲伤,为何笑声却是不断?
那笑声像针一样,笔直刺进路露的耳膜,一直刺到了心窝深处。
「不要笑了,你不要笑了……你到底想怎样?」
「怎么样?」他目光炯炯地望着她。
她全身的鸡皮疙瘩都冒了起来,不自觉地闪躲着他的眼神。
但他的视线太火热,堪比地火岩浆,岂是那么容易躲得掉。
没多久,她的坚持终于崩溃。「好好好,我去做检查。但是,木头,我要你答应我,无论结果如何,你一定要保重自己。」
「我当然会保重自己,我还要照顾妳呢!我们还要一起手牵手,过好久好久。」从没有哪一刻,他像现在这样,精神意志无比坚定。白血病并非无法医治,不是吗?骨髓移植的技术现在已颇成熟,有八成的治愈率了,没道理救得活别人,却救不回她吧?
再说啦,她还没确定有没有病呢,这么悲观做什么?
他们一定可以白首偕老的,他发誓,尽一切手段,他要与她携手一生。
第九章
路露在莫棋的陪同下,又去医院做了一次彻底的检查,并拒绝医生住院休养的提议,双方约好七天后看报告。
检查期间,莫棋一直沈默不语,偶尔医生跟他说话,他也只以点头、摇头回答,直到出了医院,他扶她坐上车子。
「木头,你在生气吗?」她握着他正帮她系安全带的手问道。
「怎么会这样问?」
「你今天好闷,一点声音都不出。」
他抿着唇,替她扣好安全带,坐上驾驶座。「医学知识我半点都不懂,妳要我说什么呢?」
她伸长手臂,扳过他的头,在他耳朵上轻咬一口。「我们认识多久了,你高兴或生气,我会看不出来?你明明就在气医生,我从开始晕眩到现在都半个月了,中间还做过两次产检,医生都说没问题,谁知道突然昏倒叫救护车,一送医院检查,居然就是大事,你怪医生不认真、误诊,对不对?」
他又沈默了,左手握着方向盘,指间用力得青筋都浮了出来。
「傻瓜。」她纤手在他粗大的指节上来回按抚着。「不要说孕妇了,很多年轻女孩为了爱美,节食过度,都有晕眩的毛病,只要不是太大的问题,医生又不是神,哪里会想得到癌症这种事?」
「既然去看医生,医生就该细心诊断,怎么可以因为没出大事就轻忽?」还说什么贫血,吃些铁剂就好,浑蛋!这种人也配当医生?
「去产检,就是看孩子发育得好不好,孩子健康了,那医生也就尽到责任了。如果他无缘无故叫孕妇去抽血,说不定别人还以为他发神经呢!再说啦,他一个妇产科医生,又不专攻血液,怎么料得到我会得这种病?你也看到了,今天的检查还得妇产科和血液肿瘤科共同主持,不能怪妇产科医生的。」
「妳怎么一直替他说话?」
「我不是替医生说话,是不希望你这个傻木头平白气坏身子。」说着,她又拉过他,在他脸上亲了一口。「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别想这么多了,木头,既然做完检查,就等七天后看报告了,现在……我们去看电影,然后去塔城街吃牛肉面好不好?」
他能理解她的心思,趁现在还能跑、还能跳的时候,多看看这个世界,多收集一些两人的回忆。虽然检查报告还没出来,但对于血癌这个病,他们是闻之色变。
可是……看看她青中带白的脸蛋,其实他不光气医生,也恼自己,她的脸色一天比一天差,怎么他就没那警觉心?光听医生说一句贫血,他就相信了,也没多关心她一点,他简直比猪还蠢。
「老婆,妳现在……」看她精神实在不太好,再到处走,怕她的身体撑不住。
「我就坐在车里,让你载我去戏院,然后坐着看电影,再坐车一起去塔城街,坐着吃牛肉面……整趟路程都是坐着,又不费什么力,你不要操太多心好不好?」
「但我们以前常去的那家戏院已经拆掉啦!」他还是希望她能回家休息。
「还有其他二轮戏院嘛!」
他不死心,继续劝她。「塔城街如今也不比从前,没什么好逛的了。」
「总还有两、三家还在营业。我就是想去吃牛肉面嘛!你都不疼我了,连个二轮片、一碗牛肉面都不请人家。」
「好好好。」他最怕老婆撒娇了。「先去看电影,然后上塔城街吃牛肉面。」
说实话,打大学毕业后,他还真没再上过二轮戏院,十年前惯常去的地方早拆掉建高楼了,现在……要上哪儿找二轮戏院啊?
两夫妻开着车,车子开开停停,连问了两位路人,随着指引来到「大世纪」,把车停好后,他去买票,然后扶着她进戏院。
唔,浑浊的空气让人有一点点难受,却也有一些些熟悉。
连续播放影片的电影院,基本上不清场,随人爱看多久看多久;也因此,有人一坐就是大半天,吃喝都在里头解决。
路露皱皱鼻子,闻到了盐酥鸡混合着烤香肠,再加上爆米花、可乐……种种食物的味道;把它们各自分开,单闻其味可能不错,但混杂在一起,就有些可怕了。
奇怪,以前当学生时,怎么不觉得这气味难闻;如今,却隐隐有些反胃欲呕。
「老婆,妳还好吧?」尽管戏院里灯光昏暗,莫棋还是注意到路露的异样。
「没事,坐下看电影。」她指着座位说。
老婆大人都下令了,他只能乖乖坐下;但精神却是怎么也无法专注在电影上,总是忍不住要看看她,她一点风吹草动,他的心就像被鞭子抽了一下似的紧张。
而路露的视线虽然投注在萤幕上,心神却飘到了十年前两个爱看电影的穷学生身上,为了省钱,当时他们舍弃了设备更豪华、环境也较佳的首轮戏院,总是三天两头往二轮戏院跑。
约会的钱常常是卡得紧紧的,买包爆米花都要算半天,荷包永远都充实不了。
现在嘛……日子是好过了,但可以再好多久呢?倘若检查报告出来,结果是恶耗,他们还有多少可以携手相伴的日子?
泪水不自禁地滑下,好不舍、好不甘;为何这种事不发生在别人身上,偏偏让她遇见了?
他注意到她的情绪起伏,大掌握住她的手,将她纤细的身子拉进怀里。
在这种情况下,任何的安慰都显得虚无,一切是空,眼下只有彼此身体的温度才是真实的。
今生今世,他不会放开她的。
「老婆,回去我再帮妳画只蝴蝶。」
「这次印大张一点,让我可以贴在墙上。」抱着他,好紧好紧,她不要放手。
「要不要我请人做张六十吋的大挂画?」他回抱她,以比她更大的力道,几乎要将她揉进身体里似的。明天会如何?他不知道,但没关系,哪怕天就要塌下来,也无所谓,她的手,他牵定了。
「那就不是你亲手做的啦!」
「如果一定要亲手弄,就得添购新器材了,电脑输出不成问题,至于印……我去找婚纱公司的人请教一番。只要有机器,应该不难。」
「买机器要花多少钱?还是不要了,就为了做张挂画,花那么多钱,不划算。」
「我们可以多做几幅啊!」
「做那么多,挂哪儿?家里就这么大,十几幅就可以把所有墙壁都占满了;除非你是做一幅、烧一幅,才可能将机器用到回本。」
「做一幅、烧一幅才叫浪费吧!」
「算了啦!你还是做图卡就好,那玩意儿可以随身携带,比较方便。」
两夫妻都选择了避开疾病问题,谈天说地、谈情说爱,就是绝口不提有关检查的事。
这么细细悄语着,四个小时也就过去了,他们看完了两部电影,走出戏院,进去前还艳阳高照的晴空,不知何时布满密密乌云,阴沉沉地压上两人的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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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天后,医院里,莫棋和路露同时得知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坏消息是,确定路露罹患的是血癌,也就是白血病。
好消息是,三年前路露的舅舅病发时,为求合适的骨髓配对,家族总动员上医院做了一回筛检。可惜的是,还没找到吻合的骨髓资料库,路露的舅舅已经等不及,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