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棋完全摸不清大老板的想法,提新企划,说得容易做得难。
若说对方想视员工的能力再决定任用与否,开发部的员工个个都有作品上市,每个人擅长的也不一样,有人专精养成游戏、有人喜欢格斗、有人爱好仙侠……不同的类别如何分优劣?
要论谁开发出来的游戏卖得好?看营业额就知道啦!何必硬要人提新企划?尤其大老板还特地强调,一定要是一个与众不同的「新」企划。
难道要专精养成的去做格斗游戏?那只会做出四不像啊!
开发部为此开了一天的会,讨论大老板真正的心意;而莫棋呢,就发了一天的呆,总觉得大老板在暗示什么,却又不明讲,要让人猜。
唉,他从小最不擅长的就是猜谜啊!
不过大老板说了,表现出色的人,薪水加倍。
对莫棋而言,这也不知道是好还是坏。
倒是路露一听他说没加班,却莫名晚回家,心里想的都是一些两性专家的警告,老公无故晚回家、电话费爆增、突如其来的体贴……种种都是丈夫外遇的迹象,为人妻者不可不注意。
不,不会的,莫棋不可能外遇,他对她的爱明显得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到,哪可能受外面的野花诱拐?
路露叫自己别胡思乱想,强挤出一个笑容。「木头,这么晚了,你一定很饿吧?先吃饭。」
「噢!」他还是呆呆傻傻的,被她拖进了饭厅。
路露为他盛了一碗饭,又是挟菜,又是舀汤的。「你尝尝,这些菜都是我跟着岚岚新学的。」
「噢!」他还是只有这个回答。
路露不死心,剥下一只虾塞进他嘴里。「怎么样,好不好吃?」
「噢!」永远不变的应声。
路露沮丧得眼眶泛酸,从认识到现在,十年了,她没被他这样忽视过;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他的目光不再追着她的身影转?
「木头,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可以告诉我吗?」
「啊?」这回终于有不同的应声了。「我怎么会有心事呢?妳别瞎猜了。」话虽如此,他的笑容却很勉强。
「真的没事?」她不相信,他根本不会撒谎。
他用力点头,却不敢看她,不想让她担心。他们夫妻生活虽然简单,开销不大,但房子的贷款还没缴清,他若骤然失业……算一算,以他俩的存款顶多只能撑半年就要见底。台北居,大不易啊!
现在的工作他很喜欢,薪水也让人满意,但谁想得到公司会突然被并购呢?果然人有旦夕祸福,一切都无法预料。
「木头。」她咬着唇,眼眶红红望着他。「记不记得你跟我求婚时,我对你唯一的要求就是,夫妻间一定要坦诚。」
「当然记得。」但是善意的谎言应该例外吧?「我真的没事,好了,我饿死了,快吃饭吧!」他端起碗拚命地往嘴里扒,光吃白饭,连菜都忘了挟。
这样子算没事吗?打死路露都不相信。
她还想进一步追问,但他的动作却更快速,转眼吃光一碗饭。
「我饱了,先去洗澡,妳慢慢吃。」说完,跑得比飞还快。
「木头。」路露追上去,莫棋却已经躲进浴室。「木头!」她拍门大喊。
「我在洗澡。」说话的同时,水声大作。
路露恼得直咬牙。「死木头、呆木头,竟敢骗我!哼,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你躲不掉的。」
二十五坪的土地、三层楼的建筑物,夫妻俩住是大了点,但也没大多少,不可能像进迷宫一样,永远王不见王。
她打定主意非要从莫棋口中挖出答案不可,哪怕他真的外遇了,她都要他亲口说出来,既然是夫妻,他就有义务对她坦白。
却不知浴室里的莫棋也在心里下了决定,工作出问题的事绝对不能让路露知道,省得她担心。
可是他又不会说谎,怎么办呢?就躲呗!三层楼的透天厝,一定有空房让他躲,不信避不开老婆大人的盘问。
这对小夫妻就这样在爱巢里玩起了捉迷藏,只是不知道谁会是最后的赢家?
第三章
晚上九点,莫棋带着沉重无奈的脚步回到他温馨可爱的家……也许曾经温馨可爱,但现在,他心里感觉到的是巨大的压力。
公司那位新上任的大老板……天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怪人,无端端要整个开发部的员工在三个月内提出一项特别的新企划。
一个月来,已经有四位同事挑战失败,包括莫棋。他工作一向勤奋,对设计电玩更有着无比的狂热,所以他被退的企划是最多的,总共三份。
他专长的是养成类游戏,但老板要求特别的,于是他特地去找资料,发现近年流行魔法奇幻类的故事,尤其在「魔戒」和「哈利波特」红遍全球后,这类游戏更是大卖特卖。
于是他摒弃自己的专长,从市场方面着手,提了一个古修真和一个星战的企划上去。
结果被打了回票。
难道老板要的不是追求流行?他又转变路线,朝最传统的格斗方向走。
格斗可以说是电玩游戏的最大宗,百分之五十以上的电玩游戏都跟格斗脱不了干系,这个企划应该很保险了。
可惜,大老板仍旧给他一个:「NO。」
其他人提的历史、武侠、麻将游戏……几乎已经囊括市场上各项游戏类型了,还是没有一个通过。
大老板放话了,再两个月还没人通过的话,就全体回家吃自己吧!
但大老板又不解释清楚,他要的「特别」是哪方面的特别?
莫棋研究过每一份被驳回的企划,感觉都很不错,不明白大老板究竟是哪个地方不满意?
「唉!」难道真的要找新工作了?
「木头!」不等莫棋掏出钥匙打开大门,一个娇小的人儿已经拉开严实的雕花大门,窜到莫棋面前。
莫棋感到冷汗直冒。「呃……老婆。」
「我有话……」路露口才开。
「对不起,老婆,今天公司好忙,我好累,想先洗澡吃饭。」一边说、一边闪,他最不擅长说谎了,万一老婆逼问他忙什么,一定露馅。
他不想路露为了他工作的事心烦,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躲。
莫棋手脚俐落得很,一个躬身弯腰、鼠窜进门,两腿奔跑如飞,闪进浴室,把自己严严实实地锁在里头。
「对不起啊,老婆。」他坐在马桶上,两手用力抓着自己的头。「结婚时我答应过不让妳受苦的,但是……」他也没有想到工作会突然出问题啊!
他不是没有能力,更不是缺乏抗压性的草莓,大学才毕业,就有三家游戏公司争着要聘请他,大四那年他设计的游戏畅销大卖,他得到的收入就已足够付学费兼娶老婆了。
是不是因为他人生的前半段一帆风顺,所以老天刻意给他一点考验?
找新工作不难,但他实在不想在这种情况下找,除了舍不得现有的工作环境外,他总感觉自己像是被打败了,落荒而逃。
已经有同事四处在投履历了,开发部的人都学有专长,压根儿不想理会大老板的无聊之举,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但他却总觉不对劲,大老板收购了这家公司,本来就有权力决定是否续聘原来的员工,要想谁走,直接说一声就是,何必搞这么多花样?
没递过企划的人不知道,只投一次就打退堂鼓的人也没发现,可连续被退了三次的莫棋却注意到,每一次,大老板都是很认真地看过企划,然后抄抄写写一番再把它们丢出来。
除非大老板想盗用这些企划?
但费如此多心思和时间去盗一个小员工的企划……得了,大老板的身家是富士比杂志排得上榜的,他有这么多时间,不如到股市上转一圈,可能赚更多。
大老板的举动肯定别有深意,如果这是一个挑战,他跃跃欲试。
但前提是,不要让老婆担心,尽量让日子过得像平常一样;哪怕再过两个月他真的被裁员了,他还是要每天拎着公事包出门,假装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他下定决心,要做一个让老婆有「安全感」的丈夫。
却没想到,他的沈默正是最让路露感到不安的原因。
她怔忡地望着紧密合起的浴室门,心里涌上一种十分可笑、又带着悲哀的感觉。
什么时候他们夫妻疏远到这种地步了?一天讲不到十句话。
她很恐怖吗?他要逃成这样。
不懂,她真的不明白,夫妻间应该坦诚以对的,为何他明明有事,却死也不肯告诉她?
夫妻做到这种地步,还有什么意思?
「木头,我在房里等你。」她敲着浴室门喊。「我有事想跟你说,你洗完澡过来好吗?」
「我还有工作。」他的声音透过门板传出来,带着一股心虚。「洗完澡我要继续工作。」
「工作是永远做不完的,我们必须谈谈。」
「老婆,这个案子很急,要谈,我们过些时候再谈好吗?」
「我可以等你做完再谈。」
「我可能要工作一整夜的。」
「那我等你到天亮。」
「老婆,熬夜对身体不好。」
「那么你就出来跟我谈谈。」完全不讲话、不沟通的夫妻算什么夫妻?她不要他俩的关系恶化成那样。「木头,我们有多久没聊天了?」
浴室里沈寂了约三分钟,一个期期艾艾的声音传出来。「对不起,老婆。」
「如果你觉得抱歉,就出来跟我谈谈。」
沈默,死一般的沈默,再也没有任何声音自门后传出来。他以无言代替答案。
外头,路露看着铝制的门板,丝毫摸不清他的想法。
为何突然跟她保持距离?是他变心了?还是他有心事?
夫妻是什么?单纯相爱的两个人签下结婚证书、生活在一起?
不!她认为夫妻的关系应该更亲密一点,毕竟,小俩口要相处的时间是一辈子,不是短短的数月,或三、五年。
想要更好的夫妻生活,首要条件就是良好的沟通。她与莫棋结婚前就已经有了这样的共识,一直以来彼此也配合得很好。
偏偏,在将要迈入第七个年头的时候……一切都改变了。
「你有没有注意到我最近每天给你做早餐呢?你有没有注意到我给房间换了新窗帘?你有没有注意到我弄了很多药膳等着你回家吃晚饭?你有没有……」问着问着,声音却越来越低,她抱着膝盖坐在浴室门口,心里一阵一阵的酸。
她已经很努力了,却再也想不出法子维持这段莫名触礁的婚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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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露睁开双眼,下意识地摸摸另一边的枕被,冷的。
莫棋昨天又没有回家。自从那天她将他堵在浴室,逼他跟她谈谈,他拒绝之后,接下来半个月,他几乎夜不归营。就算偶尔回家,也只是洗个澡、换个衣服,又匆匆忙忙地跑出去。
这半个月,他瘦了很多,胡渣子都长出来了,可以看得出来他真的很忙,忙到连照顾自己都没时间。
当然,更不会有空闲跟她聊天。
孤枕并不难眠,她照样吃睡,只是心头总是空荡荡的,好像身体里有某样重要的东西突然被抽走了。
她下意识地坐起来,转身仰望着挂在床头上那幅二十吋的结婚照。
结婚那年,他们二十二岁,大学刚毕业,没有足够的钱,所以结婚照只拍了十五组,放大的也只这一张。不过他们很骄傲,因为他们的婚礼没花到两边长辈半毛钱,都是小俩口大学打工攒下来的积蓄。
他说,现在虽然寒酸点,但日后会慢慢补给她。以十年为期,将来有小孩,就抱着小孩一起入镜;等小孩长大,有了要好的男女朋友,也把他们一起拉来拍;再等到孩子长大成家,生了孩子……哇,那全家福就更热闹了。
她笑,谁知道两人的孩子会不会结婚,现在很多年轻人都不结婚的。
他说,没关系,哪怕只有他跟她两夫妻,头发都白了,还是可以拄着拐杖,手牵手一起去拍。
别人是用笔写日记,他们就用这些结婚照、艺术照来见证两人的爱情滋味。
誓言犹在耳畔,照片里的新人笑容依旧灿烂,她身上的凤冠霞帔是如此地鲜红亮眼,衬得她可爱的娃娃脸娇艳更胜乱舞的飞樱。
但是现在,她却再也笑不出照片里那种甜蜜蜜的样子了。
是她老了吗?总算知道爱情的最终滋味并不甜,反而像黄连一般的苦,似青桃那样的涩。
「木头,到底是你变了,还是我变了?」她直起身子,纤手探向照片上笑得憨厚的新郎。
那时他多爱看她啊!哪里想得到,有一天他也会躲着她。
世事真是难料,有什么是不变的、可以长久信任的?
「木头……」嘎吱一声,大门口突然传来门把转动声,路露震了一下。
该不会是莫棋回来了吧?她跳下床铺,冲出卧房,果然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飙进了书房。
「木头……」她急追上去。
「老婆,对不起,我正在赶一个工作。」他脚步不停地跑进书房,翻出一大盒光碟片,抱了就要往外走。
「木头,我有事想跟你……」她话都还没说完,他就像一阵来去不定的春风,呼啸而过、转眼无踪。
他又跑了。
她发觉自己没办法哭,只是心酸、只是无奈,和更多的失落。
她相信他的爱,也确定他不会外遇,凭着十年的相识,她百分百了解他的性情。
但是一段忠实的婚姻不代表它就幸福。夫妻两人的生活没有交集,各过各的,久久才能见到一次面,这样的婚姻更让她觉得悲惨。
是什么突发事件让他们甜蜜的婚姻落到这步田地?她百思不得其解。
怔怔地站着,凝视那洞开的大门,呼啸的秋风钻了进来,吹扬起她齐肩的发丝,乌黑映着青白的脸,分外地鲜明。
她茫茫然地走到沙发旁,拨了电话告诉好友,今天要请假。
平常唯恐天下不乱的两个死党,今天贴心地一句话都没问,只要她好好保重。
路露心底涌上一阵暖流,但紧接着的是一股冰寒。她想起当年结婚时,同学们笑她想不开,不趁年轻多玩玩,早早踏入婚姻的坟墓,将来肯定要后悔。
而今,后悔结婚吗?对比好友的体贴和丈夫的事事隐瞒、日渐疏离,她后悔了吗?
不,她不后悔,结婚六年来,她与老公恩爱甜蜜,没有结婚,怎会有这样的情深意浓?可是没有结婚,也就不会有今日的苦涩。
因为她得到了幸福,所以必须付出某些代价,是这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