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至元十七年三月。」
「嗯,就是这时候。」皇帝点点头,「朕记得那时老将军还替你请旨擢升,你怎么到现在还是个副将呢?」
「臣鲁钝不足以担大任,是以这些年一直在卫南将军麾下效力。」
「你鲁钝?这不是在说朕没有识人之明吗?」皇帝浓眉一拧,脸色亦难看得很,才刚有一丝缓和的气氛立刻就又变得紧张。
「皇上,臣没有那个意思。」他急得出了一身的汗。
「哦?你这是说朕已经糊涂了,连你话里的意思也听不出来了?!」皇帝挑高浓眉道。
「臣……」真是动辄得咎啊!莫日根都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说话了。
「哼!」这次皇帝连话也懒得说,龙指一勾,一队全副武装的侍卫就跑上了朝堂。
见此情景,在场诸臣连大气也不敢出,一个个只恨自己站得不够远,生怕一不留神这火就烧到自己头上来了。
「来人啊!将莫日根打入……」
「皇上,要罚就罚我──罚臣吧!」皇帝话还没说完,吉雅已经冲上前请罪了。
虽然她还没弄明白,为什么好好的上京述职竟然在眨眼间变成请罪,可是她知道一定要保住莫大哥。
「妳这也太放肆了──」不但不下跪,还胆敢咆哮朝堂!皇帝的脸色更难看了。
「皇上,求你别惩罚莫大哥,他所做的一切都是臣指使的。」
「妳──」
「皇上,千错万错都是臣的错,和莫大哥他没有关系啊!皇上,你就大人有大量饶了他吧!」
岂有此理,居然连江湖上的浑话都搬出来了!皇帝的脸色难看得不能再难看。
军里大多是爽直粗豪之人,莫日根又将她保护得太好,以至于她根本就不懂什么叫看脸色说话。再加上她生怕皇帝会下令处罚莫日根,哪里还会管皇帝的脸色臭不臭,兀自噼哩啪啦的说个没完。
「真是岂……」有此理!接连几次想说话都被她打断,他从登基以来还从没遇过这么窝囊的事呢!
「妳在胡说什么,还不快闭嘴!」耳听得她仍一味的抢着请罪,生怕皇帝真迁怒于她,莫日根也管不了在君前失仪,大声喝止道。
不料皇帝也在同时间开口,而他的喝止竟变成针对皇帝,君前咆哮本就失仪,何况这被吼的还是皇帝本人呢?
现场一片寂静,然后──
「哈哈哈哈……」死寂的朝堂上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
「皇上,卫南将军御下无方,合该死罪啊!」
「皇上,莫日根该杀,指使手下咆哮朝堂的乌吉雅更是该千刀万剐啊!」
刚才那些噤若寒蝉的大臣们,纷纷上前七嘴八舌的声讨;就算偶然还有想替他们求情的,也很快的消失在声讨的浪潮里,激不起半点浪花。
什么叫作众口铄金,吉雅算是亲身领教了。
「皇上,将军她无意冒犯,是臣管教无方,臣愿意领罚。臣……」莫日根还想做最后的努力。
管教无方?呵呵呵呵……听得这词,皇帝不禁莞尔了,只是脸上还是不动声色。
「莫大哥,你别说了,如果你出什么事,我也不会苟活的。」吉雅打断他的话。
妳怎可轻言生死?!莫日根愤怒的眼神对上她的,她那明眸里分明写着同生共死这四字。
够了,此生能够得她如此相待,他就算死了也值得!
「好,就让我们同生共死吧!」他点点头,膝行几步将她挡在身后。
皇帝倒是很久没看见这么不怕死的。
不过,莫日根还以为挡在她前面她就安全了,却不知他忽必烈想抓人的话,就算在前面挡一堵城墙也没用!
真是聪明人做了笨蛋事。
遥想当年,他孛儿只斤.忽必烈也是一员赫赫有名的虎将,那些宋朝的妇人甚至用他的名字来吓唬那些不听话的小孩子。
呵!还真是怀念那些纵横沙场的快意岁月啊!皇帝脸上浮现一抹怀念的微笑。
看,皇上他老人家笑得可真诡异!
这两个家伙要倒楣了。
……
大臣们你戳我一下、我戳你一下,彼此用眼神示意着。
「别怕,不管怎样莫大哥都会陪在妳身边。」莫日根反手握住她满是冷汗的小手,低声安慰。
「嗯。」吉雅点一点头,反手握住了他的。
他的大手暖暖的,只是握着就感觉一种温暖顺着她的掌心一直传递到心中,就连掌中的硬茧也让她觉得镇定和安慰。
坐以待毙从不是莫日根的本性,就算他的对手是皇帝也一样!
进金殿时不允许携带兵器,所以他的佩刀和吉雅的小匕首都被留在殿外了,不过他有自信可以一招夺刀。
莫日根的虎眸四下飞掠,很快锁定了目标。计画夺了刀之后,就拉吉雅往外……
「莫副将,不管你有什么计画,我都奉劝你不要轻举妄动为好!」身后忽然响起一个声音,一股极为强势的气压迫过来。
莫日根纵横沙场多年,从没遇见这么强劲的对手,虽然没有真正的交手,但他背上的汗毛已因这个人的存在而竖起。
「大诺颜元赤烈。」不是疑问,而是肯定,只有大元第一名将大诺颜元赤烈才会有这样强劲的气势。
「我是。」元赤烈很久没遇见这么强的对手了,不觉有些跃跃欲试。
上一次只是远远的观望,他就感觉这家伙不是池中之物,而这次近身观察更是确定了他的想法。嗯,这样的人才做副将确实有些大材小用了。
劲敌!两人心中同时浮现这想法。
哼!就算是大诺颜,他也不会轻易认输的!莫日根发狠的想。
虽然两个人都没有进一步动作,可是周围的人却感觉出有什么从他们身上释放出来……
不出声的较量依旧默默进行,就像一柄名剑遇到了另一柄名剑,谁也没法取得绝对性的胜和。
莫日根心里很清楚,换个地方再假以时日,他或许能和元赤烈一拚,可此刻天时地利人和都不在他这边,想要击退他希望渺茫。
可他不能退……不能输……
莫日根咬牙硬撑,汩汩汗水从他的额上滚落下来,模糊了他的视线。
「莫大哥,你怎么了?」吉雅发现了他的异样,摸出帕子替他擦去汗水。
「没事。」就这么一下,蜜意顿生,紧绷的杀意顿时弱了。
如果将莫日根比作一柄名剑的话,乌吉雅就是收藏这柄名剑的剑鞘了。只是,她自己始终没有意会到,呵……
有意思!元赤烈的眼里满是笑意。
莫日根忽然暴起,可只窜起一半,元赤烈的大手就已按在他的肩头上,那只手像一座压下的大山,将他按回原地。
「聪明人就不要做傻事,你看看皇上的眼睛。」元赤烈的语气有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
莫日根朝皇帝望去,皇帝也朝他望来,虎眸和狐狸眼正好对上。
皇帝的狐狸眼没有杀气,反而有一种笑意!
这是怎么回事?莫日根不由呆怔了。
「拿下!」说这话时,皇帝的狐狸眼还是微笑的。
「该死!」莫日根跳起来,只一招就夺下侍卫的刀,可元赤烈的刀也同时架在吉雅的脖子上。
「莫日根,你还不放下刀?」
「莫大哥,你别管我!」元赤烈和吉雅同时喊道。
因为声带振动,锋利的刀口在她纤细的脖子划开一个血口子,细细的血丝慢慢的沁出她蜜糖色的肌肤。
「元赤烈,你这个卑鄙小人!」「锵啷」一声,莫日根将夺来的刀丢在地上。
「承蒙夸奖。」元赤烈大脚一扫,将那刀扫到他构不到的地方,「忘了告诉你,我做事一向只求结果不问过程。」
大元朝堂可不是边关,只要会打胜仗就行了。看似平坦的金銮殿实则荆棘密布,稍不留神就会将人刺得遍体鳞伤,甚至坠入深崖不得超生。
今天的事就当是给这两个天真的家伙一点教训吧!
「你──」莫日根不由气结。
「皇上,请指示这两人该如何处理?」元赤烈也不理会他的气急败坏,向皇帝请示道。
「先关入刑部内牢,再择日审理。」皇帝下令。
「是。」侍卫们轰然应道。
随后由元赤烈亲自带队,将两个人把押入刑部内牢。
戏都看完了,再继续面对这几张熟悉的老脸、听那些陈腔滥调也没什么意思。皇帝意兴阑珊的挥一挥手,表示早朝到此结束。
「退──朝──」
「谨遵皇上之命,恭送皇上圣驾。」在内监尖利的嗓音中,群臣恭送皇帝离开。
「唉!」不知什么时候才会有新的乐子啊!走出金銮殿,皇帝忍不住望天叹息。
卫南将军及其副将因为触怒皇帝被打入刑部大牢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京城,成为上至朝臣下至平民百姓们茶余饭后的话题。
第五章
最早蒙古的官吏都是世袭的,而随着王朝的建立,这种世袭制的弊病就逐渐显露出来。因此,忽必烈即位后就废除了原先的官吏世袭制。
卫南老将军虽是汉人,却在早年对皇帝有过多次救命之恩,而为了嘉奖他的忠心,皇帝特许卫南将军一职仍沿用世袭制。
随着皇权的巩固,原先分散在诸将手中的精兵也被皇帝抓到手里。那些昔日手握重兵、叱咤一时的将领们,现在仅能辖制自家府中数额有限的士兵。
卫南将军麾下却依旧有精兵十万,还是由兵部统一放饷,而由将军府自行辖制。自老将军过世后,十万精兵虽然分兵八万戍守在杭爱山一带,却仍有两万之数留在京城。
在以前,这两万精兵或许不算什么,可在现今却是大数目;何况,卫南军是将军府单独辖制的,就连掌管京畿的府尹也无法插手卫南军的事。
自代理卫南将军的乌吉雅入狱后,关于这十万人马该由谁来掌握的事,在朝中激起了轩然大波,各色人物纷纷登场。
本来大家都以为乌吉雅入狱之后,卫南将军的位置就非她的弟弟乌予易莫属,可是连等了好几天,皇帝都没有要任命乌予易的意思。
于是又有消息传出,说皇帝有意在乌氏家族内部选贤。
谁能登上卫南将军的宝座,谁就是大元王朝当之无愧的新贵了。这种麻雀变凤凰、咸鱼大翻身的好机会,几辈子都未必能遇到一次,就算希望再渺茫也要试一试啊!
于是各方势力勾结、内斗、陷害……
这些人若要说有一个共同的目标,那就是──将乌吉雅彻底拱下台,他们才可能坐上将军的宝座。
将军府的老夫人更是在朝臣中多方活动,打点了不少人为卫南小将军说项。
才短短几天工夫,参现任卫南将军乌吉雅的奏折,和保举卫南小将军出任将军的奏折,如雪片似的飞到皇帝的御案上。
而底下的人都快争破头了,皇帝的态度却依旧讳莫如深,不杀、不放、不审、不授,局面就这么僵持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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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部大牢如同所有的监牢一样阴森潮湿、鼠辈横行。受刑的惨叫不分早晚的回荡在四壁间,常年累月下来,混浊的空气总是混合着一股脓血的腥臭。
京城里人人都知道,不管是什么显赫角色,只要入了这刑部大牢,就等于一只脚踏进了地狱,甚至连死亡都是一种仁慈了。
也是因为意识到这点,关在内牢里的人犯一个个目光呆滞、死气沉沉的,一双双混浊呆滞的眼里弥漫着比海更深的绝望。
只有老鼠最为活跃,「吱吱吱吱」尖嘶着,穿行于黑暗之中。
深夜,两个狱卒拖着受刑之后的犯人,拖曳着穿过狭窄的通道。
沉重的脚镣拖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刮擦声,牢房里不时传出被吵醒的不快嘟囔,却在狱卒的厉声喝骂中很快消了音。
莫日根也被这拖曳声惊醒了。
时序已经入秋,连日的阴雨使得牢里更加阴湿入骨,仅靠那薄薄的一层草垫根本就无法抵御寒冷。
自入狱后他和吉雅都是靠在一起睡。每当他在夜里醒来,总会发现她有如一只畏冷的小兽蜷缩在自己怀里,让他心生爱怜,情不自禁的抱紧她。
如往常般,他下意识的双手一揽,可这次他的怀抱却是空空如也。
「咦?哪去了?」莫日根睁开眼。
牢里没有烛火,从窄狭的小窗透进来的些微月光也不足以照亮什么。用手支起身体,伸手连摸了两次都没摸到人,他的心里不由有些急了。
该死,人在哪儿?该不会出事了吧?
莫日根按捺住满心的恐慌,站在黑暗中侧耳倾听,这才发现她的呼吸声从最远的角落里传来。
唉!连睡个觉都会变成滚地葫芦,要是冻坏了可怎么办?
他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她身边,俯下身正要将她抱回草垫上,却发现她浑身紧绷。
「还没睡吗?」
「嗯,睡不着。」沉默了一会,吉雅终于道。
「那我们就躺着说会儿话吧!」莫日根仍想将她抱回到草垫上,却遭到她的推拒。「怎么了?」
「不用了,我、我就睡这儿了。」她结结巴巴的。
「也好。」他很快就答应了。
听见他离开的脚步声,吉雅这才松了口气,可下一刻,她听见他转回来的脚步声,还有草垫被移动的声音。
下一刻,她惊呼一声,感觉自己被腾空抱起。
惊慌之下,吉雅近乎对他拳打脚踢,「你、你快放下我啦!」
「妳怎么了?」莫日根的脸上、身上结实的挨了她好几拳。
连续的攻击下,他终于抱不住她,「砰」的一声她掉在草垫上。
吉雅终于松了一口气,而莫日根则倍觉难堪。
「为什么?」一阵难堪的沉默后,他终于开口问道。
「没、没什么。」她的语气一听就知道在敷衍。
「是不是我做了什么让妳难堪的事,妳才……」身边躺着他爱慕的女子,要说全然不动念是谎言,可是,他一直在努力克制着,就连偷吻也是确定她睡熟了才……
「没、没啦!和你没关系,你就别乱猜了。」只是谈论,吉雅就觉得脸上一阵发烧。
「没关系吗?」听到和自己没关系,他反而有些失落。
「嗯,真的没关系。」吉雅强调道。
他情不自禁按住她的肩,却发现她的异常──
「该死,妳在发抖!」愤怒的咆哮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心痛和怜惜。
「没……」吉雅极力想忍住不适,却不是很成功。
「我不是告诉妳,觉得冷就过来抱住我取暖吗?!」莫日根不理会她的抗议,径自将她抱在怀里。
「我……」吉雅敌不过他的力量,被他扯进温暖的怀里。
「什么也别说,只要抱住我!」他命令着,更紧的抱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