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家里真是热闹,果然六点钟不到,车子已经陆续的到了。我于是换衣服,既然有人来请,不过去就骄傲一点。我在挑衣服,选来选去,并没有好的跳舞裙子,只有一件红的,我没穿红衣服已经两年了,而且也不喜欢红的,这件红裙子是为了某一年圣诞买的,我并没有穿过几次。
还是穿黑的吧,我穿了一件黑的长袖裙子,齐膝的,换了丝袜皮鞋,戴一副耳环,看看钟,八时正还差一点,我躺在床上想,今天可以知道他长得如何了。这是一个谜呢,悬疑了那么久,终于到了揭晓的时候。
我的脸还是有点苍白,不过算了,我不是一个相信化妆品的人,我拿起我的小皮包,就下楼了。
走到对面,灯火通明,大门是开着的,不用通报,人人可以进去,这样做有点危险,不过满屋是熟人,这里又离市区远,也就没多大关系。
那个漂亮的女孩子看见我,迎上来,一手拉住我,「你来,实在太好了。」她上上下下的打量我,明艳的脸上忽然罩上一阵阴影,「你真好看,」她说:「家瀚就是喜欢你这样的女孩子。」
家瀚?家瀚是谁?谁喜欢我这样的人?
她自己也够美了,桃红色的长裙子,露着整个背部,头发云一样的垂下来,真是诱死人。女孩子多数不肯赞同性美,我是一个公道的人,如果对方是真的美,我只好承认。
她对我说:「你随便玩,随便走走,我们住得近,本来应该做好朋友的,但是我今晚要招呼很多人,如果冷落了你,你不要介意。」
我笑了,她这番话说得很得体,我想,这也就很难为她了。她是这里半个女主人?我慢慢的离开人群,向静一点的地方走过去。那个书房,我想,我要到那个书房去看看。
我摸索着,这座房子的间隔我很熟,因为跟我们那里是一模一样的,连灯开关位置都一样。我按亮了书房的灯,那盏灯在地上,很黯,仅仅够亮光看得见房内的布置。
我坐在那张真皮安乐椅上,一低头,。那本红楼梦还是在地毡上,我轻轻的拾了起来,抖落了上面的花瓣,拿在手中,左边有几个水晶瓶子与杯子,我打开瓶子闻闻,是很好的拔兰地,我倒了半杯,喝了一口。
太舒服了,这个书房,我关上了门,才发觉这房间的隔音设备很好,客厅外面人声音乐声顶沸,但是书房里只隐隐的听到一点点。
我几乎是躺在这张大椅子里的,享受着。这书房是这样熟悉,我在外边不知张望过多少次了,我很高兴,又站起来,每样东西摸一摸,走到一个书架子前面,我看到了一只照片架子,我拿起来看。
照相架子是水晶塑料做的,里面一张黑白照片,拍得很好,一个男孩子与女孩子。我拿到亮光附近去一看,发觉女的就是那个漂亮的女孩予,这个舞会的女主人,而男的——我呆住了。
真有这种巧合?纤长的身子,秀气的脸,秀气的眉毛眼睛。我的天。我拿着镜框的手一直抖,没有办法停下来,太巧了,这样的人终于被我找到了。即使他已经有了女朋友,看看也是好的。
我走到他的书桌面前去,我看到了一颗血红的图章,我拿起来一看,图章后刻着「辜家瀚」三个字。啊,他就是家瀚。他就是家瀚。
我放下了一切,我一定要走出去,去找到他,去看他一眼。我拿着酒杯,推开了书房门,回到人群里,一张张脸的找,但是我找不到。
我又不好去问这个女孩子,我颓然的一个人回书房,躲在里面吃闷酒。
我想,也许他还没有来,他还没有来。他有事。但是我一定要等到他回来。是的,我向自己笑了,拿着酒杯,很是得意。我可以在这间书房里过一辈子,我真可以。
我喝了不少,看了半本红楼梦。坐在地毡上,头渐渐沉重,我抬不起眼来。我想我是醉了。我倒在那里,心里塞满了事,很不开心,又很开心,就这样睡着了。
真要命。
我是被热毛巾敷醒的。我睁开眼睛,看着那个女孩子扶着我,一脸微笑。我羞得满脸通红。
「没关系。」她笑说:「你喝多了。」
「是的。」我抬起头了,「对不起,真失礼,什么时候了?」
「早上四点。」
「唉呀,我的天,舞会散了?」
「散了。」她笑笑。
我冲口而说:「他呢?他回来了吗?」
「谁?」她问。
「家瀚。」我说:「他大概回来了吧?」
她脸上苍白起来,「谁?你见了谁?你说什么?家瀚?」
「没什么,没什么!」我连忙否认,怎么可以用这种口气问及别人的男朋友,甚至是爱人呢?她当然要不高兴的了。
「你见到了谁?见到家瀚?」她拉住了我。
我尴尬起来,她吃醋了。
「不,」我也语无伦次起来,「我知道家瀚是你的男朋友。」
她打断我:「家瀚不是我的男友,我叫家灎,我是家瀚的妹妹。」
「啊!」我低呼了起来,充满了希望,啊!我怎么没有想到?怎么没有想到,这么说来,一切还不算太迟﹖不迟就好。我们是邻居,我还可以向他表表心意。
但是家灎的神色很紧张,她问:「你真看见了家瀚?」
「什么意思﹖」我觉得奇怪。「我没有见到他,但是我看见了他的书房,他的车子,他的屋子——」我大胆的说:「我想见他!」
家灎松了一口气,看着我,她低下了头,很久很久,我看得出情形有点不对。她抬起头来说:「家瀚,家瀚,你永远见不到他了。他五年前撞了车,死了。」
我像五雷轰顶一样,「不!」我大声说。
「是。五年前他二十七岁,最有前途的建筑师。坐在朋友的车子里去听音乐,回来车子失了事,就是这样。父母为了这个意外远远离开这里,他的屋子就空下来了,谁也没有动他的东西,直到我回来,拭去了灰尘,仍然没有动任何东西。他去听音乐的那天是下午九点。他坐在书房里看了一段小说,喝了点酒,朋友来接他,他没有开车子,恶耗在午夜传来。 」
我几乎疯了,我说:「五年前,」我喃喃的自言自语,「五年前,五年前我还没有毕业,我比他小十岁。」
「是的,」家灎苦笑,「他会喜欢你的,他一直喜欢静的女孩子,一直没有女朋友,第一次我见到你,就呆住了,这不是家瀚心目中的女孩子吗?我把你请了过来,想让你知道,你们住的那幢房子,是我哥哥设计的。 」
我知道,但是太迟了,什么都有办法挽救,但是失去的生命……
我颓丧的靠在真皮沙发上。
天渐渐的亮了。
「现在我住在这间屋子里,但是我不爱静,这里交通又不方便,我想我就要搬走了!」她叹一口气,「我觉得大家都不肯承认家瀚已经不在了。像今天,我老觉得他在我们中间——通常碰见这种舞会,他是肯参加的,不过老是皱着眉头,坐在一角不出声,偶然笑笑。今天我发誓他回来过。」
我凄惨的听着。
家灎说:「不要说我神经不正常,那天晚上音乐会的票子,是我去订的。我从来没有停止后悔过。」
忽然之间,我想回家了。我真正的家,不是隔壁的家。我要回去了,回去看看父亲,以免将来想见他还见不到,空恨自己。忽然之间,我觉得梦想是无法达到的,得到了,再失去,只有更难受,天下有什么如意的事!
我看了案头的那张照片一眼,再一眼,再一眼。
我是永远见不到我的邻居了。
我回家,睡了一觉,养足精神,就开始收拾我的行李。
阿佳不舍得我走,她说:「小姐啊,你走了我就太静了。」我只是笑了笑,安慰她几句。
我搬出去的那一天,家灎也在收拾东西,她的女佣人将书房的窗帘拉好,我瞥了一眼,老实说,我也相信家瀚会回来的,一个瘦长个子的年轻人,学问性情都好,不大笑,声音是柔和的,穿著长袖子衬衫,缝工考究的衣服,他是会回来的。
但是我要走了,终久不能在这里逃避一生一世。
但是啊我的邻居。
我黯淡的想,我的邻居,我并没有见到他。
留
我去了三次博物馆,三次都见到她。她是很发噱的一个女孩子,廿一、二岁的样子,可是那谈吐大概只有十六七岁,第一次跟她在一起的是她的父亲,她父亲已经走不动了,她还精神奕奕,大大声的叫「爸!爸!来这边。」
我很不喜欢人家在博物馆里大呼小叫的,登时投过去一眼,见她的可爱相,就不出声了,大热天,她穿一条破破烂烂的牛仔裤,一件破破烂烂的牛仔衫,一顶破破烂烂的鸭舌头帽子。
她真滑稽,一口英文,夹着几个法文字,是正牌的假洋鬼子吧,我想,因此把她当一个怪物似的研究。
她在那边说:「嗳爸,听讲都是乾隆御览之宝呢。」
大家都朝她看,微笑。
我摇摇头。
她走到我旁边来,我正在看一幅郎世宁的孔雀图,那几只孔雀金光闪闪,栩栩如生,然而最好也不过是个画匠,我不喜欢。
但凡这种官庭画匠,不论中外,自从彩色摄影发明之后,大概都失业了。
我看还是要看的。
那女孩子说:「爸,有透视感呢,真像洋人画的。」声音已经压低了。
我实在忍不住,就转过头去跟她说:「郎世宁根本是洋人,你查查去。」
她也转过头来,脸忽然之间就胀红了。一双眼睛圆滚滚的,皮肤晒得非常的黑,看上去是一个很舒服的女孩子,她看了我一会儿,就转到她父亲那边,一起走了。
我很后悔,我本来是开一句玩笑,没想到她就这么走了,一个女孩于,喜欢艺术品总是好的吧,她可能是一个学生,回来度暑假的。
没想到第二天,她又来了,独自一个人。
对着玻璃橱窗,一直看,兴奋得不得了,鼻子都贴上去了,口气都呵在玻璃上。
我跟我的教授说:「看那个女孩子。」
我的洋教授笑笑,「很漂亮。」他说:「不过不是美术学生。」
「如果她这么感兴趣,应该读美术的呢。」我说。
教授向我笑了一笑。
我与他这次来东方,是为了搜集一些关于法琅的资料,一到这间博物馆,他是完全被迷住了,天天一大早来,到关门才走,足足弄了一个星期。我只替他做一点解释,翻译。
是的,我是他的学生,或曾是他的学生,读完了美术,我在一家广告公司任职,虽然不算十分学以致用,也还过得去。这次他邀请我回来,我想也有两年没回家了,就回来一次。
我请了三个礼拜的假,与教授在一起,逍遥自在的来来去去,就忽然对工作不满,这次回去,辞了职也好,找份美术教师的工作,虽然年薪低一点,可是有意思得多,假期又可以到处逛。
而且我这个人也适合做老师,这么多嘴,刚才那女孩子就是被我得罪的。
现在她又来了,我决定躲得远远的,以免打扰她。
可是就在字画那里,又碰见了她。
她傻傻的看着一张竹子,是倪赞的,站在那裹一刻钟没走。
希望她可以领略到画的美丽。
她怎么会这么喜欢画的呢。我不明白。这样的女孩子,应该趁着暑假,多多去跳舞玩乐才是,泡什么博物馆?这次因为只有她一个人,她很静,没有大声嚷。
看她的表情,又很苦恼,皱着眉头,索性坐在椅子上,撑着头想起心事来。
我老觉得晒得黑黑的女孩子是没有脑袋的,怎么会看了一幅竹子就愁眉苦脸呢?我于是走到那幅画面前去看了个仔细。
她探头探脑的叫我:「喂!」
我看她。
她问:「喂!你是不是昨天教训我的那个人?」
「不敢不敢。」我说:「你会说中文吗?」
我又来了,「什么意思?中国人不会讲中文?」
「我在美国出世的嘛。学了英文法文,就不会中文。」
「真要命,你听听你那英文的口音。」我说。
「别这样子好不好?」她说:「真是,一直骂人。」
「有什么事呢?」
「你怎么知道郎世宁是洋人?」她问。
「这里谁都知道。」我说:「国民小学生也知道。」
「我不知道。」她苦恼的说:「后来我回家一直找资料,把他抖了出来,原来是这么一个人。」
我笑,「你真去查了?」
「是呀。」她说:「喂,你是专家吗?多说点来听听。」
「什么专家,别这么说。」我说。
她眼睛圆圆的,更加起劲了,一脸不耻下问的样子。
我不忍心,只好说:「我也不懂呢,你要看这些,先要把中文说好了,要把中文写好了,才能懂这些画的奥妙。就像个孩子,不去读上大人孔乙己,倒要看红楼梦,怎么看得懂呢?」
「红楼梦是什么?」她楞楞的问。
我的妈。怪可怜的一个女孩子,大概她父母太要望她成龙了,从小叫她受洋教育。她或者看得懂尚保尔沙特的原著,可是不会红楼梦,做人有什么味道啊。我顿时对她生了同情之念。
「你在可怜我,是不是?」她看着我,坦率的说。
「你可以慢慢的学。」我淡然的说。
「是的,我买了一大堆书看。我在学国语,我会写一点字,我在努力。可是你能不能为我解释几个问题?」
「画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
她笑,「这我知道,我看过一些西洋艺术品。」
我点点头,「你要问什么?」
「什么叫『斗彩』?」
「那还不简单,但凡瓷器上烧的花纹,有黑边的,就叫斗彩吧?」给别人一问,我也胡涂了。
记忆上的确如此。
「真的吗?」她问:「这不是跟画上的『有骨』一样?」
「对啊!」我一拍大腿,「你真聪明。」
她很得意的笑了。这小妮子还真不简单。
「你怎么会到美国去的?」我问。
「爸爸妈妈闹离婚,把我送到姑妈家去,姑妈住美国,我就留下来了。」她说。
「啊,对不起。」
「不用对不起,他们早就和好如初了。只是我就留在美国,做了假洋鬼子。」她说:「现在毕了业,回到家来,真是十分不便,他们为了我,全家都说英文,很可怕是不是?」
她是这么的坦白可爱,全无城府,也有一种动人之处,大概天下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懂得红楼梦的女孩子,多数是刁钻古怪,喜怒无常的吧?
「你是学美术的?」她羡慕的问。
「是的。」
「哪一间学校?」
「伦敦皇家美术学院。」
她很难过的说:「我本来就是要念美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