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认定这个时刻的少夫人当然应该一如往常的在书房内准备迎见贵客。「启禀少夫人,东苑的骆爷已到,正在殿里候着少夫人,请问少夫人是要立刻前去会面,或者让月某先与他周旋?」
到达书房外,白月朗声问道,静静的等着初嫣的回应。
照例初嫣是会立刻回应,即使手上的公事再忙,也只会有一会儿的迟缓,很快就会回应;但今日却不同于以往,白月已站在门外约莫半个时辰,房内依旧毫无动静。
「少夫人?」他再度唤道,内心有些疑惑,这个时候,初嫣除了会在书房,还会到哪儿去呢?
就在白月思考之际,原本紧闭的书房大门被人由内打开,一道人影踏了出来。
「他人在哪?」南门耀神态自若的转向一旁因为看见他而有些错愕的白月,迈步向前。
「在辂回殿中。」白月回答,很快的反应过来,狭长的眼眸轻瞟入敞开门缝之中,正巧看见初嫣趴在大大的黑檀桌前,似乎正在休息。
发现白月的目光正落在初嫣身上,南门耀不悦的轻扬手,那两扇门扉忽地硬生生并拢,不留下了点空隙,阻挡了白月的目光。
「少主,您要亲自见骆尧吗?」对于他的举动,白月了然于心,耸耸肩,他无所谓的跟了上去。
「是又如何?」听出白月话中的疑惑,南门耀瞥他一眼,脚下的动作丝毫没有减缓的意思。
「没有。」白月顿了一下,不再多说。
骆尧这桩买卖可是少夫人苦心经营了一年多,才好不容易促成,取得与他议价的机会,现下少主却要在少夫人不在场时解决买卖,待少夫人醒来后,不知会有多生气。
但这该是他们夫妻间的家务事,白月自知无权置喙。
两名男子一前一后,相继步入辂回殿。
在看见南门耀后,里头正坐着悠闲品茗的骆尧赶忙起身迎了上去。「哎呀!这可不是南门耀少主吗?真是久未相见,今儿个怎么会是您亲自前来呢?」
看清南门耀的身分后,骆尧内心暗叫不妙,虽然南门耀已消失商场多年,转投军旅,改由南门初嫣掌管南门家大小产业,但关于南门耀那惊天动地的事迹可是一点也没有随着时间而淡去。
南门耀这三个字就等同于当年的南门无芳一样的精明、厉害。
传闻凡是与南门家有过生意上往来的商人们,各项生意均可说是几无利润可言,事事都被南门家的算计得宜;但碍于南门家庞大的势力,众人也只能摸摸鼻子,认命的只赚微薄的利润。
而南门耀正巧是南门无芳的接班人!
十二年前,他弃妻从军,将庞大事业交由南门初嫣一肩扛下,当时京城内外,不知有多么欢欣!
南门初嫣虽然经商的手腕算一流,并不输给任何男子,但她的心肠却不同于南门无芳与南门耀那般的冷血,做买卖时,绝对不会赶尽杀绝,反而会设下门槛,约定分红比例,只取南门家该取的利益,其馀盈利则分为两份,一份由合作伙伴收下,另一份广发天下,救济贫困。
虽然他们这群与南门家合作的伙伴得到的并不足以一夜暴富,但亦算得上富裕了。
再加上广发天下的利益全是以他们这些合作伙伴本身的名义散发,看在百姓们眼里,就等同于是他们才是在做善事,而非南门初嫣。
所以虽然不是赚很多,但仍是比过去来得好上许多;只是现下,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南门耀又回来了,着实令骆尧感到很吃惊。
看来他们这群南门家的合作伙伴又要难过上好一阵子了!
不理会骆尧那刻意讨好的寒暄,南门耀迳自迈开大步,坐上由一整块虎纹大理石直接凿成的大椅上。「好了!你这趟是要来谈什么买卖?」俊眉一挑,他冷冷盯着站在前方的骆尧。
「是……是月锦绣的事情。」骆尧怯怯的说着,他实在不想就这样站着回话,尤其南门耀看他的眼神就好像自己是只待宰的肥羊一样,令他浑身感到不自在,但身为主子的南门耀没开口,他也不好意思自己走到一旁坐下。
「月锦绣……」看出骆尧的紧张,南门耀仍然没有请他上坐之意,只轻使个眼色,让白月送上之前初嫣与骆家庄的买卖交易。
翻着一笔笔的交易纪录,南门耀的神色愈显凝重,他发现在每一笔帐上,该是南门家赚进的利润皆被人刻意的打了折扣,预留一手。
这次亦然,在月锦绣的交易上,明明由双方共同签署的合约约定先付的前金为一万两黄金,但在帐簿显示的支出却足足多出了四千两,而这笔钱就像平空消失般丝毫无交代流向。
「骆爷,虽然月锦绣确实是顶级产品,甚至可说是放眼天下,少见有如此的优良品质,但……一匹布竟然要价一百两,我们南门家恐怕是担不起。」阖上帐本,南门耀已了然于心,他心想,这应该是初嫣故意放水,不愿让利润全归南门家,故做出的错误决定。
「负……负担不起?」一遇到南门耀,骆尧平日的商人本色顿时消失殆尽,一句话说了老半天,却总无法连贯。
「一匹最多五十两。」南门耀缓缓开口,棱角分明的唇上透着无情的弧度。「就这个价,否则……之前所谈的条件全都不作数。」
五十两?!
南门耀的话如同震天一道响雷,劈得骆尧体无完肤。「这……这……实在是太离谱了!南门少主,五十两与当初少夫人允诺的一百两足足少了一半啊!
「您这样腰斩,骆某实在无法接受。」他不平的抗议着,目光却不敢直视南门耀,深怕与他一对看,自己就会败下阵来,输得一塌糊涂,血本无归。
呜——他真的好怀念与少夫人做生意!
「不要就拉倒!」薄唇掀起,南门耀的语气中有着不容推翻的霸气。
「南门少主,不是骆某不肯配合,实在是价钱太低了!我光是请织匠编缝一匹九尺的缎布,就要花掉三十两,再加上一些支出、运送的琐碎费用,五十两几乎已是成本价,真的不够啊!」骆尧简直要昏倒了,之前他与初嫣曾提到布匹的数量,当他换算会有暴利后,特地将原来的三百匹增添为一千匹,也得到她的允诺;如今被南门耀这么削价,他很有可能会连老本都给赔进去。
「是吗?那就算了!听说苏州姚家也有制造月锦绣的技术,价钱似乎比较公道些……」南门耀一脸无所谓的样子,摆明了要骆尧自己做抉择。
公道?公道个鬼哩!
骆尧当然知道放眼天下,除了他们骆家庄外,苏州的姚家也是制造月锦绣的高手,虽然他们布匹的价钱较自己来得低廉,但相对的,那是因为姚家所用的织匠皆为亲戚,定价当然比较低廉。
不过既然提到姚家,那他也不是完全没有胜算,因为姚家的月锦绣有一项致命的缺点,「苏州姚家的确也有编织月锦绣的技艺,但姚家的织匠人数奇少,恐怕无法如期赶在今年秋末交出南门少主所需的布匹。」
好不容易捉到有利于自己的条件,骆尧怎肯轻易放过,当下提出自己比别人好的条件。
「还真是有劳骆爷费心了,当初那一千匹的量是由内人所决定的,但在我看来,最多四百匹就算绰绰有馀了。」南门耀唇角微勾,笑得好不邪魅,那样子就像是在嘲笑骆尧的不自量力,竟然肖想威胁他。
「呃,四百匹就已足够?」糟糕!骆尧心中紧张不已,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应,如果真的如同南门耀所说的仅需四百匹布,那他织房内库存的六百匹该怎么办?
「非常足够。」南门耀轻颔首,静静的看着骆尧忽而惨白、忽而铁青的脸色。
骆尧深叹一口气,明白像这样与南门耀讨价还价是没用的,只好心一横,硬着头皮开口,「好吧!就五十两一匹,不过必须如同之前合约所说,得进货一千匹缎布才行。」
「成交。」南门耀大笔一挥,一张修改过的合约倏地飘落到骆尧手中。
「请骆爷签上大名。」南门耀阖上手中的帐本,脸上满是戏谵的神情,那样子就好像早已料到事情的结果一样。
「是。」抖着手,骆尧接过白月递来的细楷紫毫笔,签下合约。
白月接过合约,看了一眼上头的纪录,不禁为骆尧感到同情起来。
怪只怪之前初嫣亲自与骆尧洽谈时,为了能再提高金额,他一拖再拖,直到前些日子才拍板定案,而被刚凯旋而归的少主碰上,狠狠的砍上一笔。
想必骆尧现在肯定是悔不当初。
「白月,送客。」完成买卖,南门耀直接下达逐客令。
骆尧只得苦着一张脸,火速离开。
待骆尧离开后,南门耀重新拿起一本又一本的帐册读着,审视着过往的交易资料,决心一笔笔的解决初嫣那宛若做善事的施舍买卖。
看着南门耀一一批阅旧时帐本的行动,白月不禁轻吁一口气,明白这次绝对是非同小可,南门惧当真是要大开杀戒了。
「大伙可要好自为之啊!」白月默默在心底念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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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门耀自这回的大刀一砍后,后面便展开严格的杀价手法,受到波及的商贾不胜枚举。
受灾的商号眼看着白花花的银子就这么被南门耀给抽个一空,不禁哀号遍野。
这一日,众人瞒着南门府聚众讨论,商讨着未来之路该如何走下去。
「我看,除了少夫人外,我们已无路可走了。」此次灾情最惨重的骆家庄代表摸着已急成灰白色的山羊胡,叹着气说道。
「可是,南门少主与少夫人不是向来以不和着称吗?就算我们去求少夫人,又有何用?」西二街专营花卉买卖的宋掌柜听了,忍不住说出心中的疑惑。
「哎呀!宋大掌柜,你可真是老糊涂了,你的消息怎么这么不灵通?告诉你,现下南门府内众人都在流传,南门耀自苗疆凯旋而归后,突然像是变了个人似的,与少夫人如影随形,对她呵护备至,跟以前那冷淡的态度相比,简直差了十万八千里!」说话的是胡三镖局的副镖头,他瞪大一双鼠目,忙不迭推翻宋掌柜过时的臆测。
「就是说啊!如果连少夫人也阻止不了,那我们可就真的玩完了!」角落里一名尖嘴猴腮之人细声嚷着,循声望去,原来是以人口仲介维生的老狐狸。
「好吧!那就这么决定,由损失最惨重的骆家庄负责派人去见南门初嫣一面,那女人虽然心细如丝,经商手腕高超,但却也心软无比,稍一哀求,肯定会高抬贵手,放咱们一条生路的。」
在听过众人的建议后,骆家庄代表站起身,豪迈的拍拍胸脯,决定揽下这个重责大任。
「好啊!」顿时叫好声四起,一致公推骆家庄代表众人前去向南门初嫣求情。
「我这就去同老爷说,要他亲自上南门府一趟。」受到四周的鼓舞,骆家庄代表更是信心满满,大步一跨,离开隐密的会议处,急急奔回庄内告诉骆尧。
初嫣坐在府内的人造园内,依着清风,悠闲欣赏着池内开满的脱俗白荷。
稍早前,南门耀为了运货到云南老洱之事,已动身前往产地,临走前还特地交代府内仆佣,要他们盯紧她,别让她再像从前一样埋首于成堆的公事中,累坏了身体。
所以,在用完膳后,初嫣忍不住手痒的想上书房去看看许久未碰的帐册,查看各地营运的情形,却没想到她连书房的外围都还未踏入,就被丫鬟晴儿横臂一拦,给拉到观景园内,不让她随意进入书房。
不但如此,晴儿还口口声声直说是少主交代的、少主叮咛的,怎样也不肯放人。
望向绽放的荷花,初嫣的心神不禁飘开,南门耀霸气的面容倏地窜入她的脑中,激起丝丝的涟漪。
微微一笑,她想起以前他俩形同陌路,所以她完全不晓得在他那冷若霜冰的背后,其实隐藏着一颗再细心不过的心。
他真的待她极好,虽然不擅表现于言词中,但是处处贴心的举动皆让初嫣感到心头流过一阵阵的暖流。
像这次远行,她照例送他出石门,走时南门耀也是什么话都没说,只留下「很快回来」短短四字便扬尘而去;不过初嫣明白他不是不担心,而是因为害羞,所以只在背地里交代了许多命令,就怕她有些闪失。
对于他的体贴,初嫣了然于心,可惜长久以来肩负重任的习惯使她的个性变得比较冷静自持,虽然开心,却也不好意思流于言词。
好在南门耀也是如此,所以现在他们之间的交流就像是已结缡几十年的老夫妻一样,光靠眼神就能体会。
「啊!」赏着赏着,初嫣突然想到,自己今儿个还未前去探视南门无芳。
南门无芳已病了许久,好不容易将心心念念的儿子盼回,甚至看见她与南门耀化解恩仇,变得鹣鲽情深,大病之体才渐渐转好。
前些日子,南门无芳甚至已可生龙活虎的四处走动游玩了呢!
思及此,初嫣连忙动身前往南门无芳居住的拓芳楼,行经厨房,还不忘携了盅冰糖藕汤,好让南门无芳能甜甜嘴。
「初嫣,你来得正好!快过来,我正念着你呢!」才踏入楼外拱门,南门无芳便觑见初嫣的身影,立刻高兴的招呼着,要她走近。
「娘。」初嫣欠个身,将盅汤放在桌上,依着南门无芳坐了下来。「今天精神可好?」
「好得很!」南门无芳高声回道,其实她的身子早就好了泰半,只是初嫣天生行事谨慎,一直不肯放自已远行,深怕她并没好个完全,有个万一就糟了。
「来,嫣儿特地请膳房准备了您最爱的白藕汤,您快尝尝,看甜度合不合您的胃口?」掀开青花白瓷盅盖,初嫣仔细的持起杓子缓拌均匀,这才递给南门无芳。
将初嫣无微不至的举动看在眼底,南门无芳虽是经过大风大浪之人,却因不敌年老,变得极为爱哭,一股感动积在心头,泪水就这么顺势而下,滴落在大理石桌上。「嫣儿啊……我们南门家真是负你甚多……」
「娘,您说的这是什么话?初嫣一直不觉得有什么苦,嫁进南门家可是初嫣这一生中最幸运的事,何来负不负的说法?」初嫣掏出绢子抹去南门无芳的泪水,反倒过去安慰她。
「不,的确是我们南门家亏欠你;但好在耀儿那混小子终于明白了你的好,如今是浪子回头了,不然我怎么有脸向你死去的娘交代。」说到此,当年的往事历历在目,加上初嫣所受之苦,不禁让她感到更加愧疚,一串串的老泪止也止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