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狄致奔私下告诉他要帮忙减少医院财政负担后,他便将财务纪录和一些资料给他,也没放在心上,没想到他真的认真做成这么厚厚一大叠的报告。
想想,连蚂蚁、鸽子都会报恩,他好好一个人怎么可以禽兽不如呢?于是他非常慎重地推推眼镜,决定做点自己不在行的事情。
「致奔,这几天有什么事困扰你吗?要不要说出来听听看?」虽然听听看也不能做什么,但他还是关切地问。
「我被裴医师拒绝了。」反正对他没有桃花运的人生来说,这也不是什么大新闻。自怨自艾的男人立忌兴阑珊地坦白。
「你、你跟裴医师告白?」邵仞轩大惊失色,没想到他真的这么有种。
「嗯。」心痛的感觉真不好受,虽然他不准备放弃,也早就决定要追裴医师就要有屡败屡战的精神,可是现在还不是振作的时候。
他需要时间疗伤。
「你不要放在心上,这不是你的问题,」他拍拍他的肩膀,安慰的开口。「我从大学时期就认识裴医师,她从来没有接受过谁,所以这不是你的问题,而且这几年她又变得这样,我想更不可能谈恋爱了。」
「变得怎样?」狄致奔皱起眉头。
「她以前虽然不是很外向,但至少不像现在这么冷冰冰的,可是自从跟我开业以后,对人就变得越来越冷漠。」他很无奈地说。
「为什么?你对她做了什么?」扬起眉,双眼间着杀气。
「啊,对不起对不起,我什么也没做。」那股气势又回来了,邵仞轩急忙把话说清楚。「当兽医跟电视和漫画里那种想象的工作不一样,常常并不是有热忱就可以救回生命,很多时候都很无奈的。」
「有些时候带进来的宠物明明生病了,饲主却不见得愿立忌花钱救它,有时候饲主愿意花钱,却又不够配合,平白让宠物受到更多痛苦。」他温和的表情出现罕见的凝重。
「有时候会有义工将被人恶立忌虐待的猫狗送进来,它们有的被十字弓射瞎、有的踏到陷阱,整只脚掌硬生生被夹断、有的吃了人类放署的毒饵……它们都是流浪猫狗,血淋淋的被送到我们这里,救是当然要救,但救了以后谁愿意养?尤其受伤以后通常会有心理创伤,要找到好人家也不容易,多半只能靠义工收养。」他越讲越沉重,狄致奔却是听得全身发冷。
「而且这种案例并不是一两次的个案,而是一直不断发生、从没有停过。更讽刺的是,连这种事情都有热潮,最近流行的是拿橡皮筋套在狗的脖子或身体其他部位,然后随着时间过去,橡皮筋会慢慢陷进内里,缠在肢体上,最后它们会因为血液无法循环而必须截肢,如果不幸缠在脖子上,食道或气管被束紧切割,最后甚至会慢慢死去。」邵仞轩讲得很感伤,「最悲哀的是,你知道这些狗是怎么被套上橡皮筋的吗?因为它们信任人、靠近人,所以才受伤。」
听到这么残酷的事,连他都想杀了那些人泄愤,更何况是必须亲自处理这些伤口的裴医师!狄致奔握紧了拳头,怒气取代原本的低潮。
「她本来就很爱狗,在当兽医以前,看到流浪狗都会去摸摸它们、喂它们吃东西,」邵仞轩忍不住叹了口气。「可是现在,如果没有把握可以带回来医治送人,她也不敢摸了,就怕那些狗误信人类,再度受到伤害。」
「这些事都没办法解决吗?」这是一个他完全不能理解的世界,因此没办法冷静做出分析。
「如果你是指流浪狗的话,答案是不可能。」邵仞轩斩钉截铁地宣布。「狗市场的利益很庞大,从抓流浪狗的清洁队到繁殖场的狗商都可以从它们身上赚钱,而台湾人又爱赶流行跟着养名犬,不爱了就丢,根本就是个无限循环的体系,没人解决得了。否则小吉怎么会关在这里,每天等人家带它散步?它也是被弃养的啊。」
小吉也是流浪狗?他虽然怕狗,但更不能理解把狗丢掉这种事,虽然自己也不能说多喜欢小吉,但是要把这么小的小狗丢在街上,不管它的死活,他还真是做不到。
「对不起,我讲太多了。」邵仞轩发现离题太远,连忙拉回来。「总之,裴医师看太多这种事,已经不太信任人了,虽然她也常跟热心的义工们接触,可还是没办法突破心防,她已经受伤太深了。」
狄致奔沉默了很久,说不出话来。
跟他的女神所受的伤害比起来,没有桃花运算什么!被心爱的女人拒绝又算什么!
他一个大男人,怎么能因这一点点小挫折就受伤!,
不行!他一定要证明给裴医师看。
他是可以被信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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彷佛是预言一般,他还来不及二度告白,义工陈妈妈一通电话打来,便打乱了所有的节奏。
「裴医师,拜托你来帮忙,求求你……狗舍被人放火烧了,好多狗死了……还有一些我们救出来,可是……」陈妈妈在电话那头哭得说不清楚,只是一直说着拜托的话。
裴悦棠挂上电话,倏地刷白了脸。
「裴医师,发生什么事了?」察觉不对劲,狄致奔轻声问着。
「狗舍被烧了。」冷静下来!裴悦棠!你要尽快做出处理,不能乱。「邵医师,狗舍发生火灾,我现在跟狄致奔赶过去,诊所就先拜托你跟阿照了。」
「好,你先拿急救用品过去,」邵仞轩也是一脸紧张。「阿照,你去挂休诊牌,等我处理完手上的畜患就会马上赶过去,如果有什么欠缺的物品再打电话告诉我。」
得到邵仞轩的承诺,她随即跟着狄致奔去拿可能用到的急救用品和药物,一面打手机给陈妈妈,吩咐她如何紧急处理严重烧烫伤的狗儿,并问清楚伤大的数量。
狄致奔知道她焦急,也不多问,只是默默地跟着她拿了东西,迅速开车送她上山。
一到达目的地,他就被眼前宛如炼狱般的景象吓到。
那天他辛苦修补的狗舍,如今已经烧得焦黑,几个义工正在看顾伤势较重的狗,至于伤势较轻的,则窝在草丛边低低哀嚎。
「裴医师,你终于来了……求求你,赶快救它们。」陈妈妈已是一个五十几岁的妇人,也不知道是被烟熏的还是哭的,一双眼睛红肿不堪,其他几个义工也是个个红着眼,束手无策。
冷静下来的裴悦棠,此刻面无表情,开始一个个检查伤犬的伤势,花了几分钟简单做了判断,她沉痛地作出决定。
「小黑、米鲁、双双、小蛋、黄黄、杏子,都要安乐死。」她一说完,陈妈妈眼泪就掉了下来。
「可是它们还有呼吸啊!求求你,救救它们好不好?」这里的每一只狗都是她的宝贝孩子,她死命拉着裴悦棠的手恳求着,「求求你,裴医师。」
「它们熬不过去,烧伤面积太大,就算现在抢救,也会因为细菌感染而死亡。」她不带一丝感情的坚持。
狄致奔看在眼里,心好痛,因为知道她心里比谁都难过,不应该再被苛责或折磨,于是他轻轻拉开陈妈妈,将她带到一旁请义工安抚,很快又再回到裴悦棠的身边,替她准备安乐死的用具。
她没有再说一句话,戴上手套,接过用具,短短的几秒钟内,便结束了几只狗的无限痛苦。
她神态镇定,注射药剂时也没有一丝颤抖,好像不在乎似的。
接着,她开始处理其他伤犬的伤势,一样不多话,很专注、很迅速,她必须争取时间,否则若是其他大只发生细菌感染,只会让整个情况更加恶化。
由震惊跟心痛中回神,狄致奔决定不再让她继续孤军奋战下去,虽然他不会帮狗看病,也没有减轻它们痛苦的能力,但他有钱。
他很快地打电话给助理,要求他半小时内找几个兽医上山。
「十个兽医?!半小时内!包括车程吗?恍助理在电话被端不可思议地大叫。
「你还有二十九分钟。」他说完便毫不考虑地挂上电话。
「狄先生,我们、我们没有那么多钱。」林妈妈听到他说的话,忍不住扬声提醒他。
「我会支付一切费用,你不要担心。」他保证着,目光却望向那个正努力替狗疗伤的纤细身影。
钱,可以请兽医治疗这些狗的伤口,可是她的伤口呢?该怎么办才好?
第六章
当一切结束的时候,时间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
狄致奔助理找来的那些兽医们的确帮了不少忙,经过初步治疗后,也将伤大分散送至各家医院治疗,医疗费用则完全由狄致奔签单。
这次的纵火案,有目击者指出嫌犯是附近地主请来的流氓。由于该名地主想将地出售,但由于紧邻着狗舍的关系,许多买主都不愿立忌收购,地主几次至狗舍恐吓不成,甚至还找人施放毒饵,毒死了好几只狗,最后索性找人来烧了狗舍。
落网的嫌犯当天就被抓到警局录口供,只是即将接受的刑责里,没有一条是惩罚他们造成生命的痛苦与伤害,只能请求民事赔偿,但真的能得到什么赔偿吗?所有的痛苦真的可以用金钱来弥补吗?
直到所有工作结束,狄致奔就像那天一样,开车送心爱的女人下山回家,可这次的心情却完全不同。
「你想吃什么?吃点东西再回家吧。」将她疲倦苍白的面容尽收眼底,他觉得心脏不由自主的抽痛着。
「不用,我没胃口。」裴悦棠眼神毫无焦聚地看着窗外的街灯,一盏一盏的消逝在车身之后。
「不行,你累了一天,一定要吃点东西补充体力。」他坚持着,「就算是便利商店的食物也好。」
「随便你。」吃就吃,反正也是食不知味。她已经累得没有力气争辩了,如果吃几口食物可以让她赶快回到家,那么她可以忍。
反正都忍了一整天,也不差这一项。
于是狄致奔将车停在上次那家便利商店前,跟她一同进去店内,而她还是只拿了面包和水,他则是跟上次一样,替她买了关东煮。
走出便利商店,他轻轻拉着她到门口摆放的桌椅坐下。
「在这里吃完再回去吧。」他很担心她的状况,怕她回家一样没吃,万一血糖太低,昏倒在家里没人发现怎么办?
裴悦棠瞪着他,闷不吭声地推开他递上的关东煮,木然地拆开面包低头吃起来。
所有的咀嚼吞咽,都非常机械化。「满意了吗?」吃完面包,她冷淡地问。
看她勉强得这么痛苦,狄致奔不忍心再逼她,只好送她回家。
「你今天很勇敢。」在她下车前,他突然开口。
话一说完,背对着他的身影突然一僵,然后在下一秒很快地冲下车,蹲在水沟边吐了起来。
「裴医师!」一看情况不对,他连忙抓着面纸盒跟过去,同时蹲下来,轻抚她的背。「你还好吗?」
「走开!」她反手推开他的关切,不想被他看见自己的脆弱。吐完了胃中的食物,她不禁开始干呕,反胃的痛苦逼出了她的眼泪。
连反胃都可以掉眼泪,为什么亲手杀死它们的时候不可以?
为什么要说她勇敢?她做了什么值得称赞的事?就因为她敢下手杀死还在呼吸的狗吗?
纷乱的思绪涌进脑海,她完全没发觉自己已经痛哭失声。
「悦棠……」狄致奔扶起她,心疼地将她拥进怀里,想安慰她无法触及的伤口和疼痛。
她讨厌所有恶心的人类!裴悦棠奋力扭动着想挣开他的怀抱,可是他的双臂却像铁铸似的紧紧圈住她,怎么也不放开。
她感到疲倦,也放弃了抵抗。
反正都是没有用的。就算她再怎么努力救了所有看得见的流浪狗又怎么样?最后还不是被活活烧死了。所有的努力又算什么呢?
「这不是你的错。」他心痛地低声安慰,一次又一次的重复着,「这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
「为什么不是我的错!」她崩溃的低吼着,「是我亲手杀了它们!为什么不是我的错?我喜欢狗……所以才当兽医,可是为什么会这样?我不是……我不是为了杀死它们才成为兽医的!」
紧紧抱住怀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人儿,狄致奔的眼眶也忍不住泛红了。
她的痛苦太深太深了,超过他能忍受的范围,看着她的失控,他的心也好痛,却明白自己再痛也不及她的千分之一
「你尽力了,这不是你的错。」他只能低喃着,期盼她能相信。
「或许我还不够努力!或许……或许我错了也不一定,小黑它们说不定还能活下来,或许我不该那么早放弃……」如果她错了怎么办?每次帮回天乏术的狗儿安乐死的时候,她都会无法控制的反复自问着,「如果有比我技术更好的兽医可以救活它们怎么办?如果我错了……」
「你不会错的!在它们那么痛苦的时候,上天安排你出现,就是因为你不会错。」他不知道该怎么说得更好,「你看,每次义诊的时候,它们之所以会那么乖的让你治疗,是因为它们知道你是对的,你是为了它们好,所以才不挣扎。如果……如果你不相信人,至少也要相信动物的直觉啊。」
她好想相信他的话,可是每次想起那些让她夺去生命的动物,她就好恨自己的无能。
听着她的哭声慢慢减缓,他先是沉默了一阵子,接着突然开口。
「七岁那一年,我杀了一只狗。」
裴悦棠闻言,惊愕地抬起头看他。
狄致奔抽出面纸,温柔地替她拭去泪水,不习惯被人触碰的她很快接过面纸,自己擦拭着一脸狼狈,一面等他说明。
「那年,因为跟爸爸吵架,所以我决定离家出走,当时四岁的小表妹硬是要跟来,所以我带着她躲到附近的公园,」他渐渐陷入回忆之中,「那天晚上,我们遭到流浪狗的攻击。现在回想起来,我已经忘记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只记得我害怕得抱着表妹拚命跑,可是不够快,还是被咬了一口跌倒,然后那只狗便龇牙咧嘴地对着我们咆哮,叫声也引来更多狗群。」
他从来没有对任何人提过这件事,而表妹因为当时年纪还小,也记不太清楚了,所以这件事一直只有他自己知道。
「表妹在哭,可是我不能哭。后来我找到一根棍子,拚命地想驱赶那些狗,终于,大部分的狗都被我吓走了,可是咬了我的狗却怎么也不肯离开,所以我开始打它,」他有些痛苦的沉声叙述,「直到它倒在地上不能动为止。」
「从那时候开始,我就变得非常怕狗,甚至拜托爸爸把我最喜欢的柴犬送给亲戚……你别以为我从一开始就不喜欢狗,并不是这样的,其实我小时候很喜欢狗,那只柴犬每天都陪着我,只差没跟我一起睡觉。」狄致奔说着,脸上露出了嘲讽的笑容,「只是那次之后,我不确定自己害怕的到底是因为狗咬了我,或者是我有能力打死一只狗。总之,后来我就不再跟任何狗接触,直到……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