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你。”
那声音很小,小到若不细听根本就会被人忽略。
“不用客气。”逸桀听得出那声谢谢里,有丝哽咽。他给了她一个安慰性的大笑容,走到她身边蹲下身说:“要加油喔,赶快好起来。”
当房间只剩下她,紧悬在眼角的眼泪才终于滴落,她的眼泪是庆幸,庆幸着她真的逃出来了,这个陌生的房间、陌生的男人、陌生的气味,在在都印证了她成功脱逃的事实……这事实,让她松了气。
她和着眼泪、怀着松懈的情绪,缓缓失去意识。
在现实与梦境的迷蒙之中,她恍惚觉得有双温暖的大掌覆在她脸上,有个人以很轻的掌力拭掉她脸颊的残余泪液。是那个要她赶快好起来的男人吗?似乎不是……她很想睁眼看看是谁。
只是,疲累的她丝毫使不上半点力,撑不起眼皮望一眼拥有温暖掌心的人。
她面对的是一个陌生环境,然而眼前却是好几年来第一回能让她放心入眠的环境。她好累、好累,需要好好地、久久地睡上一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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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星期后。
“小若殊,猜我给你买了什么?”
逸桀有一半的身体都还没跨进餐厅,高分贝的声量就已经先宣告了他的存在。
若殊逐渐习惯逸桀的大而化之,她仍安静坐在椅子上,喝着杨妈妈要她喝光的汤。
两个星期过去,除了问她的名字与年纪,没人问过她任何私人问题。
譬如,她打哪儿来?有什么样的家庭背景?经历过什么事?
所有人对待她的方式,仿如她生来就是这个家的一份子般自然,他们甚至不问她身上的伤。
他们似乎有着共同默契,绝口不提对她的好奇;她当然明白他们对她是好奇的,由他们偶尔探究似的张望眼神,她能猜测到那些眼神背后藏了许多没问出口的疑惑,毕竟她是个突然闯入的陌生人。
然而,他们全都体贴地不做任何刺探。
她感激着他们能不问她问题,因为她根本没能力向陌生人“陈述”遭遇,至少现在的她没办法。所以她十分感激他们的体贴,若不是这份体贴,她可能无法自在地处在这个陌生环境。
从她醒过来至今,她不断地庆幸着那天夜里遇见的人是杨逸凡。
“我今天拉着小草,死求活求的,她才答应陪我去逛大街,我们帮你买了好几套衣服,连贴身衣物都买了哦。我看你跟小草的身材差不多,size应该也没差多少,我买了32B的内衣,专柜小姐说如果不能穿,她愿意破例让我换其他size,我想她八成是迷上我这张酷酷、帅帅的脸了。你都不知道为了你,我出卖了多少色相,一边要苦苦哀求小草陪我逛街,一边还要忍受专柜小姐对我流口水,唉!”
她正要送到嘴边的汤匙,因为逸桀的话僵凝在半空中,一口汤不知要放下还是送进嘴里。此时,餐厅里的十几双眼睛全聚在她身上。
“杨逸桀,你是时间太多没事做了是不是?”逸凡责备着。
“我帮小若殊买衣服不对吗?她都没衣服穿耶!我——”
“你够了!”逸凡重重放下碗,企图终止话题,也不知打哪窜来的怒意,让他的声音大得有些夸张。这会儿,整桌子人换瞧着逸凡。
或许是逸桀大剌剌地说着贴身衣物的态度,让他不舒服;更或许是,对面那个被唤做小若殊的女子天知道他以为顶多十五岁的孩子,实际上居然已经十八岁了。她苍白脆弱得让他厌恶、抓狂!
“算了!我吃饱了。”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换来一桌子人的注意,他再也没胃口多吞一口饭。不管他的举动会招来什么想法,他不再多说,离开餐厅。
逸凡的离开促使她放下先前进退不得的汤匙。在尴尬沉默的气氛中,她轻声说:“对不起,我也吃饱了,大家慢用。”
她起身,经过逸桀身边时她停了一会儿,接过逸桀手上大包小包买给她的衣服。
“谢谢你,我去试试看合不合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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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的夜空,星子特别明亮、繁密,甚至看得见银河的光带横挂在天际。微风吹得空气里满是浓浓草香。白天在围栏草原里游荡的牛群,都让牧羊犬赶回牛栏篷了。牧场才九点多的夜晚,早早就宁静得仿佛想催人赶紧入睡似的。
刘若殊一个人走到马厩人口,犹豫半晌才晃进马厩。有几只不安分睡觉、随处遛达的鸡,早她一步进马厩,四处啄地找寻食物。几天前,一匹黑色母马产下一匹黑色小马,逸桀说那是匹漂亮的公马。
其实她是害怕动物的,但没有理由地她就是喜欢上那匹小马,大概是刚出生的动物给人的感觉比较不具威胁性吧。于是几乎每晚她都会一个人晃到马厩,看看那匹小马、跟它说说话。
整个牧场里她是惟一一个无所事事的人,牧场上的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工作。
杨逸凡是牧场的负责人。杨逸桀则是有假才会回家的驻院医师。杨妈妈负责牧场上所有工人的三餐。小草是工头林伯的独生女,目前在台北一所私立大学读书,每年寒暑假她会回牧场“打工”;林家人其实在牧场草创时期就住下了,小草在这个牧场出生,也在这个牧场长大。
事实上,杨家兄弟也在这个牧场出生、长大,杨伯伯在八年前一场意外车祸中过世,因为严重车祸加上医疗不当。这个原因让杨逸桀立志要读医学院,成为一名医师!而当年跳级毕业考上台大研究所的杨逸凡,不得不放弃学业申请提前入伍,当完兵后才二十二岁的他独力撑起整个牧场营运。
唉!
她真是无所事事,无所事事到只能听另一个半无所事事的人——杨逸桀在她耳边天南地北“闲言闲语”,所以,她在短短几天里—便弄清楚了这里每个人的背景和个性——当然是透过杨逸桀活灵活现的“描述”。大部分时候,她只是个不说话的听众。
不过,除了逸桀的描述,这些天她也有某些观察。
相较于杨逸桀的活跃及好相处,杨逸凡就显得严肃而寡言。他不曾主动跟她说过话,看见她顶多是点点头,然后又继续忙他的事。
他似乎有忙不完的大小事,每天他们碰面最久的时段就是吃饭时间。用餐时间也是杨家最热闹的时候,所有牧场上的工人几乎都会到餐厅用餐。
而所有的工人,算一算其实也只有十位,如果将小草的寒暑期工读算进去,别有十一位。十几个人在同一张餐桌上用餐的情形,真的能用热闹丽个字形容。但若再加上特定假期有逸桀与小草的拌嘴声,就不只是热闹而已。
刘若殊坐在散落干草的地上,头枕靠于小马的栏柱边,脸偏侧往小马的方向;马儿似乎也喜欢她,正闻着她头侧的发,温和地低声嘶鸣。
她抚了抚小马的脸.轻声叹息。
经过再三考虑,她觉得自己应该离开这个待了半个多月的牧场了。
毕竟,牧场的主人似乎不怎么喜欢她。
她总不好赖着脸不走。
人家救了受伤的她,已经是很大的恩惠了,她不应该多奢望些什么的。今天晚上,杨逸凡的态度算是很明白地暗示了,虽然他没摆明开口要她走……
这几天她像是由地狱莫名其妙飞到天堂.在享受过天堂的幸福后,她应该要懂得满怀感恩、自动自发地回到“人间”。
换个角度想,至少她已经离开地狱,尽管目前一无所有的她还不知道要怎么过“人间”的生活,但最少她拥有自由了……
不知道家里怎么样……她甩甩头,强迫自己别再去想那个不算家的地狱。
只是,她真的自由了吗?他会不会找她?那一场火不知道严不严重……
不,她不能再继续想下去了。
第四章
杨逸凡煮了三亚咖啡,餐厅里空荡荡的。一会儿,他将煮好的咖啡壶温热在架子上。
十点多,屋子里的人该离开的早离开了,其他的人也早就回各自的房间。当然,刘若殊是个例外——他注意到她像个不安分的夜游精灵,每晚总要出去游荡个几十分钟。
走出餐厅,他刻意等在大厅。
“陪我喝杯咖啡。”他坐在沙发上,对着刚进门的小女生说。
是啊,她看起来就像个小女生!怎么看都不像她实际上是个已经满十八岁的大女孩了。, 有几秒钟,她像做错事被逮个正着的孩子,一脸不安,另外有着更多的惊惶。她一点儿也不明白这个不曾主动跟她说过话的男人,为何选在尴尬的晚餐结束后主动开口?
他是想挑明说请她离开的事吗?
唉。她已经决定要走了啊。
难道在他眼里,她是这么不识相到底的人吗?他以为在他餐桌上那样明显的怒意下,她还能蒙着眼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吗?他实在可以不必如此大费周章找她谈话的!
“你若不喝咖啡,我可以帮你把晚餐的汤热一热。”
“我……”她好紧张。为什么在他的注视下,她会不由自主地慌张?她的不安泄露在双手绞扭衣角的动作上。她甚至慌乱地想着,不该穿着逸桀买的衣服,在杨逸凡的视线范围内走动。
“如果你什么都不想喝,那就坐着陪我,我有话跟你说。”他等了几秒,才又说。
他说完话、起身、转身、走向餐厅,一连串动作利落得没有丝毫犹豫,没给她任何拒绝或接受的反应空间——她惟一的选择是,跟着他的背影进餐厅。
进了餐厅,他径自弄着咖啡,她则安静找个位子坐下,看着他自然熟练地张罗那些杯盘……
他由钉在墙上的收纳柜里拿出一个咖啡瓷杯与瓷盘,再由流理台下的抽屉拿出~只小茶匙,倒了一杯咖啡后,他由咖啡机旁的小竹篮里拿了一包糖、一个奶油球,搁在咖啡瓷杯上。
若殊没别的选择,只能怔怔看着他背对自己做那些简单的动作。
咖啡杯、小茶匙、糖包、奶油球,那些在她而言不算太小的东西,为何只要上了杨逸凡的手,都有点儿像小孩玩的小玩具?!在那些东西的衬托下,若殊不得不注意到他那双大掌。
此时,她才醒党到,这些天不单是杨逸凡不曾主动跟她说过话,她自己似乎也下意识地回避他,因而不曾仔细观察过他的样子。其实,她不该回避他,他救了她,把她带回这个温暖、仿佛与世无争的地方,她至少该跟他说声谢谢的。
“逸桀总说我是个吹毛求疵的老人家,一个人喝咖啡还要讲究‘排场’,一定要端端正正摆好正式的咖啡杯组才肯喝。我却觉得,喝咖啡是我享受人生的方式之一,不懂得享受人生的人,就注定只能让生活摧残。”
若殊尚在胡思乱想之际,杨逸几已端着咖啡挑了隔她一个桌角的隔壁位子坐下,突然没头没尾地说了话。他的话又像有某种特定味道,或者该说特定意含?仿佛是则有用意要说给她听的,可惜.她不是很能理解他话语背后的用意。
不过,她倒是明白了,原来自言自语不是杨逸桀的专利,原来杨逸凡也有同样倾向。
不期然地,她碰上杨逸凡的双眼,只撑了一秒钟,她便低下头对着桌面,因为在他那双炯亮有神的眼睛底下,透着教她无法消受的压迫感。
她没直视过他的双眼……也不对,在遇见他的那个晚上,在她即将陷入昏迷之前,她记得她看的是同一双眼睛。然而,那时候的她,意识不若此刻清楚,感觉不若此刻敏锐……她一直不知道,原来他有双充满力量、教她不由得害怕的眼睛。
“你考上台湾大学,你自己知道吧?”
“……”她——顿时抬起头,却找不出该接的话。
杨逸凡的脸色若有所思,喝了口咖啡,才由上衣口袋里抽出一张折叠平整、似乎是只被剪下一小块的报纸。他摊开折叠的部分,将报纸放到餐桌上,推送至她面前。
那一片薄薄的再生纸上,~行斗大标题跃进她的眼——
深夜死亡火警……
她伸起放在双腿上的右手,颤抖着想将那张剪报拿到近~点的距离,她的双眼热热地,有层朦朦的水模糊了视线,她努力阅读着纸张上密密麻麻的小字……她努力专注到连杨逸儿起身至咖啡机前倒了第二杯咖啡,又回位于上的举动都没在意。
终于,她好像花了一世纪那么长久的时间,才看完了那则新闻。
而眼泪……眼泪竟开始如洪水泛滥般奔流出双眼,她的所有情绪、所有恐惧、所有悲切全在这个时候——崩溃了。
她趴在餐桌上,放声痛哭!
十分钟过去了,接着另一个十分钟也跟着过去。杨逸凡不发一语喝着咖啡,没任何打算安慰她的意思。他认为,与其提供她一个放声哭泣的胸膛,不如教她学会坚强。
所以,他一径沉默地坐着,一径喝着他的咖啡,等她哭够为止。
没人注意到餐厅外,站了一个下楼觅食却不经意撞见这一幕的人。
二十几分钟过去,她的哭泣声弱了许多。
“从你的反应看来,征信社的调查应该没有错。很抱歉,我必须请征信社调查你的背景,这里住的都是我关心的人,我有责任不让自己的一时仁慈对其他人造成伤害,请你谅解。”杨逸凡开口。
她的哭泣声,此时完全停止。
“学校后天就要办理注册手续,我会让逸桀陪你到学校注册。学费我先帮你缴了,我用我的名字在银行开户,这是提款卡,提款卡的密码是××,你可以去改你记得住的密码。这个学期,我每个月会汇八千块到户头。寒暑假你必须回牧场打工,跟小草一样,一个月我会给你三万块工读金。大学的寒暑假有将近三个半月,你可以赚十万五千元,用来支付你国立大学的学杂费应该够了,还能多少贴补一些生活费。别以为我给你三万块薪水是在帮助你,牧场的工作很辛苦.假使你不能吃苦,想在外面另外找工作,我没有意见。”
他径自说着,她只是木然地听着,不发一语。
“另外,你在学校上课期间,我希望你能找份兼职工作,家教或者到加油站、餐厅打工,我都不反对.但绝对禁止从事任何非法行业。等你升上大二,我就不再每月汇钱给你。”他看了呆怔的她一眼,又说:“你父亲的后事,我已经处理好了。暂时我把你的户籍迁到我家,这只是暂时,等你大学毕业找到工作,随时可以办理迁出。我帮你重新申请一张身份证,因为你原来的证件全烧掉了。我不想问你过去的事,不过如果你想说,我不介意暂时充当听众。但我认为,过去的事就是过去了,没必要翻出来一一清算。我的建议是,那些事能忘就忘。好了,我话说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