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多明我哼唱〈You are so beautiful〉的嗓音,特别沙哑沉郁,听起来很像Joe Cocker原音重现,沧桑,且多了淡淡的伤感。柏多明我并不喜欢唱这首歌,只是在无人时,常下意识地哼着。
今日天候不太理想,像个朦胧阴柔的美人儿。雨,茸茸地飘落,如碎花,似鹅毛,纷飞着。气温很低,树林蒙在一片浓雾中。这雾是从漂着流冰的海面漫来的,相当湿冷的海雾。
白霭然拉紧外套领口,将围巾系紧些,一手拖着行李,走在静谧的林荫大道,想想应该是迷路了——她才刚到达此地,于飘满薄脆浮冰的码头下船,找不到学务中心,有人告诉她,不需要报到。这里根本不算学校,没有什么规矩得遵守;报到,就不必了。天冷,没事早点进宿舍休息。
宿舍——红色城堡——就在港城树林中央。这座港城位处某几个国家北缘交界,是两条河流昔日的冲积扇,商业活动以此为枢纽发展起来。每年的这个时期,破冰船驶过初春的海面,无数细碎浮冰随着洋流漂至近海,那凸刺海面的碎冰,看似荆棘,蔓延整片海域,当地居民叫这个景象「荆棘海」。而这座邻近高纬地带、却奇妙地拥有终年畅茂密林的港城,则被称为「荆棘海的绿珍珠」。
传闻,这儿住了很多没有身分——倒也不是没有身分——应该说是身分复杂的人。由于地处几国交界,两条大河及其支流形成天然界线,使这个「荆棘海的绿珍珠」自成一格,难以划分归属,独立为一块不受任何政府管辖的区域。大战期间,一支无国界慈善组织以此地作为据点,成立著名的「无疆界学园」,除了训练组织后进,也招收一般生——营利壮实组织理想。
白霭然是以交换学生的身分来这儿的。明明是如此——学生的身分——却不需要报到?白霭然总觉得不妥。如果就这么直接进宿舍的话,似乎有点过分轻率。况且,这会儿,她迷路了,怎么也看不到任何建筑。
林荫大道雨雾弥漫,低哑的嗓音哼着〈You are so beautiful〉,闻声不见人,气氛格外神秘。白霭然停顿脚步,寻望着白茫茫的前方。
柏多明我以为这么冷的天,不会有人想离开温暖的宿舍,在外游荡。当他走出哥德式大钟楼下方拱门,眼睛与白霭然相凝时,他才确定眼前模糊的影子,原来是个人——跟他一样喜欢在雨天闲晃的人?柏多明我皱眉,猛然停顿高大的身影,觉得自己被打扰了。他从来没让人瞧见——他小心翼翼地隐藏——自己哼唱〈You are so beautiful〉的模样。他该马上止住嗓音,却止不住,耳朵听见歌声不断地自嘴里流泄,在这名陌生女子的面前。
白霭然看着出现在眼前的男子,有好几秒钟反应不过来。他的歌声很迷人,与他的相貌一样,流露出忧郁的气质。他墨黑剑眉下的眼神很深邃、幽暗,隐藏什么不为人知的过去般。
「你好。」白霭然微微颔首,低敛眼睫,礼貌地说:「请问学生宿舍怎么走?」她优美软腻的嗓音,在这苍茫树林里,化作轻柔雨雾的一部分,谐和地揉进他的歌声中。
柏多明我明显一震,倏地收住哼歌的嗓音,回了神,瞥看白霭然一眼,沉吟地开口:「新来的。」
白霭然抬眸对他淡淡一笑。「我迷路了。」
「嗯。」柏多明我应了声,目光闪烁地自白霭然脸上移开,侧身斜朝后方。「通过钟楼,再走一段路,就会看到宿舍。不难找。」说着,他迈开步伐,眼神扫过白霭然拖在跟后的行李箱。
「谢谢。」白霭然回身说道,然后拉着行李,与柏多明我反向而行。
柏多明我没再唱歌,沉默地走了几步,听见一个细微声响,不觉回望白霭然。
行李箱的轮子坏了,白霭然放开拉带,两手抓着提把,试着提起沉重的行李,走了一小段,又放下,弯腰喘着气。
柏多明我看了一会儿,走到白霭然身旁。「需要帮忙吗?」
白霭然站直身躯,凝视柏多明我,没开口回答。
柏多明我也看着白霭然,半晌,他摘下头上的白色贝雷帽,塞进防水夹克边袋,单手提起白霭然的行李箱,径自往钟楼走。
「抱歉,耽误你了。」白霭然跟在柏多明我后方。
柏多明我没转头,只道:「你应该说『谢谢』。」
白霭然缓缓停下脚步,歪着头,眯细美眸,瞅着柏多明我伟岸的背影。真是奇怪!是他自己主动过了头,还要她道谢 这个男人有点自以为是呢……
「你的行李很重,」柏多明我说着。「里面装了什么?」
「书。」白霭然上前,与他并行,说:「谢谢你。」
柏多明我回眸,看白霭然一眼。冷雾冻红了她的双颊,她长得很美 肌肤雪白、鼻梁秀挺、菱唇红润,细致的弯眉应该是柔弱的,感觉却像刀,透着一点坚毅气质,那头收在围巾下的黑发,很长很黑,大卷度,宛若南方热情海浪,这会儿罩了薄纱似的雨雾湿气,她澄澈的美眸不染纤尘,看起来很纯情 果然如宿舍那群家伙说的,「清灵的海岛美人」。几个星期前,她要来的消息早传遍了整个宿舍,他想,这位清灵的海岛美人很快会使那群家伙陷入疯狂。
「怎么会想来这种地方?」柏多明我移开视线的动作有些快。
白霭然眨了眨眼。「长辈希望我到处走走,体验不同的学习……」柔声说着,美眸注视着柏多明我,她发现他有一对好看的耳朵,修长的手指也是,带有艺术家的特质。
「体验不同的学习——」柏多明我咀嚼着这句话,在钟楼前停下步伐,幽黑的瞳眸盯着白霭然。
白霭然对上他的眼睛,柳眉若有似无地挑了一下。
柏多明我即道:「新人先请。」他要她先走。
白霭然垂眸,往钟楼下方拱门走。他们一前一后地进入拱门里,顶上的钟突然当当摇响。白霭然惊了一下。柏多明我在她斜后方说:「欢迎你来——体验不同的学习。」
白霭然偏首瞪住柏多明我。她怀疑这钟声是他碰了什么机关故意吓她,可他脸上的表情很沉峻,不像是会恶作剧戏谑他人的样子。
「新人第一次走过钟楼,上面的人都会来这一招。」柏多明我昂首仰望。
白霭然跟着抬头,看见对角拱上安有四个镜头,感觉很差劲,她皱起眉心。「真像乔治?欧威尔的小说……」
「《1984》吗?」柏多明我听见她那柔细、近乎喃喃自语的嗓音,回道:「没那么严重。这不是监视,是热情——给新人的惊喜。」
钟声依然敲着,余韵随着穿梭的雨雾缭绕,其实也挺平和。白霭然瞟了柏多明我一眼,低垂脸庞,看着碎石子地板,缓步通过拱门。「你当新人时,也经历这种惊喜吗?」
柏多明我直视前方。林荫大道出口外的城堡建筑已经映入他眼帘,树林的雨雾渐渐散开,似乎出太阳了,几道光芒穿透叶片阴影,隐含在薄雾中初绽。他说:「我没有当过新人。」他是在这个组织长大的,从无「新人」这种身分。
白霭然慢下脚步,让他稍微超前先行。她的视线在他背后,顺着他外套侧袋露出的白色贝雷帽,往上移,落定于他脑后。他那盖住夹克领子的中长度微鬈黑发,遭贝雷帽束出一个怪型来——他经常戴着那顶帽子,身上穿的是绣有无国界慈善组织队徽的制服。他不是一般生,也不是像她一样的交换学生,他应该是组织重点培训的精英学员。
柏多明我回头,无预警地对上白霭然审视的目光。两人同时楞了一下,有些尴尬。好一会儿,白霭然微微扬起唇角,眸光悠然转柔,说:「你刚刚在唱歌吗,你的歌声很像Joe Cocker——」
柏多明我俊脸一沉,皱眉。「你听错了。我从来不唱歌的。」快步前行,脱离钟楼拱门。
白霭然迟疑地顿了顿,望着柏多明我晦暗的身影。真是个怪人,唱歌又不是做坏事,干么急着否认?难不成……他在害羞
白霭然笑了笑,也走出钟楼。
又过了一小段林荫大道,终于到了城堡建筑前的桥堡。柏多明我放下白霭然的行李,站在桥堡入口的河岸草地等她。
白霭然行至柏多明我身旁,眼神直勾勾望住前方建筑。
所谓的「红色城堡」果真是城堡,不单单是宿舍名称。
城堡宿舍依水而建,有桥堡与主堡,塔楼、悬壁层层出跳,高距山岗,岗后林野蓊郁,河畔碧波烟渚。桥堡部分形似雪侬梭堡那座跨越河面的华丽长廊,连接对岸高临绿草谷地之上的红色外堡,通达座落河弯处的主堡。主堡外观像极巴伐利亚的新天鹅堡,只不过,这座宿舍城堡没有新天鹅堡那般梦幻浪漫的玉白色。它是山林水边的红色天鹅 没有清纯、优雅 与其说是天鹅,其实更像迷雾中的妖冶舞娘。紫色灰泥、红色斑岩、大理石……组成节奏强烈的乐章,散发禁忌、纵欲的韵律,红色垛楼窜天、荆棘玫瑰绕墙,使人想起的,不是歌剧《罗安格林》,而是《萨拉辛》——那复杂、奇异、神秘的城堡宿舍。
「那是宿舍」白霭然惊讶地问。
柏多明我颔首。「我送你到这儿,」取出白色贝雷帽戴上,修长的指朝向桥堡入口。「进去后,会有一堆男人抢着为你服务,记得告诉他们,你要住女寝……」他叮咛似的在她耳边低语。
白霭然一震,瞬间转头,红唇擦过他的嘴。
柏多明我触电似的定住。
白霭然双眼晶亮、圆瞠,盯着他不动。
僵凝了几秒,柏多明我撇唇,露出两人相遇后第一抹笑容。「这个谢礼,我收下了。对于里面那帮即将抢着为你服务的男人,就不需要如此,记住——他们全是恶棍。」说完,他飞快地啄吻她柔润的唇。然后,旋身离去。
白霭然愕然回首,看着他没入树林的阴影里。
阳光在灰紫色的流云中熹微地闪荡,哼唱〈You are so beautiful〉的男性嗓音徐徐地、慵懒地、无赖地、可恶地飘浮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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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多明我的歌声消失没多久,桥堡厚重的大门隆隆地打开。白霭然挪移视线,瞧见门楣上有个监视器正亮着红灯。
两名男人从桥堡里走出来。
白霭然轻敛双睫,低低地说了「恶棍」。
与谢野学——走在前头的男人——带着一脸浅笑,朝白霭然接近,边道:「我们正要往码头接你,没想到,你已经来了。」
随行的南系宽,同样西装笔挺、革履雪亮,心情愉快地来到传说中的海岛美人面前,并且忍不住吹了声口哨。「太美了!」不由自主腾冒出嘴的嗓音,听来显得轻浮无礼。
白霭然美颜冷凝,不发一语,俯身提起行李。
「这个地方再没规矩,我们好歹都是绅士。」与谢野学趋前,欲接手白霭然的行李。
白霭然后退一步,柔荑紧握行李箱提把,与男士划开距离,淡淡地说:「我不认识什么绅士。」这个地方只有恶棍。她不会忘记自己已经遭遇了一个。
冷风扑面,与谢野学理顺散落额前的发丝,眉眼沉潜着温雅的笑意。「南只是一时忘我,不是有意唐突——」
「抱歉、抱歉。」南系宽拉整衣襟走来,左臂一伸,有些强行地提过白霭然的行李箱。「我不是流氓。」露齿笑了笑,他报出姓名:「南系宽,」探出右手。「还请海岛美人多指教。」
白霭然抬眸,看着南系宽。「我不叫海岛美人。」嗓音清晰地传递。
南系宽楞了一楞,朗笑了起来。「抱歉、抱歉。」他收回右手,扯扯领带,清清喉咙,说:「请问女士芳名?」
好半晌,白霭然没想回答。另一道声音又起:「能否有这个荣幸?」
白霭然慢慢移转目光,对上一张表情慎重的男人脸庞。
与谢野学优雅地伸长手,请她往桥堡挪步。
「走吧、走吧,进宿舍再说。」南系宽提走了她行李。
「让我们送你到女寝。」与谢野学嗓音和煦。
白霭然这才进入桥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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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只有那个男人是恶棍……
白霭然看着提行李的南系宽,留意着身旁的男人。
南系宽说话有点大剌剌,但对待白霭然没有逾矩的肢体行为。与谢野学同样保持有礼的距离,稳重地走在白霭然左侧。
桥堡内部像温室,是一座长廊花园,大理石步道笔直宽敞,两排窗洞拱圈爬满藤蔓,花草种类五花八门,看似随意栽植,花姿纷乱,却也将阶梯花圃点缀得灿烂多变。幽微的抽水机声音有种不可告人的隐匿诱惑,透过几根铜管,吸取桥堡下的大河河水,导成两流清泉,渗注在花圃墙脚的小沟渠,滋润这座终年春意盎然的长廊花园。
「天气转好了。」与谢野学望着窗外河景。河水洗涤着水面上的阳光,粼粼闪闪的影像如画卷摇晃,映像在廊顶的几何图饰上。他仰首,又说:「现在是溶雪期,天气越好,外头其实越冷。你一定觉得这里很冷吧?」
白霭然回神,别过脸。阳光恰如其分地闪掠,使她看清男人有张俊美脸庞。
男人缓缓降下目光,凝视她,继续道:「我是与谢野学。刚刚真是失礼了。」简单的自我介绍蕴含真诚。
白霭然感觉得出他深挚的善意,便微微颔首响应他。
与谢野学笑了笑。「不能知道你的名字,是吗?」温柔声调里有着浓浓的请求。
白霭然顿感自己才是失礼的那一个,于是说:「我叫白霭然。」
与谢野学笑靥扩大,点了点头。「欢迎你,霭然。住进宿舍后,有什么问题,随时找我——」
「还有我!」南系宽回头喊道:「我们都是你的骑士,美丽的霭然小姐!」这男人孔武有力,提高她的行李,做个大力士姿势。
白霭然嫣然一笑。「我当你们都是恶棍。」她脚步轻盈,走向桥堡尽头,心想,这两位男士和她稍早遇上的那一位毕竟是不同。
恶棍——真正的恶棍,只有那个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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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多明我在码头晃荡了一个上午,落日时分,回到宿舍。走过桥堡,突然觉得今天长廊花园不太一样——原来是多了蝴蝶飞舞。有个穿制服的家伙,坐在桥堡尽头的花圃石墩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