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倒是很准时。
经过这么多天的观察,他发现她真的是在锻炼身体,每晚爬墙头十几二十次,也不知道她一个相府小姐,是怎么想到这个古怪办法的。
最近,大概是以为没有人来这里,主婢两个人每天晚上靠在墙头,毫不掩饰的说内心话。
“小、小环……”沈怀璧刚才跑了一大圈,累得很,现在还在喘著气,“你看我变瘦了没有?”
“瘦多了、瘦多了。”小环喜孜孜的回答,“小姐你的手臂原本有奴婢的大腿粗,现在只有奴婢的小腿粗了。”
沈怀璧咚的一声摔到墙下。
战胜挫败感觉,奋力再爬上来。
“减肥尚未成功,怀璧还须努力!”她趴在墙头,挥舞拳头,“努力!努力!”
李文征忍不住又笑了笑。
最近也不知是怎么了,一天笑的次数比以往一个月都多。这样不太好,笑得太多,有损皇家尊严。
他摸摸上扬的嘴角,把笑容拉平。
又站了一会儿,看看天色快要到子时了。往常到了这个时候,沈家主婢差不多就要回去了,他也准备回去了。
但今天就在转过身的时候,他听到墙头上的沈怀璧大声道:“小环,绳子备好了吗?”
“备好了。”小环怯生生的回答,随即又有些迟疑的道:“可是小姐,对面是康王府,我们这样不大好吧?”
她不以为然,“反正也没有人看见,怕什么,沈府的人都被禁止靠近附近了。找不著那只纸鹤,我想了好几天,有可能是被风刮到对面去了。”
小环还试图劝说,“可是小姐,只是一只纸鹤而已,您不必冒险──”
“不行,那只纸鹤绝对不能被别人捡到!”
想起那夜在纸鹤上写的内容,如果被其他人捡到看见……她浑身寒毛都竖起了,斩钉截铁的说:“绝对不能!我一定要把它捡回来!”
随后就见一根粗绳抛过墙头,晃悠悠的垂到地面。
李文征吃了一惊,抬脚就往院门外走。
就在这时,空中传来大喝的声音,“喔!喔!喔──”一道胖胖的黑影带著惊人气势,双脚猛踢墙壁,藉著反冲力,从墙头直飞而下,在半空中划过一个称不上优美的弧度,以抛物线状落地。
沈怀璧坐在地上,被摔得头晕眼花,屁股剧痛。
哎,初次翻墙行动,失败。
几年没有人打扫的庭院地面,早就积了层厚厚的浮灰落叶,在巨大的撞击力之下,霎时间烟尘弥漫,尘土飞扬,呛咳连连。
两个人的声音同时响起。
呛咳中的两个人抬起头,互看一眼。
一个是沈府千金,一个是康王爷。
一个坐在地上,一个站在门边。
她瞠目结舌,他哑口无言。
面面相觑。
互相瞪视了足足半盏茶时间,李文征微觉尴尬,外加少许心虚,干咳几声,主动开口打招呼,“好久不见。”
这种场面下不期而遇,她能说什么。
沈怀璧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一双眼睛越睁越大,有如铜铃大小,瞪视著平空出现的李文征,从上看到下,从下看到上,最后只愣愣道:“是你。”
他也只好答道:“是我。”
她问:“你一直在?”
他答,“我一直在。”
她又愣愣问:“我的纸鹤?”
他干咳一声,“在我这里。”
“喔,在你那里。”
过了片刻,她忽然大叫一声,从地上跳起来,指著他的鼻子,“在、在你这里?!你、你看了?!”
李文征的脸上微微一红。私窥他人隐私,怎么说都不是光明正大的行径。
不过他贵为王爷之尊,一言九鼎,怎么能当面对个女子说谎,尤其是对沈怀璧撒谎。
于是他只能老实承认,“我看了。”
她的手指发抖,声音更是颤抖,忽然想起一个更可怕的可能性来。
她颤抖著指向围墙对面,“那些纸鹤,你、你都看了?”
他的目光游移,飘过墙头,仰望天空中的月亮、星星,隔了半晌才回答,“我、我都看了。”
她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红,手指颤抖著,半天说不出话来。
李文征等了半晌,听不到她说话,感觉有些不对,“沈小姐?”
她抖著嘴唇,艰难说道:“我、我的少女心情日记,就连我老爹老妈也不许看的,你、你居然……”
又羞又恼又急又悔,连话也说不完整,突然一阵气血攻心,她眼睛翻白,捂著心口,直挺挺倒了下去。
一声尖叫从墙头发出,小环高声惊呼,“小姐!小姐的心疾发作了!小姐您千万要支撑住啊!”
刹那间,李文征脸色大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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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王府连夜大乱。
下人们被半夜惊醒,厨房的仆役连夜生起炉灶,点火熬药。
热汤、热水、姜茶,以及安定心神的药物,流水似的往东院送去。
惊醒的下人们就像一群无头苍蝇,碰到认识的人就问:“出什么事了?谁出事了?东院里没住人啊!”
第一手情报,还是从李文征的贴身小厮迎淳那里传出来的。
在众人的簇拥中,迎淳绘声绘影的描述当时场景。
“没错,就是那个闹鬼的东边庭院,被王爷下令锁起来的院子。王爷进去的时候是一个人,出来就变成两个人,嘿嘿,还是抱著出来的。什么?问我那女子的面孔?天色太黑了,没看清。不过身材似乎有点大。”
跟随李文征的王府护卫们是这样说的,“是一位小姐没错,不知怎么从墙头掉下来了,王爷本来想抱去主屋的,半路抱不动了,只好就近安置在东院。”
而有幸进去东院伺候的丫鬟们,出来以后这样报导,“那位小姐苏醒以后就寻死觅活的,哭喊著说:‘太丢脸了!我不要活了!我的纸鹤、我的纸鹤,他全看到了!呜呜呜,你们不要拦著我,让我去找块豆腐撞死吧!’”
王府奴仆们聚集在一起,窃窃私语,“看这小姐的身段,听她说话的语气,怎么看怎么像隔壁的那位……沈家千金?!”
一夜之内,爆炸性新闻不胫而走,传遍京城内外。
人人为之震惊,朝野为之轰动。
内容是──丞相千金私会康王爷于王府后院。消息确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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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文征最近被烦得头大如斗。
每日上朝的时候,文武百官的视线不时盯住自己,或摇头,或叹息,更有平日里亲近的官员偷偷靠近过来,贴著耳朵说:“康王爷,我们知道你定是被‘她’设计的。请王爷不要屈从于‘她’,要抗住朝野压力才是。”
皇帝最近也不要他陪下棋了,每日见面,只是以惋惜的眼神盯住他看,“老五啊,你平日做事还算稳妥,怎么这次这么糊涂了呢?现在事情闹得这么大,沈丞相天天追著朕哭,要朕还他沈家一个公道。这个形势逼人,就连朕也帮不了你呀!”
皇太后坐在榻上,不停地抹眼泪。
七皇叔拢著袖子,在旁边愤愤不平,“可怜我们老五这一朵鲜花,就这样插在沈家千金那堆牛粪上!”
李文征蹙眉不语。这世上的事情怎么会如此奇怪?
前些天,他对沈怀璧没有回应的时候,朝野之间无不大骂他负心薄幸、心如铁石,如今呢,他们被人亲眼看见私会于后院,他如果不想皇室名声扫地,势必要娶沈怀璧,舆论却又颠倒过来,人人满脸惋惜的道:“康王可惜了。”
真是莫名其妙。
李文征思虑再三,登门相府,求见沈丞相。
沈丞相满肚子火气,正没处发泄,听说罪魁祸首上门了,二话不说,站起身,抓了把扫帚就冲出门外,对著堂堂康王爷就是一招横扫千军。
“你还敢上门来?以为你是王爷,老夫就不敢动你了?!老夫辅佐先王的时候你还在吃奶呢!混帐小子,还我女儿的名节来!”
砰的一声,大门贴著李文征的鼻尖用力被关上。
他站在相府门口,低下头,盯著锦缎衣衫上新添的灰尘泥土发呆了片刻,确认自己的遭遇。
原来,这就叫做扫地出门?
身后跟著的方小侯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丞相真是老糊涂了,他、他居然真的动手打人!也不看看他打的是谁!
他打的可是前些日子刚刚砍掉几百颗脑袋的康王爷啊!
上一个得罪他的人,现在坟头上的青草都长半尺高了。
这、这、这……这下怎么办,王爷今天居然当众挨了打,他一怒之下,会不会把在场众人全部灭口?
呜,不要啊!他方小侯还想多活几年呢!
方小侯哭丧著脸去拉他的衣袖,“王爷,念在微臣追随您十年的份上,您宽宏大量。”
李文征伸手拍掉衣衫上的污迹,神色如常,若无其事,“你跪在这里做什么?还不跟我走?”
方小侯怔怔看他半晌,深深为之折服。
这才叫宠辱不惊,这才叫皇家气派。受教了!
两人前后进了聚香茶楼雅座,嗑瓜子喝茶散心。
茶楼里寂静无声,人人睁大眼睛,竖直耳朵,听台上的先生说书。
说书先生正讲到悲凉处,眉宇黯然,脸色沉痛。
“那沈家千金当真是手段了得,就连堂堂王爷之尊也难逃她的手心。唉,小老儿在数月之前就曾经做出大胆推测,如今看来,今年的七月初七游园宴之后,惨遭沈小姐荼毒的,是康王爷啊!”
他悠悠长叹,一拍惊室木,喝道:“今天说书的题目便是──沈千金辣手摧花,康王爷落入魔爪!”
噗的一声,方小侯口里的茶水四处狂喷。
他抖著声音道:“王爷,那些说书的都是胡说,您息怒、息怒。”
半晌没有动静,他偷偷抬起眼皮,只见李文征悠然啜了口茶,动作轻描淡写,脸上云淡风轻。
方小侯心头宽慰,感动不已。
看看,这才是皇家风范,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
李文征端著茶盏,盯著窗外若有所思。过了许久,他回过头来,对方小侯说:“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是今年六月。当时,沈千金有三重下巴,身躯肥胖,有你的两倍宽。”
方小侯垂泪道:“王爷,苦了您了。居然跟这种圆滚滚的女人牵扯在一起,简直是折辱了您的大好名声。”
他又呷了口茶,慢条斯理的说:“可是她现在的身躯,也只比你略宽一些而已,而且本王最近发现,唔,已经可以看见她的脖子了。”
方小侯晕倒,“王爷啊,您到底想说什么?”
他垂下眼睑,“她在不到半年的时间内,全力减肥,瘦了数十斤。换做是你,你下得了如此决心吗?”
方小侯一愣,李文征已经放下茶杯。“走。”
“去哪里?我们回王府?”
“不,我们再去一趟沈相府。”
方小侯瞠目,“去找打?”
他回答,“去提亲。”
方小侯扑通摔到地上。他颤巍巍爬起身,拉著他的衣袖,颤抖著声音道:“您、您终于还是迫于朝野压力,要娶沈家肥女为妻,王爷,委屈您了,呜呜呜……”
说到动情处,不停的伸手抹眼泪。
李文征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他的手指,轻轻抚过袖中的彩色纸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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跌进王府东庭院的当夜,沈怀璧清醒过来之后,立刻挣扎著回了相府。
沈夫人抱著她,哭得涕泪纵横,“我的女儿啊!你怎么如此糊涂呢?被人看到半夜和男子私会,你、你身为女儿家的名节可没了呀!”
沈怀璧心想,自从你女儿强抢秦探花进府的那时候起,沈家千金的名节早就没了。
沈丞相则是坐立不安,一会儿点头微笑,一会儿咬牙切齿,一会儿和蔼慈爱,一会儿怒容满面。
她越看越害怕,忍不住出声问:“爹啊,你这是怎么了?”
“女儿不要担心,为父在设想种种场面,以及种种应对方式。”他在厅堂里走来走去,自言自语的说:“我们这次就是要闹,闹得越大越好,让那个姓李的混帐不得不娶你。哼,他如果当真敢装聋作哑,拒不娶亲,老夫就倚老卖老,去皇太后那里哭诉去!”
沈怀璧感动不已。身为一代忠臣,沈丞相能抛开面子为女儿做到这种程度,也算是难得的了。
等等!刚才老爹说什么?
去皇太后那里哭诉?让康王不得不娶?!
喂喂,老爹,她虽然爱慕康王,但爱情是你情我愿的事,有句话说“强扭的瓜不甜”,她还不想强娶强嫁啊!
她从座椅上跳起来,“爹啊,你等等──”
就在话音出口的同时,厅堂外有个奴仆狂奔进来,喘著气禀告,“相爷!康王爷他、他又在门外求见了!”
“什么?!”
沈丞相和沈怀璧同时叫出声。
沈怀璧又惊又喜,沈丞相又惊又气。
他咬牙切齿,“混帐小子,今天没被打够是吗?七福、嘉乐,你们去找几把大扫帚来!其他人听著,康王今天如果不答应迎娶小姐,你们几个就用大扫帚扫他出门!给我狠狠地打,不必客气!”
沈怀璧听得冷汗都冒出来了,急忙大呼,“爹啊,你不要这样,给他留一点面子吧!”
不说还好,她这么一说,沈丞相勃然大怒。
“面子?他李文征都不给我们沈家留面子了,我还要给他留什么面子!”他气呼呼的指著屏风,“璧儿,这关系到你的终身大事,你不用回避了,就留在屏风后面听著吧!”
一时间,相府里混乱不已。
李文征带著方小侯,在相府大门外足足等了近半个时辰,管家才磨磨蹭蹭的出来,带他们两人进府。
沈丞相就站在前厅外迎接,脸色冷冰冰的,勉强对李文征行了个礼,说了几句言不由衷的客套话。
宾主落坐之后,他就直接挑明问:“康王爷,今日两次登门,究竟是有何贵干哪?”
李文征抿了口茶,回答,“沈小姐当日受惊晕倒,之后就回来沈府调养,已经有好几日了,本王今日前来探望她可安好。”
沈丞相冷哼,“好,好得很呢!”
大眼瞪小眼,一阵沉默。
李文征沉吟了片刻,从腰间取下一对色泽通翠的璧玉环,托在手上,说道:“这对璧玉环,名称叫做‘瑶池璧’,虽不是什么贵重物品,毕竟是先皇当年赏赐的遗物,本王从小佩带在身边的,如果相爷不嫌弃的话……”
沈丞相愣了愣。
康王虽然声称不是贵重物品,但这对璧玉环的色泽一看就是上等货色。
出自宫廷的御用品,哪一件不是极品中的极品?
早上刚把他打出门去,他不但没有登门问罪,反而亲自送了贵重礼物过来,真是莫名其妙,不知居心何在?
沈丞相盯著那对瑶池璧,冥思苦想。
忽然间,他恍然大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