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万里心中欷歔。都什么时候了,她还不了解他的情意?
「记得我跟妳提过虎洛寨吗?我跟他们接触了。」
夏桔梗一口气把余粥吃到见底,舔了舔碗底才抬头看他,「我知道,你说的是那个要把昏君踹下宝座,非常嚣张、非常狂妄的山寨嘛!只是……你跟他们接触是要……」
她望着他奇怪的眼色,揣测他的意图,「是要与他们一块去旅行?咦?你摇头!那就不是啰?那是……跟他们学武健身,对对,学武健身,我也跟你学了几招,挺好用……啊?不是,那到底是什么?」她抓了抓不常在用的脑袋,不想猜了啦!
「我是去加入他们,一起推翻昏君,干一番大事业。」他的笑容中是一股坚毅不挠的野心,「我不想一辈子留在小村庄,拥有一身好功夫,何不干一番有为大事业,名垂千古?我不要埋没自己的才能,桔梗,妳懂吗?」
这种事对与世无争、不懂政治和时势的夏桔梗来说是太难懂了。什么昏君啊、什么山寨啊、什么推翻一堆啰啰嗦嗦的,她不懂,也不需要懂。
她又搔搔头,傻傻笑着说:「男儿志在四方,应该是好事吧!但山寨的人很鸭霸,你去了那里,不会被欺负吗?」
「放心,我的武功一流,没人敢欺负我,所以……」他看着她美丽的脸庞,突然下了重大决定:「桔梗,妳也一起来吧。」
「啥?」她吓得跳了起来,嚷着:「不要啦!山寨里头都是男人耶!还有,你要干大事业还拖了我这个妹妹一块去,很丢脸耶!我会成为你的包袱的。」
妹妹?他苦笑,放弃说服她。想想,她真的不适合那种刀光剑影的生活,太委屈她了!
「那么妳留在这里,等我回来。还有……」他转向屋子角落,那是一台老旧的纺织机,四边的角有高有低,不稳了。「四季月坊的人再来收货时,记得跟他们涨价,其实妳织的布疋是非常抢手的,妳……」
「万里哥,娘说过,生活自足即可,富足是在心灵。十几年来布疋都那个价,生活是清苦些,但也够了啦!还不会饿死。也许四季月坊赚的也是微薄收入,怎么可以叫人家调涨薪饷嘛!」
四季月坊只赚微薄收入?笑话,它分布在各地的商号,两只手的指头加起来还算不齐呢!但桔梗就是太单纯,不知商人狡诈。
唐万里自怀里掏出一袋碎银子,里头剩余不多,他说:「该花的就花,别饿肚子,生活不下去就到四季月坊,他们绝对会预支给妳。」
「绝对?」她怀疑。
「我走了,过阵子会回来看妳。」
她只取了一只碎银,其余的皆还给他,「万里哥,谢谢你,我怀里这只碎银,在你回来时一定还给你。」
「妳……好,妳一定要留着等我回来向妳取。」
第三章
络纬唧唧虚织,风动树摇,小女孩娇小的身躯上扛着一捆柴火,她挥去汗水,不时仰头自林间缝隙望向天色,蓝灰交错,暮色深重,她得快离开林子回家,否则娘铁定会担心。
她加快脚步,边看路边看天色,一不小心,脚下一滑,她惊声尖叫,跌入山沟,山坡上还留着她一只绣鞋,柴枝也四散五分。
小女孩浮沉于混浊脏污的山沟间,狂喊救命,娇小的身躯随沟水缓慢移动,她颤抖地觑了沟面一眼——哇塞!一只死老鼠瞪大眼,也在浮沉,小女孩眨眨眼,惊悸得放声大哭。
「死老鼠啦!死老鼠……」觑了老鼠一眼,牠死状极惨,口吐白沫,她又抽抽答答地放声惨哭:「你怎么会死在这里?为什么不死在我家?我不会让你那么惨,我会帮你打扮,好好烹煮,美美地上桌,被我和娘吃掉,你也算鞠躬尽瘁,阎罗王会记你一笔功德,但是……哇……」又是一阵如雷贯耳的哭声。
「住嘴!」突地,一道稚气未脱的声音传来。
小女孩猛地怔住。有人?
「姑娘,救命呀!姑娘,我快死掉了呀!」沟水依旧缓慢移动,她的身体被那力量慢慢推着。
「姑娘?」十六岁的少年郎猛地坐起,他在这里安安静静地睡觉,享受林间徐风轻送,看看能不能把心烦的事一扫而空,却来了一个扫兴鬼。
「快点救我,这里好脏,太脏的话衣服也会很脏,娘会洗得很辛苦很辛苦,快救我啦!」
「别吵,我在睡觉!」少年喝道,索性走到山沟边,双手抱胸,俯睨着满脸黑抹抹的小女孩。
那山沟的水淹到她腹部,水流缓慢,她若争气点,跳上来没问题,那她在鬼叫什么?
小女孩仰望那如神祇般的少年。他长得好好看,狭长的眼、高挺的鼻、厚薄适中的嘴,是大帅哥耶!
「原来是哥哥,不是姊姊。我好可怜哦!你救救我。」她水灵灵的大眼睛含着泪光,眨了眨。
娘说有求于人家,她只要眨眨眼,笑一笑,人家就会主动帮她。
少年冷漠一笑,他才不会发善心救人,她又死不了。突然,他全身感到一阵寒凉,下意识地进入警戒,缓慢转过身,俊眸微瞇。
夕光尽没,林里一片暗色,那一双双晶亮的眼,和一声声的低低嘶吼,是狼群!牠们看上了猎物,正想饱餐一顿。
少年不屑这些畜牲,牠们威胁不了他,正打算离开,山沟里发抖的声音令他回头。
「那是什么?是狼还是豹?也许还有熊!完蛋了!我一个八岁的小女生,肉那么少,哪够牠们分?如果牠们分不均匀,铁定会打架,怎么办?我罪孽深重啊!」小女孩抱头哀号,恨不得自己肉多,好让这些野兽吃得饱饱。
少年本想救她,但她嘴里说出来的话令他犹豫。该救一个没大脑、对社会绝对不会有贡献,甚至有害的笨蛋吗?
不容他再多作考虑,狼群已经有了行动。他的眼底进射杀机,先是轻松地将小女孩救起,但她一身湿臭,教他不敢呼吸。一救她起来,忙将她甩开,但她却像牛皮糖一样黏住他大腿——
「你是我的救命恩人,谢谢!我家没钱没势,不能奉上优渥的酬金,但是娘说人要感恩图报,奉献出全部的自己,绝不能留下遗憾,所以我打算以身相许,终身侍奉你。」
「放开呀!笨蛋,妳找死啊?」他一边要甩开又脏又臭的小女孩,一边要对付扑上来的狼群,原本轻松能解决的事情,顿时变得绑手绑脚。
终于,一个不小心,他被一头灰狼给咬住手肘,也在同时,他杀意腾腾地挥刀,冷光伴着狼血喷洒,洒出一片红……
「血!血!全是血呀……」夏桔梗抱头惨叫,蓦然坐起,冷汗涔涔,娇喘吁吁。
又梦到了……
夜凉露重,寒风自窗缝溜进来,她有点冷,披上衣服起来,将木窗关妥,但木窗因年久失修,窗缘残破,冷风还是不客气地钻了进来。
她走到娘的牌位前,拈香向娘禀告:「娘,我又梦见我的救命恩人了,他真是很好很好的大善人,为了照应我这个陌生人、为了保我周全,他被那头大恶狼咬了一口,我还记得恶狼咬住他的左手,就在这里,」她比着左手肘外侧,再道:「他流了很多血,好可怜!娘,十天前那个大骗子落腮胡会不会是他呢?我该怎么做?」
去找他呀!小傻瓜。
「找他?」她瞥了一眼快完工的布疋,喃喃地说:「也许交了这批货,赚点盘缠,是可以到京城找他……娘,谢谢妳的指点,明天或后天我们就能启程上路了。」她笑着拈香拜了拜,打了个哈欠,决定好去找他,整颗心部雀跃起来。
「睡觉了……咦?」才走了几步,她顿了一下,猛然回头,瞪住娘的牌位。「哎呀!娘,刚才妳说话了呀?哇塞,真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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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华酒楼是京城最出名的名店之一,它昂昂耸立于闹市最醒目的位置,楼高数丈,共有五层,占地广大,在当今是最雄伟的酒楼之一。
楼中丽玉池内假山流水,小小瀑布之下,五彩奇石,清澈见底,池中锦鲤悠游,水草交横,有绿意,有活泼生机。
解索衡是金华酒楼幕后大老板之一,但知道的人寥寥可数,连他爹解铅城都不知。
解索衡坐在雕龙镂云的凭栏处,拉上了布幔,手持玉爵,爵内注满八分松苓酒,冷眸俯视在街道上来去的贩夫走卒。今天日光灿烂,春风微送,午后时分,酒楼里高朋满座。
解宝文大口喝酒,大口吃肉,此时取一坛松苓酒,大口牛饮,以袖抹嘴,赞道:「陶陶复陶陶,醉乡岂有涯。」
他已经微醺,桌上五坛酒他看成八坛,痴傻笑道:「不愧是堂哥,竟能酿造这天下独一无二的好酒,幸亏是你堂弟,否则在别家酒楼喝不到,此生有何乐呀!?」
解索衡侧目打量着他,见他微醺,脸色红润,提醒道:「松苓酒别当马酒喝,真浪费,你若醉了,别想我帮你叫马车,你自个儿回府去。」
「这……」解宝文面露为难,摇了摇手里的酒,酒在坛内拍打坛罐,对嗜酒者是最好的乐曲。「松苓酒太好喝,我确实有些晕了,若是有软金杯,再有巧嫣相伴,我甘愿小口啜饮,哪舍得醉!?唉……巧嫣哪……」他又痴痴笑了。
前些日子去苏州,刚好到美人楼去会会他喜爱的苏州第一花魁,美!美得摄人心魂!他宁可流连美人芙蓉帐,让解索衡独身上月别山庄去会天下有名的铸刀师。
解索衡懒得理他。为了美人,抛下正事不做,愚蠢至极!
仰首饮尽松苓酒,突然想到前些日子喝到的劣等酒,那酒简直难以入喉,他还记得那酒在唇舌间的味道,味淡又苦。
而那个傻瓜……他闭了闭眼,那首悦耳动听的曲子,又浮现心头。大部分的旋律他记得,但要找到一副好嗓子,柔嫩婉约地将曲子的灵魂唱出,是得挑人的。
那个傻瓜唯有这个长处,会唱曲儿,但她那激动粗鲁的舞姿,不堪入目,不只破坏了曲的本身,也扰了听曲人的兴致。
「堂哥?」
一阵酒臭味扑鼻,解索衡猝然睁眼,即见解宝文憨醉的脸在一拳之距前,迷惑地盯着他.
他推开他,皱眉轻斥:「干什么?」
解宝文被人无情推开,却不屈不挠,继续凑上前去,笑道:「我才问你干什么呢!做什么学娘儿们哼曲?又无端端笑了,教人起鸡皮疙瘩。」堂哥会笑,通常是恶毒嘲笑人家,要不就是笑里藏刀算计人家,哪像刚刚笑得那么……恶心,头一遭!
「胡说!」他斥了声,再度嫌恶地推开他,烦道:「你醉了,趁着脚还没断掉,快回府。」
谈话间,余光忽地瞥见一抹青衣少女,她坐在牛车上,以袖抹汗,笑容甜美,好奇地张望四周。
好像她!他挺起身,正欲看个清楚,牛车在街角转弯,只见后轮隐没在街角处,再看不见那青衣少女。
莫非他也醉了,才会看错?盯住空空的玉爵,他可不记得自己的酒量差到如此地步。但,纵使是那个傻姑娘来京城了,又干他何事?
回身,准备斟酒,却见解宝文大字型躺在地上,酣声畅快。他不悦地踢了他两下,没感觉?再呼两巴掌,连眨个眼都没有,解宝文醉得不省人事了!
「你今天就睡在酒楼吧!懒得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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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桔梗谢过牛大叔的帮忙,让她搭便牛车,省下一笔小钱。
她将一路陪伴她翻山涉水、披星戴月的爹娘神主牌放在桌上,点了香,神采奕奕地说:「爹、娘,咱们到了,虽然地方比在家乡的房子小了一点点,不过不要紧,这儿有个最大最重要的优点,那就是……」她笑得神神秘秘的,晴光透窗,蓦然将窗户打开,日光迤逦小斗室。
「当当!解将军府邸就在咱们家隔壁的隔壁,在这里可以看到那座三楼飞阁,是解将军家的。娘,我有种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的感觉,太容易、太简单,好像作梦哦!」她又叽叽喳喳地讲了快一盏茶的时间,香都烧过半了,才插上香炉。
她做了一些简单的清洁工作,反正地方狭小,容易整理,一下子就做好了,这是优点。接着,她把迢迢带来的纺织机小心拉到一个好位置,届时在此处织布赚银子,一边打听救命恩人,一边去见见落腮胡。
她走近小木窗,微风轻拂她美丽的脸颊,在这里可以听得见街上来往的马蹄声音,偶尔有衙门的马车经过,总是特别大声。
支着美颐,她笑着想起落腮胡。虽然他没有依约解答她的问题、没有把酒喝光,是个很失礼的骗子,但她就是气不起来。反之,想到要见到他了,一颗心便怦然,像是莫名的期待着什么。
他是将军府的人吧!若不是呢?她急急摇头,非常相信直觉,她的直觉告诉她,他就在那座华丽巍峨的府邸内。
她芳心怦然,嫣然甜笑,想象着两人相遇,他应该会很惊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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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桔梗鬼鬼祟祟地摸到将军府侧门围墙外,背抵着墙,左顾右盼,确定这回没人阻挡,才转身,仰首……唔,怎么这么高?她举高纤臂,平放墙上,再仰首,阳光刺目,那墙高还差半臂之遥。
拚老命一跳,差半掌就勾着,跳、再跳……十数次过去,她气喘如牛,全身热血奔腾,忙再以背抵墙,瞧瞧有没有可疑人物注意她。幸好幸好,侧门人少。
突然,瞥见几块破砖横尸在旁,她贼笑,取来两块叠上,站上去,虽不稳,但手勾着了!
万里哥说全身放松,心像飞出去一般自在,力着于柔软,身轻如羽毛,跃上!
如猫般容易,她一试就成,几乎想大笑大叫。
夏桔梗蹲身立于墙上,一旁有棵大树,枝桠茂盛,有的垂于墙外,是适合用来藏匿之处,她藉此地利之便,行偷窥之实。
哇!那座在家里可以看到的飞阁正在眼前,显得更雄伟瑰丽,一楼亭阁有个超大匾额,但那是什么字呀?她不懂。
咦……有人!
红木匾额,烫金巨字龙飞凤舞地写着「紫焱阁」三个大字。紫焱阁内,一挺拔男子卷袖弯身,在铺平的宣纸上落笔写下最后一字。
树叶娑娑,是风,抑或是偷窥的猫儿,或是找死的贼人动脑筋动到他将军府来,解索衡心里有谱,却不动声色。
解索衡将纸镇挪开,执起宣纸,步出紫焱阁。日光灿灿,映在他粗犷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