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风和日丽,南风吹送,树叶随风婆娑起舞,鸟儿啾啾,夏蝉唧唧,暖阳高挂当空,午时将至。
坐在华丽安稳的马车内,夏桔梗不时瞅着相公,发出吃吃的笑声。
解索衡忍无可忍,再也受不了她的笑声,咆哮:「妳在笑什么?」
为了赴这场鸿门宴,他心浮气躁,而真正该操心的人,却高兴得像只自由的金丝雀。
「相公,我织的『贵气逼人威猛将军锦腰带』好衬你哦!」掩嘴轻笑,她的相公佩戴她织的腰带,粉好看!
俊脸被黑线占了半边,那是什么鬼名称?现在是要去参加鸿门宴,他可没心情计较身上穿的是谁织的衣服还是腰带。
若非要对六王爷一个交代,他绝对是不会去赴约。
瞥了身边的傻娘子一眼,瞧她拽着一个包,神清气爽,她还真以为人家要恭贺她吗?
「那个包里是什么?」解索衡随口问问。
「没什么,待会儿你就知道。」夏桔梗神秘兮兮一笑,见他一副不信任的模样,用力地拍拍他的胸膛,道:「放心,我懂礼数的。」呵呵呵……
「妳别扯我后腿,我就阿弥陀佛了。桔梗,妳听好了,待会儿妳别说话,要应付那几个老头子,我来就好。」解索衡非常严肃地吩咐她。
「不行,他们会以为你娶了一个哑巴,会替你感到伤心难过的。」
「我怎么说妳就怎么做,没有商量的余地。」解索衡咬牙命令,转过身,掀开马车内的小窗帘,远处,波光粼粼的湖上,烟波浩渺之间,美轮美奂的亭阁在湖心伫立。
夏桔梗凑过来,硬是拗了一个位置,望着那似在人间仙境的拂云亭,发出惊叹:「好美呀!那就是我们吃饭的地方吗?像天堂似的。」
马车不久停下来,解索衡扶着她下马车,微风轻送,风中有湖的湿气,凉凉的,好舒服。
夏桔梗深呼吸,笑咪咪地随着相公步上曲桥,发出更大的惊叹,因为就连足下的桥面,也铺上五彩奇石,美得像踏在云端。
解索衡凛着脸,抿紧唇线,望住在拂云亭内等侯的数人,六王爷、葛飞、陈定,还有……爹?
他瞇起眼,不觉看着天真的夏桔梗,这个笨女人还笑得出来,那他干嘛替她忧心忡忡?不值!
落坐,解索衡向在座众人介绍夏桔梗,尚未介绍几位大官,夏桔梗却突然离座,在大家怔愣的同时,向最右边坐大位的六王爷伸出纤手。
「留山羊胡,眼色睿智,一副聪明得不得了的是六王爷。」夏桔梗主动握住正犀利打量她的六王爷的手,她早在家里请见过这几位朝中大臣的家仆给她提示,一瞧就瞧出谁是谁了。
解索衡脸色铁青。不是要她闭嘴当哑巴,她怎么如此不受教?
「这位福福泰泰,像个不倒翁似的,一定是陈大人了。」夏桔梗热情地抓住他臃肿的手,嘴里说着请多多指教。
然后轮到旁边的大官,她一看到嘴边那颗大红痣,突然哈哈大笑:「葛飞将军,你最好认了,那颗红痣长得真好!」她鼓掌,吹口哨。
「够了,坐下。」解索衡强忍着怒气,将她拉回座位,但她又立刻站起来。
夏桔梗迷惑地偏头打量,「奇怪,怎么多了一个人?」
解索衡正想再度揪住她,怎料她绕个圈,凑近那个表面严厉、发色灰白、身材健硕的老者,发出疑问:「你是谁?」
在座的人全都深深倒抽口气,六王爷则眼神轻蔑,万万想不到自己知书达礼、千娇百媚的女儿,会输给一个不知礼数、连公公都不认得的平民女子。
解铅城一张脸都绿了,难看不已,瞪向儿子,冷笑道:「这便是你要娶的儿媳妇,嗯?」
「桔梗,他是我爹。」解索衡下颚紧绷,咬着牙,往解铅城瞪回去。「打从桔梗嫁入门,你便因『公事』忙碌,没空见儿媳妇,桔梗当然不识你,怪不得她。」「公事」是场面话,说给六王爷他们听的,实际上,爹根本故意避着不见桔梗。
「原来是公公。公公,桔梗跟您请安。啧!这样一看,原来你和相公有几分相似呢!」夏桔梗咯咯地笑了起来,见到相公龇牙咧嘴地使眼色,她才赶紧落坐。
午后骄阳艳艳,偶有飞鸟俯飞轻掠湖面,薄雾被骄阳一晒,躲得无影无踪。此刻,湖光山色无限美好,拂云亭映在湖面,意境无限,美不胜收。
席间,珍馑玉馊,令人垂涎三尺,夏桔梗鲜少吃过这么精致的菜肴,方才陈大人说这可是御厨所做,皇上每天吃的,她更觉无限光荣,吃得津津有味,吃得赞叹连连。
「你们怎么都盯着我瞧?快吃呀!好好吃哦!」席间几乎都是她在动筷子,在座的每位皆不敢相信竟有女子吃相如此如狼似虎,又是错愕,又是摇头。
解索衡默默吃着,反正丢脸丢夠了,应该不会再有更丢脸的事了。
葛飞哪那么容易放过这对新婚夫妻,道:「趁此良好美景,又逢索衡大婚,不如来吟诗作对吧!」
解索衡抬眼,与葛飞四目交接,看穿葛飞意图,索性直接说了:「葛将军,我与娘子皆无此雅兴,你们欢快就可,别管我们。」
夏桔梗瞪大美眸,红唇油腻,放下嘴边羊肉,说道:「相公,葛将军好意要吟诗作对恭贺我们,我们怎么置之不理?」她转望葛飞,笑咪咪道:「葛将军,吟诗作对我不行,但唱歌谣我可是一流。」
不论人家究竟要听不听,夏桔梗清了清喉咙,站起身,一厢情愿地唱起豫北歌谣:「新媳妇会做饭,切的面条真好看:下在锅里团团转,盛到碗里莲花瓣。」声音清脆悦耳,十分动听,但歌里头的词意太平凡,一点也不合在座大官们的胃口。
反倒是解索衡,再度听见她悦耳的歌声,想起苏州那一夜她唱的曲儿,心口竟暖暖的。
其实他的傻娘子非常美丽,瞧她唱着曲儿那媚眼如丝、笑靥如花的模样,只要别疯疯癫癫地跳着乱七八糟舞,她唱曲儿的功夫是无人可匹敌的。
解铅城忽地拍桌怒斥:「别唱了,妳当自己是歌妓吗?」
怒拍桌子的声音着实吓了夏桔梗一跳,一瞬间,她愣住了,葛飞却趁此机会幸灾乐祸一番。
「唉……嗓子是不错,但内涵不足,词意平凡,会贬低将军身分哪!」葛飞道。
「会吗?」夏桔梗轻蹙柳眉,她觉得这词儿好可爱呀!
六王爷饮下一杯酒,似笑非笑地瞅着夏桔梗,继续打压:「妳读过书吗?」
「没有,家里太穷了。」她一点也不隐瞒,非常坦白,但她一点也不自卑,还笑着得意地说:「可是我会写我的名字!」她要献宝啰!
「来人,备笔墨。」六王爷深沉的目光含着鄙夷的笑,他倒想瞧瞧她能写出什么鬼画符来。
解索衡按捺着脾性,沉着黑险,不发一语。
不久,笔墨备妥,夏桔梗卷起袖管,深吸口气,拿着毛笔喊道:「写名字,难不倒我夏桔梗!」
咻咻咻,三两下完成夏桔梗三个大字,她嘿嘿直笑,献宝。
「是老师教妳的?」问话的是陈定,不住摇头。写得真丑!拿来当厕纸差下多。
「是相公教的。」她甜蜜蜜地说,再道:「各位大人别为我担心,我现在有私人老师,她是我的丫鬟美欣,她好有学问,现在正在教我读三字经,等我学会,一定到各位大人面前露一手。」
「丫鬟?」同时异口同声问,接着,大家终于大笑出声。
「堂堂将军夫人,竟叫丫鬟教她习字念三字经,天大的笑话呀!」葛飞捧腹狂笑。
「做主子的尊严全让妳给丢光了。」陈定也落井下石。
六王爷叫了下人过来,将方才夏桔梗所写的纸交给下人,道:「用这张纸把不要的骨头包起来,带回去喂狗。」!
「够了!」解索衡再也忍不住,忽地起身,把傻在一旁听人奚落的夏桔梗带到身边。「这顿饭,吃得我胃疼,不吃了。」说罢,他拉着夏桔梗转身要走。
「等一下,别气、别气。」夏桔梗硬是挤出笑容,把带来的包打开,取出三条色彩稳重、巧夺天工的腰带。
她将腰带一一分送给在座大人,笑道:「这是见面礼,请笑纳。」转身向公公,歉然道:「公公,你若是喜欢,我一回府就帮你织一条吧!」
「不必了,妳能织出什么好东西?」解铅城口气鄙视,连看她也不看一眼。
夏桔梗脸色一黯,但依旧笑着道别:「你们慢用,我和相公先离开了。」
她转身,解索衡已经迈开大步,她只得小跑步追上。
席间的大人们随手将腰带赏给下人,有眼力的下人忽地惊呼出声:「这……这不是四季月坊最棒的织工吗?」
六王爷和解铅城互望一眼,取回腰带,仔细打量,眼色骤亮,「是四季月坊的没错。」
他现下所穿的衣袍、所用的锦帕,全是指名四季月坊的,甚至皇上都十分欣赏。
解铅城忽地想到之前探子只回报夏桔梗是名纺织娘,并未言明是四季月坊的纺织娘。
取过腰带,前后翻着看,他冷着脸道:「无论她织的好不好,她仍是一名贫贱百姓,一名毫无背景身分的孤女,永远登不上大雅之堂。是小儿胡涂,才会舍弃郡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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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的马车离拂云亭越驶越远,风悄悄地掀开布帘,溜进马车内。
夏桔梗低着头,长长的眼睫覆住眸子,几缕发丝飘在她粉颊,微痒,她却无心去拨开它。
解索衡背着她,不看她、不理她,兀自望着车窗之外景物掠过再掠过,生着闷气。
沉默了好久,夏桔梗抬起头来,看着他冷硬的侧脸,心蓦地缩紧。他生气自己太多话,是吧?
她深吸一口气,漾开甜笑,「相公,今天满满的一桌菜,好丰盛、好好吃哦!我现在的肚子连一口水都装不下,吃太饱了。」
没动静,她有些懊恼,想讨相公欢心,再道:「拂云亭好美好美,像在天堂一样,改日就我和你两人过来赏景,好吗?」
解索衡转身瞪住她,她竟然还笑得出来?
「妳闭嘴不说话会要妳的命吗?妳说的每一句话都变成笑话,每一个举动都变成闹剧,妳眼瞎心盲耳聋了吗?竟看不出听不出别人在耻笑妳!」他突然冷冷地笑起来,摇着头道:「妳真是笨得够彻底!」
夏桔梗勉强挤出的笑容,在他有心刺伤下,凝结在唇边,心有些疼。
别人怎么耻笑她都无所谓,但是相公耻笑她,她就难过得像要死掉。
「你别笑我……」始望着他无情的脸庞,细声要求,眸里净是受伤。
「为什么赠礼?别人把妳的尊严拿来当猴耍,妳不但笑得出来,竟然还作践自尊去巴结笼络别人,妳不需要如此!」解索衡狂咆,闭眼,想到自己的娘亲,心蓦地纠结成一团。他最讨厌女人作践自尊去讨好别人。
夏桔梗的心像被刀挖了再刨,刨完又被置在地上当烂泥踩,疼痛不堪。
「我……」眼眶刺痛,心酸得一塌糊涂,她强忍住氤氲热气,僵硬扯抹微笑。「相公,你在生我的气对不对?因为我没有把书读好、把字写得很漂亮,所以让你没面子,你感到丢脸和难堪吧?」
「没错。」他很坦白地说,见她眼眶红红的,心口一缩,握紧拳头,转过头不看她。
「停车!」她忽然掀开布帘,对马夫说:「我要下车。」
「妳干什么?这里离将军府还有一大段路,妳别找麻烦了。」他口气严厉,不知为何,见她那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就想骂她,但骂了她又感到很不舒服、很难过,像有人掐住他的心,他讨厌这种情绪。
夏桔梗红红的眼睛不敢看他,低头笑道:「外头风景很美,我想透透气、散散步,你放心,我不会迷路,不知道路我会问人,你回去吧!」她下了马车,跟马夫挥手再见,目送马车驶离。
马车内,解索衡凛着脸咬着牙,全身紧绷,血液直冲脑门。
她爱怎样就怎样,随便她,如果她迷了路回不去将军府,那正好,省得碍眼。
风很轻,白云飘得好慢,偶尔遮住日光,穿过白云的日光暖暖的,夏桔梗走在树荫下的小径,漫无目的,心好空虚。
「如果从这里走回老家,要几天?」她沮丧不已,娇颜黯淡无光,美眸不再闪着亮亮的神彩。
「相公是不是讨厌我了?」顿住脚,喉咙酸楚,湿了眸。
其实她并不傻也不是笨,只是人心难测,她总是摸不清。原以为此回设宴拂云亭,是为了要恭贺他们新婚,原来不是那么一回事,那些高高在上的官呀爷呀,只想看她一介平凡老百姓出糗,这是她万万料想不到的。
她在小径上蹲下来,难过地蜷缩身子,拾起脚边石子,在泥土上写自己的名字,也写上相公的名字,那是美欣教会她的。
她会写自己的名字、会写相公的名字,三字经最开头那几句,她念得可顺的呢!对于穷人家的小孩,会这些是多么值得骄傲的事呀!她把她最骄傲的事告诉大家,想与大家分享,但那些什么官什么爷的却瞧不起她、糟蹋她。
虽然难堪,但要一个个高高在上的大人们了解她,是比较困难的,她难过遗憾,但不伤心哪!是相公严厉而生气的脸庞震撼了她,那一剎那间,她恍然大悟,原来他的心还在天边,比星星还远,她还没抅着摸着,他们还不了解彼此。
别人再嫌弃她,她都能一笑置之,但相公嫌弃她、说她笨,让他丢了面子,她无法阻止自己责怪自己,无法阻止自己伤心得颤抖。
一滴一滴忍不了的泪珠,落在写满名字的土里,迅速渗入上壤,被土壤及收。
天气很好,太阳好暖和,蒲公英缤纷如雪,飘在小径,但她感觉好冷好冷。她抽抽答答地哭着,小手一直写一直写。
「相公,桔梗不要……不要你丢脸,桔梗……会认真学好名字,会……会虚心向美欣求教,我会练……练一手好字,我……」珠泪像断线的珍珠,一直淌一直淌,把土壤渗湿了,她咬着下唇哭出声音,破碎地说:「别生我的气、别生我的气……我没有亲人,我只有你……只有你呀!」
好伤心、好伤心,她开始掩面痛哭。
她的心痛得彷佛时光倒流,那夜,娘病得好虚弱,说话的声音好小好小,几乎听不见。
娘要她无论如何一定要好好活着,然后找到救命恩人,报答人家的恩情,娘以为她不懂,其实她懂的,娘临终前最担心她会崩溃,失去了爹再失去娘,一个不过十一岁的小孤女能独立活下来吗?娘再三叮咛要她报答人家的恩情,只是要她活下来,只是要她坚强有目标地活下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