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你!都是你!都是你!都是你……
“你这颗小蒜头打自己是打个啥劲?你虽然是我生的,但是我真的搞不懂你,你现在在激动什么?”
“是我害死他的!如果我不要替他动刀的话——如果没有我动刀,他……”皇甫小蒜哽咽,再也说不出话来。
“害死他?明明就救活了,还在胡说八道什么?”他拉住皇甫小蒜的手,将它抵到穆无疾鼻下,她想挣脱,不敢再去试探那里一片冰凉,她方才就探过了,就是因为探不到温息,才会奔去客栈求爹来救人——
她爹不容她挣开,拈住她的食指硬是捉过来。
“你给我认真点探!”
她还在垂死抗拒,弯著指下肯靠近穆无疾的鼻,蓦然,一股温息淡淡拂过指节,非常非常的渺小、非常非常的平稳,温暖著她的肤,她瞠大眸,终于缓下挣扎——
“怎、怎么可能……我先前明明就没探到鼻息……”
“光看你这股孬蒜样,不难想像你先前探鼻息是怎么探的。”八成自头到尾都没信心能治好穆无疾,所以才会没胆仔细观察穆无疾微弱的气息就像头小牛四处狂奔求救,将自己撞得满头满脸的伤,结果病人安然无恙,老早就被她给缝合得妥妥当当,只有她这家伙还自以为医死了人。
他再按住女儿的脑袋瓜子,一点也不温柔地将她塞向穆无疾的胸坎贴平,“听,声音应该很清楚吧?还有心杂音吗?”
怦咚、怦咚、怦咚、怦咚……
清晰而干净,有力而平稳。
“我听见了……是心跳声……还在跳……”她讷讷低语,不敢相信自己耳边还能有机会听到规律的鼓动,那是血脉奔流的声音,更是生命延续的声音。
“他没死!他没死!”她从木然到逐渐咧嘴傻笑,情绪的转变如遇冷热。
“何止没死,简直是好得不能再好了。”穆无疾没死成他一点也不惊讶,他真正惊讶的是……女儿的本领超乎他的料想,伤口的缝合和下刀的技巧绝不输给他,让他有点……欣慰。
当神医的人最是凄凉,空有一身好本领救人,一旦当自己也需要让别人来救时,却找不到媲美自己医术的家伙,只能眼睁睁含恨而终……天底下哪个神医不是落得这种凄凉下场?他现在后继有人,以后就不用担心没人救他了,嘿。
皇甫小蒜立刻从穆无疾身上爬起,取来柜上一罐药膏,小心翼翼均匀涂抹在他缝合的伤口上,才又心满意足地轻贴回他的胸口去听他的心跳声兼傻笑。
怦咚、怦咚、怦咚、怦咚……
听著听著,绷紧的精神一放松,她带著两行眼泪睡死在穆无疾怀里。
“搞得我没得睡,结果自己倒好,还打呼哩。”半夜被挖起来收拾残局,结果白跑一趟,虽然不用操劳他救人是很乐啦,但等会还得回客栈面对掌柜店小二及众位深更被吵醒的客倌白眼,为自己女儿惹出来的事鞠躬道歉,光用想的就头疼……看来得一个人发一颗男人吃了会强精女人吃了会养颜的天王大补丹来当赔罪贿赂了,损失惨重。
话虽如此,他仍是替皇甫小蒜脱下丝履,打横将她抱起,在穆无疾身边挪个空位,把她塞进去——她睡归睡,还会下意识寻找穆无疾的体温偎过去。
唉,女儿留不住了。
转身欲走时看见一屋子的人还挂著眼泪,似乎不明白剧情急转直下,少爷一会儿死一会儿生到底现在是死是活——
“皇甫大夫救活了你们家的少爷,别忘了对她恭敬点。”
甩甩银亮刺眼的长发,闪人。
众人突然爆出欢呼声,开始有人喊起万岁——
床上的穆无疾和皇甫小蒜仍是睡得沉香。
下了整夜的雨终于慢慢停歇,惹人心烦的雨声回归宁静,朝阳从乌云间缓缓露脸,发出了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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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甫小蒜一早就先忙著熬了大锅的补血汤药孝敬十二名借血给穆无府的奴仆们,感谢他们的慷慨。若没有他们的挽袖相肋,恐怕一切也无法顺遂成功。
接著又熬碗安神汤送到穆夫人房里,为她惊压,顺便向她大略说明穆无疾目前的病况,让穆夫人安心。
再来还熬了药粥,当作是给穆府上下一夜辛苦未眠的酬谢——只是喝完药粥的众人都被那股思心苦味给吓得只差没吐出肠胃,若不是皇甫小蒜舀粥时笑得那么诚恳,他们真要误以为她是想恶整人。
独独对穆无疾没这么好。
她替他诊脉,一诊就是好久,不时闭起眼在默数脉动的次数,但通常都不开口和他说话,若是他吃力唤她的名字,她也当做没听见,彻底无视他。
她定时拿蘸水的布巾濡湿他双唇,也喂他小口小口喝些水,偏偏就是不和他说半个宇。
他看见她额上的伤口,问她是怎么弄伤的,她只是瞟他一眼,然后抿紧唇,低头继续替他抹药。
他终于知道她不理睬他的原因是在数日之后,冬桃趁皇甫小蒜不注意时凑到他耳边嘀嘀嘟嘟偷偷告诉他的——皇甫小蒜知道他故意不喝药,将情况搞到最糟再逼得她不得不替他动刀这件事了!
早就料想到她会因此事与他生气,所以穆无疾有心理准备,并不觉得难以解决,他知道如何安抚皇甫小蒜的怒气。但当冬桃继续说著皇甫小蒜额上的伤是怎么来时,他真的很自责。
想像她是如何为了他屈膝下跪,又是如何为了他猛力磕头,更是如何为了他哭著哀求,这些都像针一样扎刺在他的心上。
她竟然会为了他而这么做……
他失算了,只一心认为皇甫小蒜有足够的能力治好他,唯一缺乏的是勇气,却忘了将她对于失去他的恐惧一并计算下去。他从头到尾都不认为自己会死,因为他太过信任她,不曾有过怀疑,她曾说过那些恐怖的治疗手法,若是由她操刀,他一点也不会害怕。他以为她和他一样无惧,忘却她只是个小姑娘,也许见识过许许多多的剖腹开膛,也许比寻常女子更习惯见血,可她的害怕是因他而生,因为他对于她是特别而重要的,所以她小心翼翼,不想拿他的生命开玩笑,他却心机深沉地算计了这样的她。
“小蒜,你若真的很愤怒,就直言骂我吧,闷在心里不痛快。”
这一日,他趁小蒜替他擦身子时轻轻握住她的手说道。他受不了她对他的不理不睬。
她看他一眼,怨气憋了满肚子,他这一句话像是触动机关,让她终于开口,不跟他客气地轰责,“你是个阴险的卑鄙小人!”
“我是。”他不否认。
“你诓我!”
“我是。”他坦诚。
“你只会用这副皮相说好听话,实际上一肚子坏水!”
“我是.”再骂狠一点吧,能消气最重要。
“……”不骂了,骂了更火。她将这股火气发泄到擦拭他身体的力道上,不过遇到伤口的周遭仍是窝囊地放轻手劲。
“小蒜,就只有这三句吗?”
“当然不只,但我怕我骂到后来会抬脚踹你!”
“如果打我能让你心情愉快,你就挥拳出脚吧。”
“把你打残,累的还是我。”打完人还得费功夫去救,她又不是吃饱撑著。
“说得也是。”他笑,但牵动伤处,痛得皱眉,她马上低头去检视他的伤口。他扯唇摇头,“不碍事。小蒜,谢谢你。”
她气得直喷气,“你欠我的是道歉!”
对,是道歉而非感谢。
“小蒜,抱歉,让你担心了。”凝望她的额心,那一方伤处让他心疼。
“担心?我是第一次知道,原来心是真的会疼,那才不是什么胸口碎大石的疼,更不是被野马踹断整排骨头的疼,而是会因为一个人而那么痛……那只是担心而已吗?”她有些茫然,却又有些明白了,那是她从来都不懂的情绪,却因为他而渐渐体会。是他教会了她去碰触那些好陌生的情愫,让她知道,原来落泪并不单纯只是本能。
“小蒜,抱歉,抱歉……”他将她揽进怀里,贴吻著她的额心,吻著伤口也吻著她,只能反覆呢喃著歉意。
“你戴在手上的玉戒子碎掉了……”
“我让人修好它。”听得出来她很介意,否则不会特别提起。
“碎掉了要怎么修……”
“我一块一块将它黏回去。”
她安静了片刻,慢慢眯起眼,眼泪在眼眶里迅速凝聚,鼻音加重,“我那时好害怕……探不到你的鼻息时,我好害怕……”
“不怕了,我好好的。听,这是我的呼吸,听见了吗?”他在她耳边拂气,在她肤上吐纳著温暖。
“我那时想著,如果你死了,我这辈子绝不原谅自己,绝不。”
“小蒜……”
“我好怕再也听不到你这样叫我……呜……”
眼泪一坠下就没完没了,她让他见识到何谓一发不可收拾,她用他从没见过的狼狈模样号啕大哭,眼泪鼻涕全都一块来,毫不掩饰哇哇哭声,就那样用力而且专注的哭著,将累积的恐惧及终于放心的情绪全数倾尽。
他只是抱著她,让她尽情哭泣,这也是他欠她的。
而他很庆幸的是,以后她不用再为了他的病情而忧心落泪。
真好。
第八章
“外头都在传言你穆无疾骑著鸟飞向西边了。”
风尘仆仆的伏钢才从战场回来,便直奔穆府,只因他一入城即听见穆无疾病殁的消息。他急呼呼赶来,没想到那个谣传老早就断了气的穆无疾正好端端坐在房里让皇甫小蒜盯著喝药,看起来虽然仍不改苍白瘦削,可是气色明显改善许多许多。
“哦?”是驾鹤西归。罢了,懒得纠正伏钢,反正他的语意他明白就好。
“听说有天夜里,穆府上下爆出大哭,会搞得穆府这么反常,除了你这个病弱宰相嗝掉外,没有第二个人有这种本事。”
“全城都在传吗?”他这些日子几乎不被允许下床,只负责养好身子,府外的事情他一概不知。
“是有几个穆府下人在外头替你澄清,可是大家还是相信谣言,包括我。”
“绘声绘影的流言总是有趣些,人们情愿去相信有趣的事。”
“喂,被传死掉的人是你耶,你怎么反而一副不在意的样子?多触楣头!”伏钢嗟了声。
“伏钢,你想……朝廷里又会有多少人也认为我的死讯是真的?”穆无疾突然问道,眉目间似乎精明起来。
“大多数吧。没有人来探问你的病情吗?”
“全被冬桃他们请回去了,一概以‘少爷身体不适,不方便见客’打发。”皇甫小蒜回答伏钢的问题。她端著一碗食物正在一口一口品尝,不时困惑地挑挑细眉。
“这种答案绝对会被那些巴不得你快死的家伙们解释成——嘿,穆无疾再活也不久了!”伏钢不屑地撇撇嘴。对那群家伙而言,穆无疾是挡在路中央的大石,不打碎他就喝法更进一步。若除掉穆无疾,小皇帝就没啥好惧怕的,只是个哇哇大哭找奶喝的小娃儿。
“对,他们现在想等的,就是穆无疾断气的消息。”穆无疾仿彿在说著别人家的事,一点也不在意他们讨论的正是他的死活。
“我好像闻到了你又在打坏主意的味道……”伏钢每回见穆无疾露出这号表情,就知道穆小子又有诡计了。
“穆无疾一死,会有多少人露出马脚,我很好奇。”又有多少人捺不住性子立刻造反,他更好奇。与其慢慢一个一个猜、慢慢一个一个测,不如一次引蛇出洞,费一次功夫一网打尽。
“你该不会是想用这招来试探那群家伙……”伏钢明白了。
“我是呀。”穆无疾一笑,直言。
“喂喂喂,你的死讯只要一散布开来,皇城马上陷入大乱,现在掌实权的人是你,你等于是没挂名上的皇上!你以为谁有把小皇帝放在眼里?要不是你还挡在前面,那个小奶娃老早就被他那群皇兄皇叔给撕来配菜吃!只要你一死,下一个跟著上路的绝对就是小奶娃——”
“所以伏钢,这件事就得麻烦你了。”穆无疾手掌盖在伏钢的左肩上,这一拍,是沉重的担子。
“咦?麻烦我什么事?”伏钢看看肩上的那只手,又看看穆无疾。
“进皇城将小皇帝给偷出来。”在小皇帝被豺狼虎豹分食殆尽之前。
伏钢瞠大虎眸,“你要我去偷——”
“对,偷人。”
伏钢觉得头开始疼起来了,“然后呢?”
“然后让那群家伙先自相残杀,我们只要处理最后留下的那个就省事多了。”
“这样不是就非乱不可了吗?皇城里一乱,百姓就——”伏钢浓眉死蹙,他就是为了不想再见到百姓受苦才来当官的,现在穆无疾却想引发朝乱,还要他当帮凶?!
“伏钢,我保证,只乱这一回,在你与我的有生之年里,我不会再让你看到第二次乱政的机会。我知道你渴望太平盛世,你嘴里的那个小奶娃定能给你,这次的赌注很值得。”穆无疾语重心长。
“就像身体里的毒瘤一样,你不将它除掉,它就是在那里作怪,时时威胁你的生命,常常让你痛起就想死。此时只要大刀阔斧将它除掉,痛上这么一次,换来一辈子健康,你觉得划不划算?”皇甫小蒜替穆无疾补充说得更容易懂些。
“……”伏钢陷入长久沉思。他只是武人,不懂太多权谋,他只知道穆无疾这个代国宰相下达什么命令,他就去执行,而穆无疾从没有一回让他失望过。穆无疾明白他的心愿,也清楚他的动机,他认为有穆无疾在,国运便能顺遂,他从来没怀疑过穆无疾的话,因为穆无疾看得比他更宽更远。
这个男人……有著一双像能看透未来的眼!
“真的能做到只乱这一回?”伏钢沉问。
“不行的话,你就用你那四柄大刀将我剁成碎粉。”穆无疾笑著承诺。见伏钢一时半刻无法笃定心意,也不逼他。“你可以再考虑几个时辰,不用急著现在回答我.不过我话说在前,无论你成不成为共犯,我都打算这样做,皇城里野心大的人太多,若是反反覆覆,一遍又一遍应付不同人却相同的夺权举止,你认为百姓的日子会过得更好吗?”
“不用考虑了,我做。”伏钢打断他的话,壮士断腕的坚决。
只痛一次,换来长远的国泰民安,就连算帐本领不好的他也知道,这是一门多划算的交易,不做的是傻子!
穆无疾露出微笑,伏钢的同意一直在他计算内,所以他并不吃惊。
“还有一件事也得由你来做。明日上朝,若有人向你问起我的病情,你只管先沉默,再皱起眉,回答‘很好呀,我还瞧见他在穆府花园里骑马奔驰’,明白不?”他也会让穆府下人偷偷摸摸——假的偷偷摸摸——去采买一些白烛和纸钱这些让人更加误会的用品,顺便训练训练下人们提及“穆无疾”三字就红起眼眶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