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亦集团」和「穆氏」同是历史悠久的家族企业,版图在这些年来不断扩张茁壮,见证台湾经济起飞的风光时期,更在众企业纷纷出走的一片不景气中屹立不摇,如今新人辈出,旧朝换新血,更将其辉煌的王国推向高锋,正所谓青出于蓝。
她不敢抬头看向楚镐,更不愿见穆丰洹谈笑风生,对她视若无睹,此刻的她仅能死命的十指相扣,搁在膝上的双拳不停地颤抖,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连吭声的勇气都没有。
他把她的害怕都看进眼底,却默不作声,任凭她抖得如秋风中的枯叶,却不敢泄露出对她过分的关心。穆丰洹翻开Menu,邀楚镐一块点餐,还大力推荐餐厅内最热门的商业午餐,直到楚镐疑惑的看着天芸时,他才询问:「怎么了吗?」
「天芸,你的脸色很难看,是哪里不舒服?」
天芸抿紧嘴,穆丰洹越是殷勤的问候她,她就越能感受到他刻意传来的冷漠。
楚镐的关心竟换得天芸沉默以对,他无所谓地笑着。
「你一定饿了吧,既然穆先生说这里的香煎鳕鱼不错,不妨就点份来试试,你挺爱吃鱼的,不是吗?」她绷着脸,楚镐似乎见怪不怪。「啊,这里有你最爱的薄荷奶茶,我请他们先上点饮料让你润润喉好了。」
他才扬手唤来服务生,天芸这才开口。「为什么你老将我和我爸的饮食习惯给弄混呢?他喜欢,不代表我也一定喜爱,你为什么就是不懂呢?」
她话中有话……穆丰洹僵着脸,很恨自己对她的心意了若指掌,杵在桌边的服务生尴尬的看着桌上的三人,突然不知该如何开口打破此刻的僵局。
「一份烟熏蜜汁肋排、一杯珍珠奶茶,奶精多些不加冰块。」穆丰洹叹口气,很想与她疏远,可也不想影响可怜的无辜人,只得先化解掉眼前麻烦。「甜点是一份提拉米苏,再来一杯拿铁。」
很快地,双方各自点了餐,穆丰洹擅自替她作主,这份小小的默契落入楚镐眼底,而他保持一贯的笑容,也随后点了杯黑咖啡。
「你知道的,我总是不贴心,所以别和我闹脾气了。」楚镐摸摸鼻头,颇苦恼该如何劝她。「你不在的这些日子里,伯父急翻了,本来安排好的手术只得顺延,你后续的行程都会连带受到影响,这样值得吗?」
「他从英国回台湾了吗?他有告诉你我会去哪里吗?」她冷笑,不屑一顾。「他有为此向经纪人说抱歉吗?」
楚镐被她咄咄逼人的态度给逼退得无话可说,更无法忽略她心底的怒火。
「他没有,对不对?」天芸扯扯嘴角,冷淡的看着楚镐。「担心?他现在究竟是担哪门子的心?搞不好他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穆丰洹听得火气直冲上喉头,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好好说话。」
天芸扭过头去瞪他,气得破口大骂。「广先生就是这样关心我的!」
穆丰洹没想到她的反弹如此之大,仍严肃地对她说:「你嘴里的『广先生』,是你的父亲,请你讲话尊重些。」
「不能弹琴的广天芸,不姓广,你懂不懂?十岁死了母亲的广天芸,在广家已经无立足之地了,你晓不晓得?」她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说得是咬牙切齿,这其中包含太多她的不甘心与对父亲的怨怼。
「天芸,我已经请最好的外科医生为你主刀,他看过你的诊断书,也对我保证手术后,只要勤加复健,要重新站上舞台演奏并不难。」楚镐温柔的劝说,只要她回来,他什么都能做到。
她从口袋里掏出随身携带的戒指,为的就是能在随时随地还给他。「保证?你的医师不需要对我保证,他只要对广先生说即可。」她说得激动,心底全是汹涌的怒火。「我不想姓广,也不想嫁给你,更不愿弹琴,我不需要赢得世人的掌声,以及那些狗屁倒灶的赞美:我只想做我自己,不是你们手里的娃娃——为什幺你们就是不懂?」
「天芸……」她怒不可遏的叫,已伤了楚镐,可最让他伤心的并不是她的恶言相向,而是她的坦白。「你是因为不想嫁给我而和伯父闹翻,还是因为一年前的那场车祸?」
她将订婚钻戒扔进楚镐的水杯里。「有时候,我真高兴那场车祸的发生,它让我不必再站在人前弹奏钢琴,可是我却始终怨恨就是为此,让我成了废人而必须嫁你……」
「你到底清不清楚自己在说什么?」穆丰洹扬高音量打断她的话,头一回对她发起脾气来。「为何要把自己的不如意,迁怒到他人的身上?」
天芸扁着嘴,却也浑身气到发抖。「你现在才知道我原来是这么幼稚的人吗?在你吻我的同时……」
「广天芸,你最好给我放尊重点。」穆丰洹咬紧牙根,板着阴沉的面孔。
她第一次从他嘴里听见自己的名字,但那不是浓情蜜意的呼唤,而是一种很冷漠苛刻的指责,天芸只是看着楚镐,泪水蓄在眼底,不愿让他瞧见。
「你又在胡说八道了,你忘了上回我相亲的时候,若不是你的任性,那顿饭我会吃得很尽兴。」低沉的嗓子把话说得很绝。「还好对方原谅我,也同意我的第二次邀约,这回我要请楚先生看紧你,别再来捣乱我的约会,那是我好不容易才遇见的好对象,我们双方已说好要以结婚为前提交往。」
「是吗?」她问着他,视线却望着楚镐,不敢看他眼底的绝情。
「是的,这一次,我是认真的。」垂下眼,穆丰洹话里听不见任何犹豫。
在那一刻,天芸似乎听见自己心碎的声音,他的话每多说一句,她就能见自己被他推离得更远,直到现在,她再也拉不回彼此亲密的距离,再也不能要赖要他的亲吻,更无法在他满嘴烟味时,提醒他戒烟有益身体健康,更不能……在回家的路上,有人背着自己。
「所以请你……不要搞破坏了。」穆丰洹看着楚镐,墨黑的眸子澄亮得灿灿发光,好似一池永无止尽的深潭。
天芸十指紧扣,泪如雨下,仍笑着对楚镐说:「你瞧!你要娶的女人如此惹人厌,人人都视为烫手山芋,恨不得快快脱手,深怕慢点就被缠上,这么烂的女人你要来做什么?」
「天芸……」楚镐从没见过她哭得这般伤心,大眼净是绝望的哀凄。
「你娶她做什么?」她鬼吼一声,推开椅子狼狈的跑出餐厅,压根不晓得扔下的这句话,究竟是对楚镐,还是对穆丰洹说。
她的世界,已经崩裂了——
穆丰洹自始至终都不敢见到她哭着逃走的身影,直到楚镐将那只装有戒指的水杯推至眼前,笑着对他说:「请你替我劝劝她。」
穆丰洹瞪着杯里闪闪发亮的钻戒,他犹豫了,甚至想拒绝楚镐的要求。
「我相信你和她之间,真的没什么。」楚镐斯文俊容浮着爽朗的笑,话声依旧平稳无异。
那双饱含笑意的黑眸映出自己狼狈的模样,穆丰洹这才晓得楚镐对她势在必得的心机,顿时后悔自己对她说出这么重的话。他知道楚镐是个好男人,有份稳定的工作,优秀的社会地位,令人羡慕的家世背景,更在昨夜的谈话中明白楚家和广家为世交,郎才女貌十分登对,没道理自己要从中破坏,毁了她的幸福。
反观他,掌握「穆氏」也不过是几年的光景,若此刻不认真在事业上冲刺,被大臣元老、董事拉下位置是迟早的事,这样的穆丰洹,能给她什么样的未来?连他自己也不敢想!
楚镐体贴的将戒指给捞起,用餐巾擦干后,交到他手里。「穆先生,你会为天芸着想的,是不是?」
面对永远一贯从容自在的楚镐,穆丰洹才警觉自己的不堪,狼狈得直想逃,却也害怕被他窥见其中的难堪,因此他仅是缓缓的站起身,将戒指紧紧握在手中。
楚镐递出名片,搁在桌上。「这些天里,还麻烦你替天芸打包行李,三天后我去接回她。」
穆丰洹木然的将名片收好,连看的心情都了无踪影,分不清心底复杂的情绪有多澎湃,呆滞的离开座位走向大门。
「这段时间,谢谢你对天芸的照顾。」
身后飘来楚镐沉稳的道谢,他突然很想放声大笑,笑自己的愚蠢,笑自己当初的自作主张,让她留了下来,也留在他的世界里,占去太多莫名的情愫,那个情愫的名字叫爱情。
绕了一圈,他也不过是在照顾人家的小未婚妻,莫名其妙又成了破坏人家幸福的第三者,只是这回男方没狠狠赏他一拳,朝他破口大骂,而是好声好气的拜托他将自己的未婚妻追回来。
他呕吗?其实还好,倒是多了点欲哭无泪的心酸。
握着冰冷的钻戒,穆丰洹任那冷硬的触感钻入掌心,蔓延至心中最脆弱的一处,而那也是她留在他体内最多芳踪的境地,小心地保持着她甜美的笑容,她的喜怒哀愁,她的活泼任性……以及她悲哀的泣诉。
如果……穆丰洹暗暗许下一个心愿,希望能见到她过得比自己还好,某天在路上不期而遇时,能从她嘴里听见感谢自己当年的放手,才换得她今日的幸福,就算因此悲伤一点,孤独一些,他想他也能独凸口过得下去。
要是能实现,那就太好了……推开大门,握着戒指、苦一张脸的穆丰洹,却开心的笑了。
第九章
出了餐厅,穆丰洹在人潮汹涌的街头,看见满脸泪痕的广天芸,缩在墙边拭泪,她越是倔强,他就越是心疼。
「丫头。」
听见那道熟悉的嗓音,天芸头也不抬便拔腿狂奔,深怕被他逮着。
她终于知道他的想法,他开始想摆脱她,恢复自己自由的生活,否则他不会急着将她推离。原来,不管到哪里都没人喜欢她……
她父亲是个国际知名的指挥家,她母亲则是音乐界首屈一指的才女,而她继承法籍母亲的天赋,在音乐上有着超乎常人的敏锐。
然而自从母亲过世之后,父亲对她不闻不问。因为思念母亲,她拼命练琴,因为在弹钢琴时,随着指间流泄而出的琴声,她能感受到母亲仍在身边,弹累了,她趴在琴上休息,醒了,她继续先前的弹奏。如果说她在琴艺上有任何亮眼的表现,并不是天生的,而是她花费时间与体力苦练的成果。
十五岁那年,父亲演奏会中的钢琴手因故无法出席,伴她走过低潮的楚镐力排众议,说服她父亲,让她顶替钢琴手的位置。
在那场演奏会上,她首度看见父亲在母亲死后展露笑容,即便是昙花一现,她却觉得好满足。
在那场表演她正式崭露头角,被世人注意到她的才华。从此她开始参加许多比赛,抱回无数大奖,媒体的焦点全聚集在她身上,更视她为百年难得一见的奇才。
她再也不是从前那个静静躲在琴室内弹奏,没有半个听众的寂寞小女孩。可是无论她再怎么努力,再也不曾看到父亲的笑容。那时她才领悟到,当时父亲不过是透过自己,看见母亲重迭在她身上的身影。
一年前,她在英国发生车祸,那场意外几乎教她命丧黄泉,也夺走她被众人视为宝贵的音乐天赋,让她音感变迟钝,再也无法随心所欲地弹出流畅音律。
虽然她并未因丧失才华而有任何改变,但自从不会弹琴后,她发现自己更加一无是处。车祸住院期间,父亲甚至连来探视她一次都没有,彷佛是在告诉她,丧失弹琴能力的广天芸,根本不配做他广嵩严的女儿。
穆丰洹没想到广天芸人小归小,跑起来脚力一点也不输人,只见她娇小的身影窜进人群内,他紧紧跟着她,深怕走慢点就失去她的身影。直到看她奔进一座小公园内,他才略为松口气的放慢脚步。
进入公园后,穆丰洹望着她坐在秋千上的瘦弱身影,看见她两肩不住颤抖,他叹口气,知道她又哭了。
他朝着她走去,想安慰她,却被她突如其来的大声咆哮给吓了一跳。
「我超越不了她,也不想超越她!为什么你就非得拿我和妈妈比,为什么你老在我身上找她的身影,就是不愿看看我?」天芸放声尖叫,泪流满面。「你怎能那么狠心,总是对我不闻不问——广嵩严,我好恨你!」
穆丰洹自身后拥住她,轻柔地哄道:「你年纪太轻,哪里懂得什么叫恨?」
「我是他女儿,可是他从不爱我……为什么我不能恨他?难道你连仇恨他的机会,也不愿给我?」
穆丰洹叹息,将她抱得很紧很紧。
他总算明白她老粘着自己胡闹、在他身边跟前跟后,是因为太过害怕寂寞。她的不安全感是自小形成的,所以黏人不是没有道理的。
「我只是希望有人能在我难过时抱抱我、哄哄我……这叫做贪心吗?我并不觉得!」她低头看着他圈住自己的双臂,泪水不停地滑落。「可是,自从妈妈死了以后,他宁可天天工作也不愿回家面对我,还把我丢在屋子里,无论我怎么做就是讨不了他的欢心,我只是希望有个人来爱我,为什么总是无法如愿?现在,他又想将我扔给楚镐。他把我当成一件物品,只要高兴,就可以随便扔给任何人。」
「丫头,你何苦这样为难自己?」她绝望的表情,让他感到极为痛苦。「我以为替你找到回家的路,你会感到高兴。」
听见他如此说,天芸好半晌才吐出话。「是我骗了你,但我不是故意的。」
「你没欺骗我,只是没有明说罢了。」他无奈的笑,心里比谁都清楚。「错不在你,纯粹是我自己误会。」
自从她意外撞见那名和楚镐有关系的小男孩后,她那惊慌失措的神态已说明一切——一个失忆的人,是不会有那么激烈的反应。
「对不起……对不起……」天芸边哭边道,她搂着他的脖子,希望得到安慰。
「傻丫头,也许是我寂寞太久,所以才想找个人陪。」穆丰洹耸肩。「楚镐是个好男人,他会好好疼你、宠你,而且待你绝对比我还好。他不会限制你一个礼拜只能吃一次咸酥鸡,不会要你自己去换厕所灯泡,换来一身伤,也不会……」
「你又知道了?少别装着什幺都懂,你别想赶我走。」她哽咽道。
因为他也爱她,所以自然懂楚镐!穆丰洹没说出口,就是不愿让她牵挂。
「再说,我走了,你怎么办?」她问。
她的轻软话声,触动他内心最柔软的一处,尽管他面无表情,但环抱着她的臂膀却缓缓收紧。「相信我,不要紧的,你好好照顾自己,全心全意的爱着楚镐,他是个好男人,你应该比我更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