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白茫茫一片,弥漫着劣涩的苦味,仿佛连夜晚仅存的新鲜空气也被染上狂烈暗苦的气息。
书桌上的台灯因接触不良而闪烁着,一切显得如此诡异,穆丰洹摘下眼镜,再度狠狠抽了口香烟。他反复抽着呛口的新烟,室内的空气益发混浊刺激,隐在夜里的空间,平添抹哀伤的氛围。
只要有烟……他只要有烟,就熬得过今夜。
只要有烟,他就熬得过明日……
或许是抽得太急太怏,他突然呛咳不已,咳得掏心掏肺,连指间的香烟都拿不住,他企图稳住,却还是止不住溢出喉间的咳嗽。
「咳……咳……」
屋内污浊的空气,加上震天价响的呛咳声,让这个安静的夜,更显凄凉。
习惯是种慢性的渗透,甚至是无孔不人,她的存在,就如同戒不掉的烟一样,成了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他的肩上,早已习惯承载她的重量,若失去她的温暖,穆丰洹不敢想象自己将如何重新适应没有她的生活。
他明白人生的路途再遥远,身边总是会有一、两个最爱的人,在最关键的时间点上,相互珍重道别,就此分道扬镳。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他不是不懂,也不是无法释怀,只是他并非圣人,终会陷入挣扎未止的境地。放下手里的烟,淡白色的烟圈自嘴里吐出,穆丰洹推开窗,让秋夜的凉风送进屋内,淘汰一室废气。
沉暗的天幕间并无半颗星子,夜风冷冽袭人,吹得人浑身发凉,连心也跟着寒冷起来。
他突然再次兴起戒烟的念头,如果连她也一块戒掉的话,那就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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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揉着眼,天芸自房内走出,一早嗅到刺鼻的烟草味,教她打了个喷涕。「哈……哈啾」
皱皱鼻头,她呵欠仍未止歇,自然而然走到对面的主卧室内,已经很习惯和穆丰洹窝在同张大床上迎接早晨,她总是起得比他还早,只因为看着沉睡中一脸毫无防备的男人,是她最大的幸福。
虽然他老绷着脸,可睡颜却像个大男孩,简直比自己还孩子气。无论如何逗他,不到清醒时刻,说不睁眼就不睁眼,他的生理时钟规律得像是座准确无误的石英钟,令人好生佩服。
拉开门,天芸蹑手蹑脚的爬上床,却发现空无一人,看看床头柜上的闹钟,现在是六点十分,平日他都是六点半起床的。
她溜下床去,打开浴室,仍没见到人影,她索性一路寻到客厅。穆丰洹伫足在阳台,沐浴在晨光中的他,有副宽大厚实的肩膀,天芸着迷地看着背对自己的穆丰洹,眼底毫不掩饰对他的爱意。他永远会在她累得已走不动时,倾身将她背在肩上。这样的男人,怎么教人舍得放手?
虽然他老叫她不要看着他发呆,那副模样看起来很蠢,可是她就爱呀?
天芸一把拉开落地窗,朝他大喊:「早!」
穆丰洹嘴里叼着烟,手捧着烟灰缸,独自沉浸在思考中,被她突如其来的喊叫给吓了一跳,险险弄翻手里的烟灰缸。
天芸傻眼看着烟灰缸里堆成小山的烟头,这男人一早抽这么多烟是怎么回事?
「你……工作不顺吗?」
「还好。」 他面无表情,神态冷淡。
「那是……你家奶奶最近又连还夺命Call吗?」
他仍捧着烟灰缸,淡然地解开她的困惑。『没有。」
「啊!那你是做了什么恐怖的噩梦,吓得爬起床,抽根烟定定神——」
「不是。」正确来说,他一夜未眠,仅是猛抽着烟。
「你…!」天芸古怪的看着他。「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这男人的状况看起来就是一副很不妙的样子,她不由得为他担心。
「对。」穆丰洹抿紧唇,目光直接且一毫不遮掩,瞧得天芸心慌意乱。
「什么事?」
他伸手拍拍她的肩,很严肃地说:「你挡到路了,我要倒掉手里的烟蒂。」
神色本紧张的天芸一听到他的话后,忍不住想抬脚踹他。「你是哪里有毛病,更年期到了呀?」亏他还说得煞有其事哩。
他仔细清理烟灰缸,将里头堆积的馀灰倒干净,没留意她的不满。
「你早餐想吃什么?我等会儿就买。」
天芸盘坐在沙发上,喃喃碎念:「老是一副道貌岸然的古板模样,偶尔使坏,死后又不会下地狱,作啥老过得战战兢兢……」
穆丰洹弯下身收拾的动作略为停顿,而后却对她淡淡地笑着,默不作声。
天芸拉低他的衣领,踮起脚来想吻他,试探他嘴里馀烟的气味,然而穆丰洹却抢先一步闪过她的红唇,令她傻了半晌,只觉得尴尬,更能明显察觉到眼前男人绷紧的神经。
「别吻我。」他的话一如往常般轻柔,但带着从来不曾有过的冷漠。
她瞠着大眼瞬也不瞬地盯着他,她单纯并不代表愚蠢,她感觉得到他刻意传来的冷淡。「为什么……不可以?」
穆丰洹抿着唇,好似他的话再说得重一些,她眼底的泪花就会顿然涌现。他别无他法,只能想个最保险的说法。「你不是讨厌我嘴里的烟味,我刚抽完烟。」
「我不是没尝过你嘴里的烟味。」天芸松开手,瞧见桌上咖啡壶内已凉掉的走味咖啡,再想想卧室的床单整齐得像是从未有人躺下过,由此可见他待在客厅里一夜未眠。「你坐在这里一整晚,想的是什么?」
既然被察觉,他倒也坦荡得很。「没什幺。」
「里头……有没有我?」她问得极小声,失了往日的轻松自然。
「只是公事上的麻烦,无关乎其它。」穆丰洹将杯子和咖啡壶收进厨房,不敢看她眼底闪烁的光芒,那包含她的泪光。
天芸整个人蜷在沙发内,他的拒绝,教她顿失所有安全感,仿佛在他冷静的目光中,见到另个重迭的身影。
穆丰洹再度回到客厅,却看到她小脸埋在双膝内,两肩颤巍巍的,哽咽声缓缓闯入他耳底。
「丫头,好端端的怎么哭起来了?」
她咬紧牙根,强忍要跌出的泪水,小脸埋在膝头未抬起,她没有哭,没有哭!
「丫头?」他坐在她身边,见她瘦弱的两肩抖个不停,那压抑至极点的啜泣声,说明她虽泪流满面,却仍强撑着面子。「你要哭,就哭出声来,别哭得如此辛苦,全压在喉头里,那不好受的。」
断断续续的低泣声像是把折磨人的刀,穆丰洹投降,将她揽进怀里,天芸一抓住他的衣襟,再多的克制也消失无踪,随即放声大哭。
「你不要我了……所以不给我吻了,是不是?」
怀里号啕大哭的小丫头,哪里像个小女人了?穆丰洹虽心疼,也真拿她没辙。「你想太多了。」
「你有……你有!」他的眼神冷得像是想将她抛下,她曾经看过和他一样冷淡的神态,她没忘,只是不敢忆起。
「是是是,你说有就有。」
一听闻到他的敷衍应答,天芸更是哭得鼻涕眼泪糊成一团。「呜啊啊啊——你真的有!」
穆丰洹受不了的直翻白眼,抬高她下巴,抹掉她两颊的泪,前一晚已告诉自己说好不吻她,也不想再放纵她的,却因为她哭得梨花带泪,模样好不可怜,他心一软,又给了她一个热切诚恳的亲吻,而这一吻,却吻掉了他苦心建立的理智。
他明白自己无法忽视她的泪水,也清楚只要她一掉泪,他就急得心慌,更晓得她一向不把这项利器当作要胁他的武器,所以他才会手足无措。
见她泪眼汪汪,穆丰洹发狠似的拥住她,使劲的向她索吻,不管他嘴里浓烟的气息她是否受得了,只知道现在的自己除了吻她之外,也只能吻她。
他的吻又苦又涩,带着呛人的烟草味,攻城掠地未有一刻放松。天芸看不见他眼底透露的哀伤,沉沦在他粗犷却又蛮横的热吻中,未曾细想向来谨慎理智的他为何会如此反常失控。
他粗厚的大掌滑进她衬衫内,眷恋着掌心底下细腻的触感,再顺着她柔媚的曲线而下,揽住小蛮腰的手微微收紧。
直到天芸再也忍不住地挣扎,欲争口新鲜的空气时,穆丰洹才全然清醒过来,看着身下喘息不已的小丫头,惊觉到这个吻已超乎预期。
她眨眨眼,搞不清楚一脸怔仲的穆丰洹,脸上的表情简直比活见鬼还要可怕。
「怎么了?」
「没什么。」替她拉好被自己拉开的衣襟,顺道将她蓬松的秀发拢回脑后。
天芸不疑有他,猛地一抬头,见墙上钟表停在七点十分的位置。「糟……」
一绺微卷的细发仍留在他的掌心底,穆丰洹轻柔地吻住,眼底透露的不舍被自己藏敛得很好,不想让她看到,也不该被她见到。
「嘿,你要迟到了。」她推推他的肩头,迟钝得感受不到他的迂回心事,虽然他今早眉头皱得比往常还多,但他不说清楚,她永远也猜不透。穆丰洹像是没听见她的话似的,轻啄她的唇瓣,淡淡地留下一句。「我买早餐去了。」
第八章
天芸蹦蹦跳跳地跟着穆丰洹身边,嘴里舔着最爱的草莓甜筒,两人携手出游。
步出展览会场,穆丰洹翻着画展简介,仲秋的天气依然热力四射,穆丰洹一身轻便装扮,脱掉平日老气横秋的平光镜架,鼻梁上架着一副有型的墨镜。他本来就是一个极为抢眼的男人,高雅不俗的品味,健壮优美的体态,帅气的外表,走到哪里都是众人瞩目的焦点。只是天芸仍免不了好奇,为何他老将自己扮丑?
「你的老土眼镜呢?」
「在家里。」她不是早就知道吗。
「为什么不戴?」
「我又没近视,干嘛要戴。」
「那你买来做啥用途?装斯文呐。」
「那是我的上班基本配备,不可以吗?」
「噢,这么说来是刻意遮掩住这张英俊漂亮的脸蛋罗。」天芸故意摘下他的墨镜,朝他吐吐舌。
「我只是不想惹麻烦。」一想到这张脸带给他多少的不便后,穆丰洹连选都没得选择只能将自己弄丑。「当你莫名其妙成为破坏他人家庭的第三者后,你就会很乐意全世界的人眼睛都瞎了,看不见你的外表。」
他二十岁进入「穆氏」,刚开始和一般社会新鲜人没什么不同。初出茅庐的小毛头无论背景多雄厚,靠山多强硬,在「穆氏」的下场通常就越惨,他从工读生一路爬到正式职员,花了八年的时间才坐上总经理这职位,当然外表看似平步青云,但不少老臣背地里花招百出,他真正掌握实权也不过是这几年的事。
尤其是他天生桃花满天下,在学生时期虽吃得很开,但一出社会后,这竟成了他最大的绊脚石。多数人宁可相信他靠的是外表,也不愿相信他的工作能力,一旦专案客户怡好是个女人,不堪入耳的传言不到三个月绝不平息。他不澄清也不否认,总以为只要认真工作就会有回报,但是他错了,而且错得离谱。
有次,某个大客户的丈夫冲上门来,在众人面前指责他勾引他人妻子,他这才恍然大悟,自己的负责、体贴,在工作上不过是项无形的阻碍。
那场风波非但影响了他在公司上的声誉,平日的空穴来风更像得到最佳印证,他再度成了众人口中私生活淫乱不堪的「穆氏」接班人。
直到这些年做出点成绩,当年躲在暗处等着他弄垮「穆氏」的小人们,再也捉不到他的把柄,更不敢轻言撼动他的权力半分,这个「穆氏总经理」的位置他总算能坐得比谁都还要名正言顺,比谁都还安稳妥当。
「亏吃过一次就好,我犯不着还想讨第二次挨。」
「你也吃过问亏?看不出来。」
穆丰洹闻言后,差点想掐死她。「你这丫头嘴里是吐不出什么好话吗?」
「这样火气就大起来了呀?」天芸飞快的在他唇上烙下一吻,随即退开。
他不禁愣住了。
穆丰洹抬起腕,瞧了表上的时间说道:「走吧,该吃中餐了,我发现一家餐厅不错,离这儿没多远,里面的提拉米苏挺好吃的。」
「好好好!」她跳得手舞足蹈,好不欢喜。
「你高兴吗?」他轻问,看着她大口将甜筒给塞进嘴里,嘴角沾满了粉嫩色的冰淇淋。
「当然,因为有你陪呀。」
掏出手帕将那张小花脸给擦干净,穆丰洹再也按捺不住,猛地将她拉进怀里,抱得很紧很紧,就像想把她揉进自己体内似的。
「你需要就好!」
他的话被仲秋里的暖风吹走,天芸听得不很清楚,只觉得这个拥抱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她看不见他此刻的神态,却隐隐感受到环抱自己的铁臂微微颤抖,不知是否因为使劲的缘故。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穆丰洹没说话,只将她抱得比往常还紧,犹如他心底曾经期盼的,一辈子……都不要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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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约了人在这边,顺道吃顿午餐,可以吧?」
「没问题呀,可是你一定要给我喝珍珠奶茶,还有甜点。」
「嗯。」
「那我会安静的等你谈完公事。」天芸比他还要先推开门,笑得乐不可支。「当个比谁都称职的乖宝宝,你回家后要给我奖赏唷。」
「只要你开出来。」穆丰洹站在她身后,揽着她的腰俐落地带进去。「我都做得到。」
「那好,请我吃咸酥鸡,还有一个火辣辣的晚安吻。」天芸踮起脚尖,想给他个响亮的吻,却遭他闪过。
「丫头,公共场合别胡闹。」他从容不迫的退离她的身侧,两人保持安全的距离。
天芸耸耸肩,知道他不爱在外人面前有太过亲密的举动,也未留意他刻意保持的界线,跟着他和餐厅的服务生一块进去,但在她见到窗边熟悉的身影,她脚步顿了顿,俏脸吓得青白。
在她转身拔腿就跑的同一时间里,穆卡洹一马当先拉住她,低声问道:「你去哪里?」
「我……我想先上个厕所,很快就好。」她话说得结巴,两脚打颤。
他眯起眼。「别紧张,不过就是吃顿饭。」
穆丰洹将硬着头皮的天芸拖至窗边,本望着窗外景色的男人缓缓转过头来,斯文俊逸的面容上有着淡淡的笑容。
「穆先生,久仰大名。」
他伸来一掌,朝对方握了握,客套地回应。「百忙之中,还要楚先生抽空赏脸吃顿饭,如有不便还需见谅。」
「哪里的话,天芸没给您添麻烦吧?」那男人望了她,眼神颇有埋怨的意味。
「没有。」穆丰洹礼貌的微笑,脸上见不到一丝波涛。
天芸和穆丰洹并肩坐着,始终低垂着头不说话,反倒是两个素未谋面的男人畅所欲言,从企业的经营管里到市场整合的理念……想法无一不谋而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