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在十一岁那一年,和他初次相遇。
那时候她的贴身嬷嬷因老家生了变故,不得不辞工返回故乡。
临时找来替补上的王嬷嬷,白昼时手脚俐落、做事细心,只可惜在夜里时的表现太差,扯鼾呼噜声不断。
而她又浅眠易醒,是皇宫里出了名的小小夜猫子。
她打小就不怕黑,也从没信过什么夜魅鬼怪。
她是尊贵且骄傲的,从来不许别人将那意味著示弱的“胆小”之类形容词,安在她身上。
或许也是因为打小在尔虞我诈、人踩人惯了的后宫里看得太多,是以她总觉得就算世间真的有鬼,许还不如那些会算计害人的女人来得可怕。
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才会让她对于玄奇古怪的东西,多了好奇,少了惧怕。
也或许就是因为这样,命运才会安排让她遇见了他。
那一夜的月光特别皎洁,银辉洒落在雕栏玉砌成的建筑物及青瓷地砖上,亮晃晃的,彷若白昼一样。
她醒了过来,或许是被王嬷嬷的扯鼾声扰醒,也或许只是一道在牕畔打转的风儿响,总之她就是醒了过来,并打算到外头走走逛逛。
没了睡意的她起身,披上银缕睡袍,滑下了床,套上了软履,掀帐往外走去。
她的动作没有惊醒睡沉了的王嬷嬷,反是骚动了守在殴外的侍卫及几个宫娥,一个接著一个围凑了过来。
“公主?您……”几把关怀的嗓音,几乎是同时出口的。
“轻点儿声!别吵醒了其他人。”
她不悦的伸指压在花办似的嫩唇上,阻止了眼前几个人的嗓门。
或许是因出身娇贵,也或许是因她超龄的沉著冷静,总之她的命令,向来就没人敢质疑不从。
而在安静了片刻,见她再度迈开步子时,一名宫娥才终于忍不住又开口了。
“公主,您又下想睡了吗?您想上哪儿?让奴婢陪您——”
“别跟过来!我只想要一个人!”
“不许咱们跟?但如果……”宫娥的嗓音里夹著为难,怕公主要有个什么闪失,他们这几个人可都得陪著遭殃。
宫娥的为难却影响不了她,只听得她冷著嗓开口。
“如果什么?这里是皇宫,层层防卫固若金汤,谁能够进得来?好吧,就算真的有刺客潜进来,如果他连外头层层防卫都能闯过了,单凭你们几只小猫小狗,就能够抵挡得住他?就能够护得住本宫吗?”
边说话,她边看了没再敢吭气的众人一眼。
“既然跟去了也没用,那还不如让我一个人清静一点,别再罗唆多话!”
没再理会几个人的目光,她踏著虽小却坚定的步伐,离了寝宫。
她身边的下人们都知道她的性子,而且也都怕她,是以在她放过了重话后,一个个只敢遥望著她的背影,谁都不敢再说要跟著了。
在成功地甩脱了黏人的跟班后,她热门熟路地在内苑回廊间穿梭来去,突然,她嗅著了园子里的桂花香气,心念一动,想起了一个地方。
她由桂花联想到了昙花,跟著再想到了种植于仁寿殿前一整排的含苞昙花。
如果没记错,按宁妃当时掐算的时辰,花期就在这一、两天的夜里。
昙花只开放在夜里,而且花期短暂,盛开即谢。
她还记得宁妃那时说过,说她家乡里有个土方法,拿刚谢的昙花花办和冰糖熬煮,热热时喝下可治气喘、清肺,甚至还有止咳的功效。
恰好这几天父皇微染风寒,夜咳不断,她若能和宁妃搜齐了这些昙花,找个御厨细细熬好再献上,并说是出自于宁妃的主意,或许能有机会帮宁妃脱离那座仁寿殿。
那座宫殿虽名为“仁寿”,却是一个后宫中人,个个闻之色变的地方。
那里是已不再受君主宠幸的嫔妃,养老的所在。
“育仁养寿”是好听点的说法,“冷宫”才是对于此处的最佳称呼。
那里头住著的都是些不仅媚术、不会讨宠,或是已然年老色衰,无法再得到帝王眷顾的后宫佳丽。
她自个儿的亲娘懿妃,乃当今最受皇帝宠爱的嫔妃之一,自然不会住在这儿。
而她之所以会知道仁寿殿,是因为好几回夜里睡不著觉,见此处仍有火光,便好奇跑了过来,遇见正在焚香夜祷的宁妃,这一大一小两个夜猫子,就是这样才熟稔了起来的。
宁妃论色下及初入宫的秀女,论口才也不会说什么好听的甜言蜜语,却绝对是个温良醇厚的好女人,也绝对值得父皇再次怜宠,等著瞧吧!她告诉自己,无论如何一定要帮上宁妃,助她及早脱离这样的冷宫生涯。
想到就做,她穿廊过桥地跑了一长段路,终于来到了仁寿殿外。
虽说是皇城深处的冷宫,但殿外自然还是少不了负责戍守的侍卫们。
只是相当令人瞠目结舌的是,她来到殿前停下,却意外地看见那些守在大门外的侍卫竟然都睡著了。
无论那些人是将下巴歪枕于矛戟上,还是将背靠著墙,还是委顿倒地坐下,各种姿势都有,却全是同一个样地深陷于沉眠中,叫也叫不醒。
真是不怕死了,这一群贪睡的笨蛋!
她眯眸心里生恼,暗想著明儿个一早就要上宫正司那儿发飙,好把这些没规矩的废物给尽早换掉!
强捺著不悦的情绪,她踏进仁寿殿,一心只想著快点去找宁妃等昙花开,没有留意到弥漫在偌大宫殿里的死寂氛围。
其实不只是大门外的侍卫,在这殿里的每一个人,都睡得很沉、很沉。
终于她来到了宁妃的厢房,并在甫踏入内室时,她看见了他。
那是一个以侧面对著她,似正低头俯视著床上人的男子。
那是一个……男子没错吧?她猜测地想。
因为那人身形高大伟岸,肩厚胸宽,明摆著是个属于男人的身段,怪的是那人有著一头墨黑长发,长度惊人甚至流泄于地,怕就连寻常女人的发长,都没几个能像他这样的。
过长的黑发带来邪气!
屋里光线昏暗,她没能看清楚他的长相,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笼罩在他周身的一股诡异邪气,那满溢著邪肆、霸冷及阴寒的气焰。
他看来有点怪,但她却不怕他。
或许是因为他看来虽邪虽冷,却不像个坏人吧!
屋里这么静,他一定早听到她的声音,但他并没有转过头,也没有出声,只是继续著他的动作。
“你在做什么?”
她小小声地问,并悄悄挪足移动,但对方压根无视于她的存在,迳自以专注的眼神,直直地盯视著床上的人。
过了一会儿,她不敢置信地看见两道银芒,由那人眸底射入床上人的额心。
时间无声的逝去,片刻后,银芒终于消散,那人闭了闭眼,打直了腰杆,朝她转过身来。
站在一旁早已看傻眼的她,直到这时才终于回过神,并且瞧清楚躺在床上的人,正是她熟识的宁妃。
人是宁妃没错,只是此刻浮现在宁妃脸上的表情,却是她很陌生的。
宁妃她……在笑?!而且还是那种发自内心,掩不住浓浓兴奋的笑。
久居冷宫的宁妃一年到头眉宇深锁,脸上除了愁容还是愁容。
但此刻那明明深陷于沉眠里的女子,却有著美丽动人的笑靥。
宁妃下是在睡觉吗?为什么会突然开心地笑了?她不懂。
一把冷冷男嗓缓缓响起,像是知道她的疑问,在为她解惑一般。
“那是因为她作了一个好梦。”
“为什么你会知道她在作梦?”
她偏首看著他,好奇的问出心头的问句。
在此时,眼睛终于习惯了黑暗的她,藉著屋内稀薄的光线,瞧清楚了他的模样。
没有错!即便长发曳地,但那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一个长得俊美无俦、气质冷峻的男人。
他比她高了许多,至于年纪她估不太出来,只知道至少大了她八、九岁吧。
令人惊讶的是他的眼睛,那双瞳子竟然是蓝色的,是那偏属于琉璃状、浩瀚无垠般的水蓝色泽。
她瞪著他那双蓝色的眼睛,发著傻,好半天挤不出话来。
就在隔日,仁寿殿里传出了噩耗。
年庚二十八的宁妃在睡梦中骤逝,无疾无痛,无原无由。
第一章
我纂鬼怪书,号称予不语。
见君昼鬼图:方知鬼如许!
如此趣者谁?其唯吾与你。
昼女须昼美,不美不城倾。
昼鬼须画丑,不丑人不惊。
美丑相轮回,造化为丹青。
——【百鬼图题诗】袁枚
天气闷热,官道上来往的行人不多。
但即便不多,只要有人经过那二人一驴的身旁,就会忍不住回过头多看两眼。
之所以会惹来如此侧目,那头垂垂老矣,边走路还边滴口水的老驴子,及那年纪看来约莫十二、三岁,身著布衣,背著背架竹篓赶路的书僮仅占小部分原因,最大的因素,还是那脸上恰然自得地笑著,骑坐在老驴背上的少壮男子。
但有关于此人为少壮,还得是在走过之后,再回头一瞧,这才能够知晓的。
若只是打身后瞧去,男人那一头以玉冠高东著的银亮发丝,是极有可能会让人误判为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儿。
若真是老头儿骑老驴,大家也就没闲话可嗑牙了,但当路人看清楚男人那不到三十的年纪,再搭上了轻摇羽扇、嘴里还偶尔哼吟诗句一派优闲状时,还真是忍不住要为老驴抱起屈来了。
喂喂喂!阁下还能算是个大男人吗?
瞧那头老驴都快让您给“骑”死了,难道阁下就不能行行好?饶过它?
就不能自个儿下来劳动您的尊腿,运动运动吗?
若真是要省点力,也该是让老奠扛竹篓,分担分担那孩子的负担吧?
明明身强体壮、手脚不缺,却是这样地没心没肝?
真是叫人看不过去!
亏这家伙还生得俊模俊样,貌比潘安,没想到竟是个没本事的软脚虾!
只见一个个走过这支队伍的人,总会忍不住皱眉沉著脸这么想。
不单是想,甚至还有些乎日专爱打抱不平的汉子会在走过他们后,一个回头朝地上用力吐了口唾沫,骂了句——
“欺老兼欺小!这是打哪儿来的狗屁倒灶、没腿废柴?”
然后还故意对著老驴背上的男人捏了捏胳膊肘、瞪了瞪凶眼才肯走开。
但无论是被骂了或是遭瞪了,那挂在银发男子脸上的笑容,竟是半点也不曾稍减,他甚至还有礼地朝著对方的背影,笑嘻嘻地拱手作揖。
“多谢指教!”
“师父,那不叫指教,那叫做唾弃!而且还是极度不屑的唾弃。”
讽凉嗓音来自于走在老驴身旁,背著行囊的荏弱少年。
少年开口,嗓音嫩尖甚至微甜,原来“他”并非男生女相,也并非体质孱弱,而是个女扮男装的少女。
幸好那捏胳膊肘的老兄早已走远,否则若要知道了这银发男子正在“操累”的竟是个女娃娃时,怕不正义感街上脑袋,挽高袖子跳上驴背,开扁揍人了?
听见徒儿这么说,那骑在老驴背上的银发男子,手上的扇子摇得更加轻松惬意,脸颊上的笑窝也更澡了。
“他那意思是在表达著唾弃吗?怎么我感觉不出来?”
当徒弟的满脸没好气。
“师父大人,您的‘感觉’向来有自动筛拣的能力,除非是您自个儿想要的,否则一概不认、不理、不买帐。”
“真是个善解师意的好徒儿!”男人笑眯著一双丹凤俊眸,心满意足地再摇了摇扇子,“不枉师父打小将你给含辛茹苦地拉拔到这么大。”
她有没有听错?这骑著驴的男人是说了些什么吗?
他真的说出“含辛茹苦”这四个字吗?
当人家徒儿的忍不住抬头瞧了瞧天空。
很好!雷神没出来闲逛,她甭担心师父大人会一个下小心,因为撒谎而被雷神给劈成了雨半。
她能够长到一十四岁,天知道他究竟“拉拔”了她多少?
除非站在一旁看热闹、讲风凉话、笑咪咪摇著扇子兼转头就走叫做“拉拔人”,否则,她实在是无法认同他这样的说法。
同一件事情两个人的看法南辕北辙,究竟谁在撒谎?
不消多做争辩,只须瞧这会儿两人一个骑驴,一个走路,一个摇扇说笑,一个闷著头背著行李赶路,就足已证明谁说的是真的了,不是吗?
“说到了这里……”
果真如徒儿所形容的,银发男子面对不想买单的情绪一概不收,对于徒儿的没好气,他不但能毫无所觉,且还能继续自说自话,长吁短叹。
“离儿,在你爹信守承诺将你带来交给师父的时候,你也不过才出生三日,就像只小耗子一样,怎么才这么一眨眼的工夫,你竟然都已经这么大了!”
话说完男人再度摇扇,并且满怀感慨了。
“真个是流光逝如箭,因循不觉韶光换,华志分驰年,韶颜惨惊节……”
真——是——够——了!能不能找个人来,让这男人停止出声,安静一下?
因为找不到人,又因为那位喋喋不休的男人恰是她的师尊,她不能够“犯上”,于是洛离只能逼自己静心闭耳,将那一番伤春悲秋的感怀词,全都给挡在耳外。
不是她不想聆听师尊教诲,也不是她目无尊长,只是她师父著实没个为人师父当有的样,个性有些孩子气也就算了,偏偏又爱说些不负责任的诳语,像他刚才那一番话若改成其他任何人来说都成,就只有他,绝对不应该!
什么不觉韶光换?什么韶颜惨惊节?对他根本就下具意义的,好吗?
一个容颜不会衰老的男人,他凭什么去和人伤春悲秋?又凭什么去和人长吁短叹岁月流逝?
快别呕死了世间数算不清的“正常人”了好吗?
是的!她的师父并不正常,因为他不会老去。
从她出生到现在,她渐渐地长大,但他却从来没变过模样,始终是那一张绝俊出色,好看得叫人咬牙切齿,潇洒得叫人刺眼反胃的模样。
至于年岁?正确数字不可数,只听说至少年近三百岁,可偏偏他看起来,却是连三十都不到。
不会变老并不代表他是神仙或是妖怪,他是人,是一个术法高强的人。
一个有著阴阳眼,能够与灵界冥府做沟通,本事极高的术士。
一个被江湖人敬称为“鬼王”,本名唤作曲无常的男人。
他对外宣称作术不为敛财,不索酬,只是想充当人与鬼邪妖物间的沟通桥梁,好使得阴阳两界各安本分,不少曾经受过他帮忙的人,甚至敬称他为“阳间的地藏王菩萨”。
但所谓的“不索酬”不过是句场面话,只要是和她师父多走近的,尤其是打小将她给带大的鬼婆婆,那才是真正知晓内幕的——
“什么叫不索酬?”他只是懒得向阳人伸手罢了,若是阴人该偿付的那份酬劳啊,呿,他可从没拿少过。
“无论你是冤鬼想重新投胎、想不被臭道士给逼到魂飞魄散,或是想来个借尸还魂与生前亲人见面哭诉,你就得来求他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