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像个小太妹!”
这是他拥有监护权之后持续说了好几年的话。
“你竟敢未经我允许就开我的车去兜风?!还该死的没把车开出大门就撞烂了车头?!”那年,他口中的太妹——我,芳龄十九的大一生,才刚考上驾照。
我必须澄清一点——该死的是他,不是我。
那是个周末,为了向同学证明我有家可归,我没留学校宿舍过夜,而是回祁家大宅。一到晚上却接了通同学电话,她说心情不好,刚好我也情绪不佳;于是我突发奇想,自作主张“拿”了他的车钥匙,想开车去接同学到外头兜风。
我没料到他车油门那么松,只轻轻一踩,车身便直往前冲。那动力方向盘一定也有问题,我只轻轻往左打一点,车头就偏得厉害,撞倒了车库前方不远处的一棵小树后,车头就严重受损。
我还呆在车上惊魂不定,祁洛勋那个绝代情圣和他刚带回家的女朋友就从屋内冲到我身旁——“上星期把我养的鸟喂死了,这星期又把树撞倒了!我家现在活着的就只剩人和鱼,你高兴了是不是?!”
我的惊惶立刻转为忿怒。
看着他一个劲对我厉声咆哮、破口大骂,和一直站在一旁冷眼旁观一切的那个女人,我脑子里想的是——不等下星期,我明天就把他养的鱼从鱼缸里捞出来,送给隔壁家小王养的猫进补!
我忿忿地下车,把撞了个稀巴烂的破车还他。
“浑蛋!”
在他又一次以惯用的字眼对我吼叫时,我抬高右腿狠狠踢了他一下。
大概碍于身旁有个美女吧,他没揍我,任我奔回屋里。
“你能不能不要再吃这盘了?留两块给我行吗?”
我的新老板出声阻止了我的动作,我把刚挟起的那块墨鱼放回铁板里……其实我压根没注意刚才吃了什么。
“在想什么啊你?”他一定发觉了我的恍惚。
“想你拥有的特权。”我盯着他看。
“什么特权?”他果真把仅存的两块墨鱼挟进他碗里。
“你一直以我的监护人身份自居,甚至有扩张权限的意思。”
“我知道你早就成年,不必受人监护了。只要你好好做人,我才懒得管你!”他否认我的说法。“你以为我爱当你的监护人啊?当初,要是你肯跟你姊和我爸到国外定居,我也不会倒霉得要当你的监护人。”
他这一提,我也满后悔的。
当初我的确非常坚持,不肯离开同学、朋友和生长的地方。
姊姊当时太幸福了,以至于她相信我够独立够坚强,再加上姊夫不断向她保证,空间的距离不会造成任何问题,他能遥控这里的一切,包括对我的管教。
于是,姊姊同意我留下。条件是我必须听话,听她继子的话——姊夫授权他儿子当我的监护人。所以,眼前这个年纪大我八岁,辈分却不幸矮我一截的男人当了我三年的监护人。“你别口是心非。我觉得你只是表面上勉为其难担起监护人的责任,骨子里却很享受这种身份带给你的特权!”
他甩甩头。“别找我抬杠,我说了要跟你和平共处,信不信随你。”
“我觉得我的口气还好呀!我只是表达自己的想法,为什么你总是对我这么不耐烦?你的意思是,以后我们见了面也不用讲话吗?”我刻意放慢讲话速度。“还是,只有你能讲话,我得当哑巴?”
“好吧!我道歉。”他轻叹。“那你讲点别的,讲别的我们就没什么好吵了。”此时,他的目光移向不远处另一张餐桌前的靓女。
“唉,你看那边那个女的比我早上借调过来的秘书是不是更漂亮点?”
我学他色迷迷盯了人家好一会。
“你要不要把桌子椅子搬过去跟她并一块?我吃饱了,可以先走。”我拿餐巾抹了抹嘴,说得很阿莎力。
“我怎么觉得你是在吃醋?”他睨了我一眼,刻意放慢语调,露出戏谑的表情。“我奇货可居!只有别人为我吃醋的份,你哪根筋有毛病?我是你的——”“小阿姨。”他轻轻补上,轻轻对我一笑。
“公司里的人都知道我‘崇高’的身份地位了吗?”我问话的口气仿佛是老佛爷。“我会告诉人家你是我远房亲戚。”
又是远房亲戚!
“你有什么企图?要嘛就说我们非亲非故,要嘛就实话实说。你故意说得不清不楚,又让我做些打工小妹的事,是不是想塑造我投靠你的窝囊形象?!”
“你看你,又来了!动不动就说我想陷害你。”他气定神闲地数落我。“我这么说是想免去逢人就解释的困扰。”停了停,他又说:“你的人事资料显示不出你我的具体亲戚关系,你的户籍地址又和我的一样。”他对我眨了下眼。“还是,你想被别人误会我们是同居人关系。”
我不是蠢蛋,他的解释似是而非。
“你是不是到现在还不能接受你爸和我姊结婚的事实?你一直无法接受自己有一个年纪才大你几岁的继母?无法接受一个年纪比你小好几岁的阿姨?这一家人的关系让你对外人难以启齿?”
他没反驳,于是我猜他默认了。
“其实,我并不稀罕自己跟你有亲戚关系。”我讶异于自己的冷静态度。“你一定知道,当初我跟你一样反对我姊和你爸结婚;要不是看在他们真心相爱的份上,我也不希望当你的小阿姨!”
“那时候你才十五岁,懂什么叫真心相爱?”
“就算我当时懵懂无知好了,可这几年下来,相信你也看得出他们是幸福的!”“我是看出来了,可以了吧?”说完,他忽然大笑一声。“难得一次我们讲这么久的话你没鬼吼鬼叫的。”
“不习惯吗?”
“怎么会呢?我说过要跟你和平共处呀!你今天表现得很有诚意。不错!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我几乎要忘了你以前的德性。”
我可以因为他最后那句话再跟他吵……但我忍住了。
第三章
“我真不知道你在学校里都学了什么?!还有,你前几任老板都是怎么调教你的?!祁洛勋的肢体、语言皆透露出一股盛气凌人的不耐烦。
他站直那一百八十五公分的身子,在我面前不客气地张牙舞爪,在在强调着我差劲的工作能力。
他很瞧得起我,当真要我做一些像是秘书该做的事。我不想承认是自己不争气。“是你非要我做这个的,我又没求你忍受我!”
“好!那就请你告诉我,你刚才在纸上都记了些什么?!”他再次对我冷哼。“看你记得有模有样的,叫你复诵一遍,你竟然一句也说不出来。难道你连自己写的东西都认不出来了吗?!”
我只能恨恨地盯着他咄咄逼人的两片唇,激动地吐出一大串数落我的话……我的确不是个速记高手,但我可以发誓,我绝对不是个蠢蛋!可不知为什么,我一点也辨识不出刚才在纸上的胡乱涂鸦。
“那你是不是该立刻作出个英明决定?放弃教我接受你的磨练?”我说得卑微。他坐回旋椅上,又用那种惯有的不耐烦眼神看我。
“磨练——”
桌上电话响了,打断了他对我的第二波训示。
“喂,君媛啊?”
他捂住话筒,示意我先离开他办公室。
我照办,然后在门外偷听。
“你先别哭……他把机票还你的时候,说了什么没有?”
机票?这么说,来电的是他学妹喽?
“为什么你会有这种感觉……”
什么感觉我无从得知。
“我也觉得奇怪,你为什么不自己拿给他呢……”
我猜他指的是机票。
“他是爱你的。他对你表现的种种冷漠态度,不过是想掩饰自己的软弱……”谁爱谁?他同学爱他学妹?
“我了解他,他在事业上也许展现了强悍干劲的一面,但是在感情上他是脆弱的……尤其是在面对你的时候。我想他是怕伤害了你……”
绝代情圣什么时候成了爱情顾问?
“他是个不容易被绑住的人……”
他自己也是吧?
“找个地方玩玩,散散心吧……”
“学长照顾一下学妹的情绪是应该的,谁教你哥跟我是好朋友。对了!你哥……”哼!他怎么不来照顾照顾我的情绪呢?
“他喜欢动物,当兽医是最适合他了……哦?从来没听你这么说过。”
说什么啊?
“是吗?我怎么不觉得自己的眼睛温柔?”
原来人家在赞美他,瞧他乐得!
“别说了,说得我都不好意思。搞不好有人觉得我有一对色迷迷的眼睛哩……”他总算有自知之明,我就是这么认为。
“还是你比较懂事……”
比较懂事?跟谁比?我吗?
就知道他到现在还认定我长不大,他真的一点感觉都没有吗?我对他表现的种种不理性态度都是因为——“你站在这里干嘛?!”
门突然开了,我跌进祁洛勋怀里,他立刻将我扶正,仿佛怕被我传染了什么病。“我——”我垂首。
“你什么?!下次别偷听我讲话!”他一副逮个正着的样子。
“我——我可以下班了吗?”
“早上迟到,现在又想早退?”他冷然瞅了我一眼。“急着去干嘛?”
“逛街……”
“你走吧!别在街上出状况就好。”
“你下班后就回家啊?”
“你想干嘛?管我!”
他的态度让我生气。
“唉,别说我是你的小阿姨了,身为老板,你也不该用这种口气对员工说话吧?再说,我也没有管你的意思,只不过想关心你一下而已,你吼什么呀!我看没诚意和平共处的人是你吧?!”
“我——”
我盯着他久久“我”不出个所以然来的样子,忽觉自己占了上风。
原来他吃软不吃硬!
那好,以后我就用这招对付他,以免自己得高血压,换他去心肌梗塞好了!“你什么?!我走了!”
一上街,我的好心情又消失了。
看着每个和我擦肩而过的人,满街却看不到一张轻松可爱的脸孔。
这么多人蜂拥到城市里来,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了每天看那有钱人的白眼?为了感激涕零地接受老板剥削?为了没人真正在乎所谓的自由?还是为了追寻一种叫心碎的东西……为了填饱肚子——我进了家面包店。
刚出炉的面包散发出幸福香甜的气味,令我暂时忘了烦恼。
我挟了块奇异果蛋糕、一个起司三明治,另外又拿了罐鲜奶。
结了账,我在靠窗的一张桌子前坐下,开始享用晚餐。桌布上绿白相间的长条纹又让我想起“韭菜墨鱼丝”。
隔着玻璃窗,我看见不少经过路人有意无意地瞥了我一眼。
虽然我很习惯这种闪烁、短暂的注视,但这些肯定我魅力的眼神并未令我满足……有人敲了敲窗——是祁洛勋。
他走进面包店,占据了我对面的位子。
“不是要逛街吗?”
“吃饱了才有力气逛啊!”我故作唏嘘。“人其实是种很容易打发的动物,对不对?你看,我才吃个半饱,但是已经觉得外面停的那一长排机车看来没那么碍眼了;甚至觉得它们挺逍遥、安逸的。”
他好像突然不认识我了。
“你看!”我又朝外头望。“霓虹灯都亮了。它们也寂寞,却依然闪得如此耀眼……”“你喝酒了吗?”他的手在我面前晃了晃。
“鲜奶里应该不含酒精吧?”我指了下那盒鲜奶。
“是啊!”他点头点得很死相。“可是你怎么会作起诗来?”
我愣了两秒后放声大笑,店里正在挑选面包的客人齐望向我。
“都是你的错!”我低低地朝他抱怨。
“引人注目一直是你的特长,我见怪不怪!”他状甚潇洒。
“我可以再发表几句感言吗?”
“语不惊人死不休,说吧!”
“大部分的人是愚蠢的。不知道自己想要的东西其实永远也得不到,不知道自己拼命追求的东西终不是自己所需。于是就在生活中留下一些不经意的空白,好教自己心甘情愿地上当。”
我静静地等待他的反应。
我觉得他盯着我看的两只眼睛本来是打算往上翻的,可能是我说得太感人了,所以他决定捧我的场;我还仔细检查了其中是不是有些温柔的成分……他一直没眨眼,害我也不好意思眨,眼皮好酸。
“你怎么这么早就下班了?”我问了句话,好趁机让眼睛休息一下。
他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
“本来还想做点事的,因为眼皮直跳,跳得我心神不宁,所以临时决定到街上走走。”他一说,我就联想到下班前他对我耳提面命的那句“别在街上出状况就好。”“下次你眼皮乱跳时,贴张白纸在眼睛上就没事。”我试过这方法,还满有效的!“白跳、白跳,跳了也是白跳!”
他被我逗笑了,笑得直流出眼泪。
我也笑,因为开心。
“唉,这是历史镜头哟!”
“什么?”他不笑了。
“这是我们两个头一次相视而笑。”
这回,他笑得感慨。
“其实我知道你为什么眼皮直跳。”我笑容一敛。“因为我现在又出现在你周遭,从前那股压力又回到你心里,所以你才会心神不宁,老觉得我闯祸。”我停了片刻,又说:“你大概很难忘记我高二那年火烧实验室的事吧?”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他承认。“你大一那年撞烂我车头。还有,你总共气跑我一打女朋友!”他瞪得我不得不低头。“你知不知道,在我眼里你根本就是个魔鬼?”“你一定很恨我吧?”
“不,我不恨你,我怕你!”他声音大了些。“我已经怕到连你正常的时候我都会怀疑是真是假。我不敢相信,你知道吗?”
我好难过。
“我看,我还是不要在你公司上班好了,免得你每天有如惊弓之鸟。”我举手发誓。“我保证不闯祸!这两年我也没气跑你半个女朋友不是吗?”
“那是因为这两年我刚好没交女朋友。”他啐道。
“哦?”
这个我知道,但不知道他为什么不再追女孩子,我暂时也不想问。
“吃完了就走吧!”他好像累毙了。
“可是你还没吃东西啊?”我舍不得走。
“我随便买两样回办公室就好。”
“喔,当老板还得加班,真辛苦!”
他果真拿了两个面包去结账,我只好一个人上街闲逛。
一小时后,我跟祁洛勋又见面了——在医院急诊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