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秉儒在我年前最后一个上班日转到我店里一趟。他已经开始放假,命比我稍好一点。我懂他的意思。
过去几年除夕夜,我都在他家围炉。今年他有了女朋友,女友都要去他家过年了,我当然不方便再去他家围炉。
“她家在嘉义耶!”
“嫌远啊?”
“丫丫没邀我,我去不好吧?”
“我跟她提过了,她说好。”
原来他什么都告诉丫丫了,难怪丫丫有天突然对我说,她觉得我好可怜,害我很不好意思。考虑半晌,我决定不让他二人为难。
好朋友归好朋友,但我不该要人家随时分享我的情绪,特别是当情绪不好的时候。“你别管我了,今年我回祁家过年。”
“你姊他们过年一向不回来,你回祁家过什么年?跟他啊?”说完徐秉儒叹了口气,仿佛他也有五十岁了。
“干嘛?你中气不顺哪!”我笑他。
“不是啦!我是担心你罢了。我不能阻止你回祁家,甚至应该鼓励你才对;可是——”他又“唉”了声。“你自己要稍微控制一下脾气啦!”
他一反平日的粗枝大叶,企图以这种男性的感性口吻向我证明他也有细腻的一面。爱情的力量果然不容人小觎!经过丫丫的熏陶,他早已脱胎换骨了。
我是不是该把他抢过来当自己的男朋友?往后每年教师节送一份谢礼给丫丫,谢谢她替我调教出这么个接近百分百的男人。
“你放心吧!我现在跟他处得还可以。”
“真的?”
我瞪他。“不要用这种口气问我,我最讨厌别人不信任我。”
他噤声,只给我一个包含多种配方的眼神——心疼、生气、安慰等等等……
过年可比过日子容易多了。
我买了各式各样的零食坐在电视机前过年,边吃零食边看特别节目,边打电话四处拜年。除了诸位同窗好友之外,我还特别祝阿德他妈身体健康。
跟阿德聊了很久,他说他妈给他相中了个八字相合的女孩;不过他觉得他们个性不合,问我该怎么办,我说,等我想出来了再回电给他。
丫丫这个月的电话费会暴涨,停掉大哥大之后,我与外界的沟通全靠她家这支电话。没关系,我会多贴她一点钱,可惜年终奖金不多,否则我还会打电话向姊姊、姊夫拜年。唉,滚石不生苔、转业不聚财,说得一点不差。也许我该存点赌本去澳门一趟。电话讲多、零食吃多,我口渴得要死,在厨房里边灌冰可乐边创作新诗,该死的电话突然响了。祁洛勋的声音害我差点被可乐呛死,我断断续续咳了将近五分钟。
“好了没?”
“好了!”又一咳。“打电话来干嘛?给阿姨我拜年哪!”
不知道我不住祁家这几年,他都是怎么过年的?他可能也不知道我是怎么过的。他监护我那三年倒是都跟我一起吃年夜饭,我们都在祁家围炉——只是各围各的“炉”,不知道他把那两个迷你火锅扔了没?
“我买了火锅料跟锅底,你要不要回来一起吃?”
“我——”我双眼成了两只迷你火锅,顿时热了起来。
“别不好意思了,快点出门吧!”
丫丫真有先见之明,她把机车钥匙留给我,说这几天我可以骑她的车。我一路风驰电掣回祁宅,没想到还得洗菜才有火锅吃。
“你以前不是都买组合火锅料,丢进去就能吃!”
“买那个其实划不来,”他无所事事。“自己洗切比较有过年味道嘛!”“那你来洗来切呀!”我睨了他一眼。
“我不会。”
“不会还不买现成的——“那种拼盘卖完了。”
原来如此,找我回来是想找个洗菜工,给我记往!
“唔,弄好了。”我嗔他。“锅底呢?”
“快开了。”他帮忙端菜到饭桌上。
“你坐哪边?”
我一看又是两个锅,不免恼火。
“辣锅这边。”
敢情今天不是一人一锅?
“一锅辣、一锅不辣。”
他对我讨好一笑,样子很三八。
“你去买冰棒!”
“冰箱里有喝的,不需要再买冰棒了吧?”
他打开火锅肉片盒子,一副就要涮来吃的样子。
“我吃辣锅都要配冰棒!”
“你也吃辣锅?”
“你只吃辣锅吗?”
“我两锅都吃。”
“那我为什么不能两锅都吃?”我一手插腰一手指着他鼻子。“你说!你是不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什么放不放火的?你字典里果真只是‘放火’两个字。”他站了起来。“我去买冰棒就是了,你赶快收起你那副茶壶姿态好不好?真难看!”
“等一下!”我喊住他。“顺便买点炮回来,吃完火锅跟冰棒,我还要‘放火’!”他狠吐一口气,出门去了。
一顿火锅吃得我们两个汗流浃背,结果他跟我抢冰棒吃,气氛好得很。
“唉,我讲笑话给你听好不好?”
“好呀!”他拉我到后院。“我放炮,你请笑话助兴!”
讲着讲着我就讲起了有色笑话,他只是笑个不停,没骂我没水准。炮都放完了,我们还在比赛讲笑话。
“叹,我刚做了首新诗,念给你听听好不好?”
“你还真的会作诗啊?”
“真的呀!从前我们学校里最好混的社团就是新诗社,我真的写过不少诗喔!”他转了转眼珠,点了下头。
我先告诉他阿德和新女友八字相合,个性却不合的事,然后才念新诗——“风隔断了风筝与你的对话,风有错吗?我不知道。
落花入土化成春泥,花还是花吗?我不知道。
雪人还没长大就不见了,雪在哪里?我不知道。
闪电杀死了吃月的天狗,天狗该死吗?我不知道。”
“怎么样?你觉得?”
“你是要告诉他说你不知道他该怎么办。”他不假思索道。
“你真的是天才耶!”
“你不要侮辱我。”他不以为然。“这种风花雪月的东西,亏你想得出来!”“还说?我好不容易才写了首风花雪月的诗耶!”
“真不容易。”他叹了口气,夸张地。“只不过风错了、花落了、雪融了、月亮也被天狗吃了!”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我想表达的就是这个意思!”
“真会臭盖!”
“对呀!我也满佩服我自己的。”
我们相视而笑,好不开怀。
“你稍微控制一下好不好?”他狐疑地盯着我不放。“有那么好笑吗?你竟笑到流泪?”我太逊了!赶紧抹掉眼角泪水。
“我忽然好想我姊,所以——”
“我打电话给你之前才接到她电话。”说到这里,他将目光移开。“她问我,你有没有回家。”
我好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原来他是受到来自我姊的压力,才不得不打电话召我回来吃顿年夜饭,好作点业绩向我姊交差。
“你为什么从来不打电话给她?”他问我。“她很关心你的近况。”
“有什么好打的?说来说去还不是那套。”我看了他一眼。“有你当她眼线,她对我还不是了如指掌。”
“你好像对她很反感?”
他果然不了解我!
“真正关心我的只有她,我怎么会对她反感?”
“你在指桑骂槐,说我不关心你?”
“你关心我?也许吧!只不过你的关心很浮面;只要我不出状况,你就觉得我还差强人意。”
他果然无力申辩。
“我相信我姊现在对我已经完全放心了。”我站起身,拍拍屁股。“你最近一定替我说了不少好话。”
他也站起来。“那是你自己表现优异的缘故。”
“谢谢你招待我吃年夜饭,我要走了。”
“你姊要我劝你回家住。”他把我拦下来,握住我一只手,说这句话时语气平平。多少年来,我为了接近他而活,他却为了摆脱我而活……可笑的是,我们也一起生活了好几年。
现在,托我姊的福。没有他和我的我们会继续不成立地存在着……
“再说吧!我得回去替我朋友看房子。过年期间宵小多,我不能不小心点。”这次,他没拉住我。
我不知道他曾否为了一份生涩的情感困惑过,一如我青涩的十五岁,不知道自己会在往后干渴的岁月里痛饮苦恋……
江冯府喜筵——江仁和夫妇已在高雄宴请过亲友,台北这一ㄊメㄚ主要是宴请两人的同事好友。他们要我担任介绍人,我没推辞;于是这会正坐在主桌前,展示自己的重要身份。我把自己打扮得出色动人,给足了祁洛勋面子;可是他迟迟没出现,我只得和同桌一位男士继续ㄌㄚ ㄌへ——他是江仁和的大舅子。
“洛勋这小子到现在还不来?”冯君平每讲几句就朝入口处望一眼。“不会是临时有约会,来不了了吧?”
刚才他一看见我就十分客气地问我是不是某某某,我一听就知道冯君媛已在她哥面前对我歌功颂德一番;当然,他也知道我是他同学——祁洛勋的小阿姨,所以对我尊敬有加,寸步不离。
“冯先生,你爸妈派你代表他们出席这场喜筵,你是不是该去招呼一下宾客?”我提醒道。“江仁和跟我妹都找了人当招待,我就不必多礼了。”他干笑两声。“我这个人很木讷的,跟动物接触比较多,跟人接触反而不太习惯!”
“哦?”
我长得像阿猫阿狗吗?要他一直长相左右。
他没听懂我的暗示,继续和我聊他的动物经。
还好,不久江仁和的爸妈和大哥相继入席,分散了他的注意力。
“简小姐,你为什么要换位子呢?今天你可是介绍人哪!”
“我只是换个位子,不是要换桌。”我换到江伯母旁边。
死祁洛勋!到现在还不来。要是再有人在我旁边坐下,我也不好意思再换位子了。我看见江大哥和冯君平同时举杯从座位上站起——“祁洛勋!”我立刻大喊。“快点快点!新郎新娘要入场了!”
我宝贝外甥被我喊得有些尴尬,臭着一张脸走向主桌,气呼呼地在我身旁坐下。“怎么了?你的车被拖吊啦?”冯君平问他。
不久,喜筵正式开始,等了许久终于上菜。
我觉得坐这桌的好处是——几乎没人有空吃东西,除了我。
“拜托你别再丢人现眼了好不好?!”
我每请服务生打包一道菜他就用眼神瞪我一遍。
现在这里只剩下我跟他,其他人全去敬酒了,他索性低声在我耳边训斥。“我打包剩菜就叫丢人现眼吗?”我不服。“他们根本没空吃,菜剩那么多,端走了还不是倒掉,多浪费!”
“统统包回去你就吃得完吗?”
“我冰起来,跟丫丫合着吃两天就吃完了嘛!”
“好,算你有理!那你告诉我另一件事。”他又瞪我。“你有喝喜酒讲笑话的习惯吗?整桌就只有你一个人的声音,吵不吵啊!”
“我看你们都笑得很大声呀!”
“那你也不要一边吃东西一边讲笑话啊,活像个饿死鬼!那样子有多难看你知不知道?!”我没说话,放下筷子。
“还有,我刚才一进来就听见你鬼叫,你那样做是什么意思!是想在我同学面前强调你是我的长辈吗?真是幼稚得可笑!”
“祁洛勋,我提醒你,最好别再数落我了。如果我老毛病犯了,等下闹出火爆场面,丢人的是你不是我!”我沉声警告他。
我刚才做了什么我当然心里明白,我是故意表现得令人不敢恭维;最好冯君平跟江大哥在看完我卖力演出之后,对我的评语是——人不可貌相!我都敢说自己是同性恋了,这又算什么!
敬完酒之后,大伙来匆匆去匆匆,没多久就走了一半,准备送客了。
“简小姐,你喝甜汤呀!”冯君平劝我。
江伯母已经离席,于是他端着自己那碗甜汤坐到我旁边。
我低头,无语地尝了口甜汤。
“等下你怎么回去啊?”
“我送她回去!”
祁洛勋说完这话,我才知道有人会送我回家。
“我人没到之前,你跟冯君平聊很久了吧?”送我回家路上,祁洛勋问我。“嗯。”
“你在打什么主意?”
我本来快打瞌睡,他这一问赶走了我所有的瞌睡虫。
“我FBI啊?打什么主意?”我气炸。“你觉得我在打什么主意,你说呀!”“我——”
“你什么!你是全世界最大一颗王八蛋!”我火大地把打包好的剩菜往脚底一摔。“我想省点伙食费,打包几个剩菜你都要NFDC4嗦半天!我讲笑话也有事,我做什么你都有意见!”我大吼。“停车!我现在就要下车,你听见没有!”
他路边停车,车一停稳我就要开车门。
“等等!”他喊住我。“你的剩菜。”
我转身一拎,发现袋子轻了不少。
“糟糕!”我闻到鸡汤味道了。“我——”
“你什么!”换他大吼。“看看你做的好事!”
“我——我替你出洗车钱好了。”
真是偷鸡不着蚀把米!
“哼!你想花钱消灾?没那么好的事!”
“不然你想怎样?”
“你现在就给我上车!跟我回家洗车!”
“我跟你——”我气得发抖。
“不是你跟我,是你一个人洗车!”
第八章
祁洛勋出现在门口,看起来像是刚洗过澡,一派清爽模样。
我正在祁家厨房吃打包回来的剩菜。我边瞪他边啃烤乳鸽。
“洗好车肚子又饿了是不是?”他双手抱胸,一副欠扁的样子。
我没搭理他,继续吃我的剩菜。
“唉,你搬回来住好不好?”他没诚意,问话时眼睛也不看我。
搬回来干嘛?住外面遗忘爱情跟住家里被爱情遗忘有什么两样?反正丫丫又不收我房钱——那房子是她亲戚的,免费供她住。
见我不讲话,他又说:“你现在可以一边吃东西一边讲话,没关系。”
我盯了他好久才说“你很多同学都出席了喜筵,为什么你没跟着冯君平到处去敬酒?”“我——”他愣了一下。“我有向他们遥遥举杯呀!你没看见吗?”
“你那些同学是不是不太喜欢你?”
我猜他被我问得很心虚,因为他眼神开始闪烁。
“高处不胜寒?”
“有一点吧!大多数同学很主观地就认定我是个骄傲狂妄的人,所以跟我保持距离。”他浅笑。
“你不是那种人吗?”其实,我也不挺了解他。
“不是。”他缓缓摇头。
“那你可以想办法改变他们对你的成见啊!好比说,主动接近他们,偶尔也跟人家联络联络什么的……”
“有必要吗?”他笑着朝我走近了些。
我耸耸肩,然后收拾桌面。
“不吃啦?”
“嗯。”
他自动为我倒了杯冰可乐。“小心点喝,别又咳得快断气似的。”
被他这么一讲,害我喝得好紧张。
“唉,江仁和因为刚换工作,所以把婚假往后延了一个月,也就是说,他们要再过一个月才会去蜜月旅行。”他停了停,看看我。“我跟冯君平说好了要跟他们一起去,你也去,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