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雨势已是渐渐小了去,泼水似的大雨已经变成了紧织的细线。萧继容踱到窗边,两肘支在窗沿,望着满院雨花开谢,不知是夏的新生,还是春的延续,不由喃喃而语:“记得从前小时侯,母亲尚在,大姐二姐也在,大哥……也常在,兄妹五个笑在一处闹在一处,我那时虽还太小,却也觉得那般快乐真正此生难有。”
听萧继容如此说,抱琴这才知道她排行由来:原是上面还有二位小姐,只是自进府来竟是从未听说过,却也不以为异:富贵人家也多烦恼,她并非不懂。
萧继容兀自喃喃了一会儿,眼睛忽然一亮,转身便关了窗。抱琴正自奇怪,只听抄手游廊上已有渐近的脚步声响起。
“是二哥到了。”萧继容微笑着反背了手,一副胸有成竹模样。
抱琴却是惴惴难安,想退下却已不及。只听萧继安已在敲门,她只得走上去,打开,二人一个照面,萧继安也没料到竟然是她,眼神一晃,目光已在她身上逗留难去。
幸得萧继容也看了出来,在旁冷冷笑道:“二哥,你这是来看我的,还是看抱琴的?”
萧继安收回目光,优雅一笑:“几日不见,小妹口齿怎的越发厉害?莫不是还在生二哥的气?”
萧继容眼一斜,檀口一闭。
“呵呵,又任性了不是?”萧继安宠溺的笑道,说着便走上前来,扳转妹妹身体,仔细端详,“生气归生气,可别糟蹋自己身子,如今这样,哥哥们可是要心疼的。”
萧继容哼了两哼,摇晃着身体,故意不让他瞧。
“好好,都是二哥不对。”萧继安见妹子如此,知她已是有心议和,索性给足她面子,“改日请上大哥,我亲自摆酒给三小姐赔罪好不好?”
萧继容得了台阶,这才笑了:“这倒不必了,只求我那些‘二嫂’们别再惦记着小妹之琴,便阿弥陀佛了。”
“当真如此碰不得?”
“碰不得!”
“二哥我呢?”
“除了抱琴,任谁也碰不得!”
被她抢白,萧继安食指摸摸眉心,便算是接受了,只抬眼看了看抱琴,微微一笑:“好个抱琴丫头。”
抱琴被他看得心头一紧,连忙低下头去,好不自在,仿佛过了良久,才终于听得萧继容道:“抱琴,我的剑是不是落在凉亭了?你快去看看!”
抱琴得令,忙逃也似的跑了出去。
到达凉亭时,雨又紧了一阵。
池内莲叶顺风摆动,密密层层,点点珠玉顺叶而落,盈极则亏。
抱琴尚在亭外,忽见亭中一道亮光闪过,她一怔,初还以为是闪电,再一定神,这才发现那不过是一道剑光——亭中立着一蓝衫人影,手中正拿着萧继容的宝剑,而刚刚的亮光正是宝剑出鞘的一瞬风华。
“你……”抱琴不知自己怎的就出了声,想要收回已然不及,而那人显然已听到了她的声音,转过了身来,淡淡看她。
他转身时,天风激荡,海雨滂沱,如纸剑锋轻轻颤动,而他却只是淡淡一笑:“原来是你。”
原来是他!她也一笑,放下伞,走进了亭去,向他深深一福:“昨晚多谢大哥相救。”
他怔了怔,看了眼自己深蓝布袍,然后摇头:“谈不上。姑娘言重。”
“大哥客气,昨晚若非大哥出手,小女子恐已是剑下之鬼。”
“姑娘越发言重:那时倘若姑娘能一直不动,故作不察,贼人也未必就会向姑娘下手。”
她摇头:“贼人暂留我命,不过是要骗过大哥耳目,令大哥以为树上无人,待得大哥当真离去,他还是必要杀人灭口的。”
“难为姑娘沉着。”
她又摇头:“已是怕僵。”
他不由又是一笑,笑容极浅,眉间却有一道皱痕深深,想必是平日皱眉多过笑容,已是烙印难去,让整张不过二十七八的脸看来竟有些沧桑:“姑娘如此自谦,反倒让我过意不去。说来,我也该向姑娘道谢的。”
“哦?”她不解。
“姑娘可是曾往地上泼过一桶水?”
她不由脸一红,只听他接下去道:“可曾见地上升起些亮点?”
她想起了那些“流萤”,于是点头。
“那些是贼人的夜光粉,专用来跟踪。也是我自己不小心着了他们的道,竟被这些东西撒着,一路带回了府来,若非姑娘一桶水将它们泼净,真教贼人追踪到横梧院,事情就麻烦了。”
原来如此。她自不能待他当真相谢,便道:“原来大哥是在大公子院里当差。”
他看她一眼,未否认:“主子叫我阿宁。”
“原是宁大哥。”她踌躇半晌,低下头去,“小姐唤我抱琴。”
“抱琴。”他将二字放在舌间辗转,只见亭外朵朵雨花盛开,“你是三小姐的人?”
“是。”她抬起头来,看见白虹映亮他双瞳,如他眉间深刻皱痕。
“她可好?”他问,又补充道,“没淋坏吧?”
听他语气竟是关切暗含,抱琴心头一动,却只愿猜他是大公子遣来问候的,便回答道:“小姐好得很,二公子已去探望了。”
却见他微微皱了眉:“他们不是已闹了许久意气?”
她轻笑:“这回不就和解了?”
他愣了一愣,这才转过弯来,端详她良久,方道:“女孩子的心思还真是七拐八绕,教人白白担心,她却不过是略施小计。”
说话时,只见他眉峰略有舒展,浅浅笑意浮上面庞,潋滟着正中沉淀的皱刻,喜又复伤。她的心却像被什么扎了一下,感官刹那涣散,只余双耳听得亭外风雨摧桐,满院梧桐,雨落沙沙。
他则把玩着手中的剑,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又问:“昨晚呢?她可曾受惊?”
她回过神来,回答:“没有。其实小姐自居侠女,恨不能仗剑杀贼呢。”
“呵,这倒符她性格!”他也不知是笑是叹,“可她昨晚怎的如此听话,不去凑热闹,反肯窝在房里?”说罢,竟自沉吟起来。
剑身如镜,映出他眼眸清明,抱琴心中一颤,这才意识到自己说多,后悔已是来不及,只得硬着头皮岔开话题,道:“时候不早了,小姐还在等我回去复命,宁大哥可否将手中宝剑交还于我?”
“这是你家小姐的剑?”
“怎么,宁大哥不识?”
“怎会不识?”他似要笑,却咳嗽了两声,接着道,“我识得它时,它还在他人之手。”
“在谁人之手?”
他顿了顿:“大公子。”见她神情似是不信,便解释道:“你是否是看它镂饰华美,不像男子之剑?”不由也笑:“其实富贵少年风流倜傥,原也是装饰精美、金玉其外的。”
听出他话中的讽刺,她摇头:“宁大哥这话未免偏激。”
“就算是我多话吧。”
他咳了下,随手挽了团剑花,雨帘沉重中,顿时一片眼花缭乱、流光飞舞,她亦听见剑光深处他的声音:“人虽不同了,剑,却仍是好剑。”
话音甫落,他已收剑入鞘,铿锵一声龙吟。放下了剑,他看她一眼,忽的摇首一笑,随即飘然离去。
抱琴拾起了剑,抱在怀里,剑身竟仍在轻颤,微微的,犹有余温。
第三章
再遇时已是数日之后,那日抱琴路过凉亭,只见亭内蓝衫寂寞,她不意外。
见她来,他旋身微笑:“可好?”
她站住脚步,在亭外颔首:“很好。宁大哥呢?”
“老样子。”他答,见她细瘦身躯却抱着偌大琴匣,不由奇怪,“你这是去……?”
“去修琴啊。”她反疑惑他的惊讶:合府谁人不知她“抱琴”职责?
他拾级出亭,直觉的想搭把手,她却闪开,摇头:“小姐的琴,不让人碰。”
他更奇,不由习惯性的眉心一皱,原本含笑的脸上便又只余皱痕扎眼。
抱琴忍不住解释:“小姐爱琴如命,就是这么个规矩,除了我外,便是公子们也是不让碰的。”
“哦?”
“上回二公子遣人来借琴,说是新姨娘要看,小姐不允,二公子又催,小姐一气之下竟要将琴砸了,幸亏是摔在波斯毡子上,这才没真毁了。”
他听了直摇头:“既是如此珍视,怎的这样就要砸了?”说着,咳嗽了两声,抱琴听得竟比先前更重了些,似已牵扯到了肺里,正要出言询问,却听他道:“后来呢?琴可修好了?”
“自然。”
“那怎的又要去修?”又咳。
她隐约觉他话里有话,却又毕竟听他咳得揪心,于是回答:“又坏了呗。”
他不置可否,抬眼望向了天边,只见辽远处云蒸霞蔚,大片霞色铺天而来,西沉日光隐于其后,烁烁金光镶嵌云际,倏忽耀眼,疏忽暗淡,恍惚一时出神。就这样看了会儿,他忽然说:“我随你去。”
“啊?”她惊。
他却不答,已是迈出了步去,无可阻拦。
青衣少年见到这初次来馆的蓝衫人,也是愣了一愣。
抱琴只得走上前去,将琴送到他面前:“修琴。”
少年这才缓过神来,刚要接琴,却有只手挡住了他,他与抱琴一齐惊讶的看着那出手的人,却听那人淡淡道:“你该不会是这里的老板吧?”
“当然不是。”少年看着说话的人,只见那清俊的眉心里一道皱痕分外显眼,“焦桐馆乃是家师所开。”
“那便让你师傅来接。”
“你?!”少年一时下不来台,便看抱琴,抱琴刚要说话,阿宁却已看着她笑:“小姐爱琴如命,咱们还是谨慎些,直接交给老板的好。”
抱琴便也无语。
少年眼见是拗不过他,只得恨恨的挑帘进去,过了一会儿,果真见他师傅亲自出来。
抱琴也是第一次见此处老板,却没料到竟是这般年轻——他也与徒儿一般一身青衣,乍看去,整个人竟也如他徒儿般明净清纯。只见他客气的一拱手,便要接过琴来。
阿宁果然没有再拦,只是静静看他。递琴的一瞬,抱琴看见光鉴的琴匣上映出一双影,清浅的、沉郁的,竟是千般神似,一青一蓝。
青衣的接过了琴去,问:“可容在下进屋修理?”
蓝衣的看了眼抱琴,抱琴轻轻道:“一向如此。”于是,便由着那青衣的将琴抱了进去。
等了不多时,便见年轻的老板送琴出来,抱琴依着原例付了银两,老板淡淡谢过,显无他徒弟那样见钱开怀,但还是如往常样早早关门打烊。
抱琴二人踏上归途,俱是无语,天色也渐暗沉下来,半黑半青的,透着几缕淡淡的云。四下静极,只偶尔远远的传来一两声归鸟的倦鸣,仿佛整个尘世人间都已辽远了去。
抱琴低着头走路,听着青石板上二人清晰的脚步以及阿宁有时的咳嗽,心底像有什么在蠢蠢欲动,翻上来又落下去,终于忍不住停下了脚步。
他也跟着停下,脸上带着疑惑,只听她道:“你……不是大公子的护院,是不是?”
他微怔:“那你说我是谁?”
“我不知道。”
“那又怎说不是?”
抱琴迟疑着,终于道:“你对三小姐不该是这样的关心。”
“你说不该?”他忽笑了起来,“你误会了。”
她脸腾的一红,幸亏隐在暗里人瞧不见,也不答话,只匆匆的又迈开了步去。
他追上来:“难得你这样的忠心。”
“该的。”她走得更急。
“可不尽然。”余光里瞥见他仰首望天,然后道,“这么晚了,还敢走此险地为她奔波修琴,你已不止是忠心而已。”
她转眸对他:“你也听说过前头的事?”
他点点头:“先前既出了事,如今不能不防着些。”
听他这话,刹那间,她觉得喉口一阵紧缩,心中什么翻涌上来,竟自难抑——难怪他说她误会。脸已是更加红了去,不由走得更快,听他脚步声随,一时心乱,一时心暖……
一直走到萧府后门,她才仿佛镇定了些,忽然转过身来,对他道:“这天虽热,却也需防着热伤风——你……你这样子,不妨用些枇杷、川贝,门房老吴爱犯咳症,这些都是常年备着的,你若有空不妨向他讨些。”说完了,便匆匆走了。
第四章
话虽这样说了,抱琴却还是自向老吴要了些枇杷膏,时时收在身上,路过凉亭时,总爱悄悄看上一眼,却是几日来都未见人。等又过了几天,她再路过凉亭,便已不再惦念往里面看了。
日子便这样一天天的过去,天只更高更蓝,云只更淡更远,梧桐树上的绿叶也随着日头越发葱郁,蝉鸣喧嚣中又是一个夏夜,重逢之日也如往常。
“可好?”他依旧是那样开头,依旧是那般蓝衫。
“不坏。”出言时,她方知自己未有一刻放下。
“我也还是老样子。”他笑。她却看见月光镂进他额上皱刻,竟有无底错觉。
“三小姐也好?”他又问。
她答:“很好。”
言至此处,二人不禁俱笑,心领神会。
她见他身形竟较前次清瘦,眉间也有隐隐倦意,不由问道:“可是远行了?”
他点点头,扶栏坐下,也示意她坐:“去了趟塞北,方回。”
“老爷和公子在那边也有生意?”
“什么生意不生意。”他叹口气,“扯不断的麻烦。”
她笑了笑:“替人办事,抱怨不得。”
他也笑了:“何尝不是?!差点忘了你的忠心。”说着,便咳了两咳。
“你也不差。”听见他咳,她皱了柳眉,从身上掏出那早已备了的枇杷膏递给他:“定是忙忘了,对不对?”
他伸手接过,放在手心,十指搓磨良久,良久才道:“谢谢关心。”然后,她眼见着他将那盒枇杷膏收到袖里去,细长的手指仔细的捋好袖口的褶,月光照在那蓝衣上,淡静的,微微闪光……
心念一动,她不禁吟道:“冰簟银床梦不成,碧天如水夜云轻。”
他微觉诧异,却接了下去:“雁声远过潇湘去,十二楼中月自明。”
她也诧异起来:“你也知此诗?”
“儿时读过。”他淡然道,神情里不像是说儿时,倒像是说前世,“你呢?也读过书?”
她将目光投向月华深处:“也是儿时。”
“好个‘也是儿时’!”他竟击节而笑,“此刻若能有酒,便当为此浮一大白!”
难得看他如此豁达神气,她也跟着愁云一扫,不禁又吟道:“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与疏狂。曾批给雨支风券,累上留云借月章。”
“这个好!”他勾唇而笑,眉间皱痕却深,接下去吟道,“诗万首,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说罢,又是一笑:“好久没有如此快意!抱琴姑娘可还有赐教?”
“赐教不敢。”正待再吟佳句,却忽然瞥见他皱眉,竟在不住的悄悄挠着左腕,刚想说他还未出题便要抓耳挠腮,却见他左腕上真有一块小小的红肿,不禁问道:“那是怎么了?”见他又伸手挠去,不由笑了:“莫非是被蚊子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