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继宁看着妹子,眼中刹那闪过无数神色:愤怒、疼爱、怜惜,甚至迷茫,但终于还是清明开去,他说:“你们两个先走,我随后就来。”
抱琴看见他手中暗藏的火折,恍然明白了他的打算,却怎么也迈不开脚步。
正迟疑时,萧继容也看清了她大哥手里的东西,忽然扑过去抱住了他:“不!大哥,不要!”
萧继宁冷笑:“还想不想活着出去?”
“不……不要啊,大哥!”萧继容只是哭,死死的抱住他,不让他重燃引线。
萧继宁苦笑:“到现在你还护着他?可又有谁来护着萧家?”
但萧继容已是打定了主意,怎样也不松手。
萧继宁于是只能望着烟尘对面的敌人,叹了口气。
正僵持时,忽听门外喊杀声至,众人都是神色一凛,只见一队人马杀入门来,转眼已与朔日教徒展开激战。
还在怔忪时,只见一人尘土满面的奔向萧继宁等,身上的大红吉服犹自鲜艳,也不知是喜是血:“大哥,小妹!”来的正是萧继安。
萧继容一见,不知是悲是喜,竟自晕了过去。
抱琴将她放在自己的臂弯里。
萧继宁也不等弟弟询问,便抢先开口:“你怎么来了?新娘子呢?”
“大哥放心,她已被我护送回了娘家。”萧继安答,“听到家里出事,我便赶了来,一路上撕杀阻了脚步,幸亏是遇到个朋友拔刀相助,这才赶了回来。”
“哪个朋友?”
“是长空帮的李长空帮主,一听说咱家有难,便带了人来救援,路上正遇见我,便与我一道杀了回来。”
萧继宁这才长透口气,不觉已是汗湿重衫。
面前杀声又作,烟尘中刀光剑影又乱人眼,抱琴看着,似梦似幻,恍惚却有种感觉:方才一切都已成了前尘飘远。
第七章
自从那一日后,萧三小姐总是有些恍惚。
她要么成天成天的不言不语,要么就会疯狂的弹琴,直到手指弹出血来。萧继宁便命人将琴收了去,前来取琴的下人都千般戒备,却没料到萧继容只是静静的看着,未发一言。只有抱琴知道,在琴被拿走后,她家小姐蒙在被中,哭了一夜。
萧继容心情好一些时,偶尔也会跟抱琴说话,净是说些先前她与那情郎间的柔情蜜意。抱琴已猜着了那人身份,心里也反对起来,反后悔起先前曾与她说过的那些所谓“希望”的宽心话,但又不好劝,便只能听着。
这一天,萧继容又对她道:“抱琴,你信不信报应?”
抱琴不解。
只听萧继容又道:“我原本是不信的,现在却信了。你道报应是什么?便是上天将一根绳子两头结起,恩恩怨怨左右都绕不出这个圈,不是落在你头上,便是落在他头上。”
抱琴不知萧家和朔日教间究竟有怎样的关系,称得上报应。
“遇上他便是报应,便是命定的,怎么躲也躲不了。”萧继容恍惚笑着,眸光温柔,似嗔似喜,“你知道么?其实我十年前便遇见他了。你信不信?当时竟也是前日那般情景。”
“那时萧家初到江南,刚刚站稳脚跟。一日爹爹寿辰,摆宴款待宾客,却不料朔日教徒追杀而来。我和二哥那时都还年纪尚小,而大哥又恰好不在家,爹娘便只得带了两个姐姐御敌。二哥毕竟天资甚高,人也胆大,便帮着疏散宾客,而我则只会躲在桌下瑟瑟发抖。忽然间,我感到有人将桌子掀了起来,我来不及抬头,便急忙往外逃。那人很快便追了上来,正要落刀时,我看见什么东西飞了过来,砸落了那人手里的刀,然后我被人飞快的拉到了一边,再然后,那个拉我的人站到了我的身前。我躲在他背后,看见他乌黑的发,还有他用来砸人的琴。也不知怎的,那拿刀的人竟就走了。他便转过了身来,我认出来他是被请来弹琴的年轻琴师,他有着那样秀悒的眉,和澄澈的眼。他让我想起了大哥,但大哥却从不肯这样时常温柔的陪在我身边。不过他却肯,当我在焦桐馆里再次遇见他的时候,他对我说,他愿陪着我一世一生。”
“我知道他不会骗我,虽然当我那日推开焦桐馆大门的时候里面空无一人,而那黑纱罩面的朔日教少主却熟悉得如同旧识,我的心就像要蹦将出来,当时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便是挑开他的面纱,亲自看个清楚。当我终于与他相对,他避开我扑面一剑,其实我便已猜到了结果。一时间,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一时恨不能同归于尽,一时又巴望着掏心相问。但我只能,一剑又一剑的刺过去。”
“如果不是你投出那枚雷火弹,我想我会一直刺下去的,一直刺到不是他的心,便是我的心暴露在阳光下面。但是当那一声剧响裂地而起,天昏地暗中他忽然飞身扑来,将我护在身下,泥尘纷纷落下,盖了我俩一头一脸,我却在那时看清了他:他竟是和十年以前丝毫未变。什么仇恨、欺骗、背叛统统都不重要,重要的只是他在最危急的时刻,选择的是保护我。他是什么人还有什么关系呢?他做过什么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他爱的是我,那便够了。”
抱琴听了,久久无语。
于是,她便去找萧继宁,将这番话说给他听。
萧继宁听后道:“她将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仇恨兴许真是能化解的。”她试探着道。
“那么多条人命,教谁能够忘记?”他冷笑着。
她想到了战死的石超,而面前的人据说也受了好几处的伤。
“就算我能不计较,他真的能吗?”只听萧继宁又道,“灭门的仇,他怎能放下?”
见抱琴抬了眼望他,萧继宁反应过来自己说漏了嘴,只得继续道:“二十年前,萧家尚在塞北,曾经联合了七大门派同剿魔教。战到最后,朔日教教主一家在圣坛里自焚殉教,只有个幼子因在外游玩而逃过一劫。”
抱琴的心逐渐沉了下去。
只听萧继宁低声的叹:“江湖一入回头难,萧家蛰居江南十多年,竟还是摆脱不了江湖的旧恩怨。”
“小姐说,这兴许是报应。”
“报应?”他冷笑,“一报回一报,朔日教十年前那一次围攻,原来竟也是他所带领,那一次,折了我两个妹妹,这笔帐,我又找谁算去?”
悲愤、伤怀从他脸上奔涌而出,抱琴看见萧家长公子的眼里竟有着难以言表的痛悔和迷离,盈盈闪烁着,良久良久,终究却还是没有落下来,然而她却毕竟不懂得这江湖风雨,心里只是一片凄惘,又复惊疑。
“告诉继容,让她死心吧。”他终于还是作了决定。
平静的声音里,抱琴忽然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夏日的风淡淡的蒸上来,仿佛还能闻见些微的血腥……
抱琴终究没有忍心对萧继容说出她大哥的话,但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她明白自己心里的某些担心也在逐渐成型。
那一个夜晚,萧继容似乎睡得格外早,也格外香。
抱琴的心却提了起来,也说不清为何,她飞跑到了横梧院,一到便知自己心语成谶:满院火把通明如昼,数十萧家好手衣襟猎猎于风。她看见那人蓝衫独立,衣袂乘风,恍惚还似月下初遇一剑纵横,却已再不是她所熟悉的眼神。然后,她听见他道:“剿灭魔教余孽,成败在此一举!”
众人豪气高呼,声震长空。
天幕浓云当真随之一扫,月华洒下,遍照四野,抱琴望着月下轮廓清晰的他,凛然却是莫名的冷,忽然一瞬惊觉:她可与他同一死,却不可能同一身。
冥冥中什么水落石出,有如天命。
第二天便听说焦桐馆走水,一场大火将一切烧得一干二净。
萧继容不知怎的,竟还是知道了,疯狂的哭闹着要奔出去,却被敲晕了送回屋里,醒来后,从此便只会对着四壁狠狠落泪。
抱琴也再不往横梧院去了。
第八章
日子便又一天天过去,过不两天,萧继安便将新奶奶接回了府来。不久,萧翁也从别院搬回了府里,萧家便又恢复了往常模样。
萧继安又一如往日的打点事务,而他那位新奶奶似乎也是个很见过世面的女子,据说竟帮着丈夫交了更多朋友,于是这夫妇二人整日里应酬得不可开交,而交往的最多便是长空帮的李帮主。据说这位李帮主早年丧妻,膝下只有一女,视若珍宝,正欲觅个佳婿。逐渐的,两家来往多了,大公子要结亲的猜测便也流传开来。
抱琴还是守在萧继容身边伺候着,却常有丫鬟婆子暧昧的管她叫“新姨娘”,她约莫猜到是怎样回事,只是不理,任府里闲人舌根嚼碎却也套不到半点口风。
但事实真相总要大白天下,一日晚饭时分,抱琴被叫到了正院花厅里。
萧家诸人连带着新来的二夫人都在厅中吃饭,只除了推说头疼的萧继容,于是抱琴一进了屋,行了礼,萧翁便问:“小姐还好吧?”
抱琴没料到高高在上的萧翁竟会亲自与自己说话,忙回:“小姐只是偶感风寒,微有些发热,已经进了些药,正睡着。”
“喔。”萧翁不置可否的应了一声,忽道,“抬起头来。”
抱琴便抬了,萧翁看了看,又“喔”了一声,说道:“生得尚算大气,难怪那天能临危不惧,忠心护主。听说你帮了大公子和三小姐很大的忙啊?”
抱琴忙道:“一切都是抱琴分内的事,老爷谬赞,抱琴万不敢当。”
“也还识礼。”萧翁点了点头,“赏你五十两银子……”便这样买断了她的舍生忘死。
“谢老爷。”抱琴听了,竟有些错觉是天宫受封,却更加深谙仙凡两隔,无可逾越。
萧翁却似乎还未说完,但又不知该如何接下去,便顿住了。
这时便见桌边一人站起身来,款款走到抱琴面前,抱琴一见便知这必定便是那异常能干的二夫人,只见她亲热的拉着她手,一面搀着她起来,一面道:“一看便是个伶俐丫头,给我作妹妹,好不好?”
抱琴愣住了,只看见她和萧继安皆微微的笑。
“二公子他早就想给你开脸了,我一听说你这回的英勇,更是赞成得不得了,像你这样的好姑娘,打着灯笼都难找呀。”二夫人又道。
抱琴僵立在当场,万没想到竟是这样一个“新姨娘”,心中一时百味杂陈。
“对了,还没问过你愿不愿意呢?”二夫人原本只打算走个过场。
却不料,抱琴道:“抱琴不愿。”
“什么?”
“抱琴不愿。”
“为什么?你嫌二公子不好?”
“抱琴不敢。”
“那……还是你心里有人了?”
抱琴没有抬头,也没有看任何人,只看着月华淡入屋内,落在墙角装饰的青葱叶上,恍惚如同横波目,然后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无比明澈:“没有,抱琴心里除了小姐,没有任何人。”
“原来是这样啊,果然忠心。”二夫人道,“可……”
抱琴扑通一声重又跪下:“抱琴只愿一生一世服侍三小姐。”
“不识抬举!”萧翁哼了一声。
抱琴索性磕下头去:“望老爷成全。”
“真是个傻丫头!”二夫人叹,“却也是难得的忠心。”
于是,抱琴便终究仍回了萧继容处听差。
二夫人等抱琴下去了,便瞅瞅自己的丈夫,道:“可不是我不通情理,是人家自己不愿意。”
萧继安仍是那句话:“果然独特。”
二夫人白了他一眼,正要再言,却听萧翁道:“不过是个丫头,值得你俩费这般心思?”
二夫人便噤了声。
萧翁站起身来:“记住自己的身份。”说着,便要离席。萧继安使了个眼色,二夫人忙走上前去搀扶,这才将老爷子护送下去。
“还是这样固执。”萧继安望着父亲远去的背影,叹了口气。
一道蓝衫人影沉默的从椅中站起,萧继安便道:“大哥,你说是不是?”
萧继宁没有回答,反低声的咳嗽。
“大哥,你怎么了?受了风寒?”
萧继宁摇头:“不,是上回南海门追来的时候,与那南海子一剑对决,伤了肺。”
“那可已是几个月前!”萧继安惊讶。
萧继宁并没有在意家人的后知后觉,只从怀里掏出个小盒,取出些药,咽了。
萧继安见了,便道:“大哥,你怎吃这样不值钱的药?!”
萧继宁抬起眼来:“受用。”
在那一瞬间,萧继安清清楚楚的看到了他的大哥眼波深处灼灼而燃的两簇火焰,长锁眉心淡淡而起的一剪微笑,仿佛梦回往日,无忧从前,于是他忽然明白了什么:“大哥,这是……”
“抱琴给的。”
“原来如此。”萧继安疑惑,“大哥,既是如此,方才你又为何不言语?”
“像你一样讨过来做妾?”萧继宁摇头,郑重道,“她本是好人家的女儿。”
萧继安愕然。
萧继宁望着他:“兄友弟恭,你当知道以后该如何自处。”
萧继安一抹苦笑:“我早已是白费心机。”
“你……?”
萧继安看着他,笑了:“你放心吧,我怎会再纠缠于她——这十年来唯一让大哥你展眉的人。”
能干的二夫人似乎真的很爱做媒,刚刚给自己的丈夫保媒不成,却未受丝毫打击,一面还忙活着与长空帮联姻的事,一面便又转向了毕竟待字闺中的萧继容。
而萧继容自焦桐馆烧毁后,便似心丧若死,逢人都只是懒懒对坐,半晌无言,不表态,却也不赶人走。如此一来,抱琴便也陪着听了不少江南才子、世家名流的逸事风闻。
一日,热心的二夫人又唠叨了一阵后,见小姑仍是不语,便只得失望的走了,临走却也不知是为安慰别人,还是为维护自己面子的道:“这几个瞧不上也不打紧,嫂子一定帮你再留意着。咱们萧家的小姐,不怕没有好姻缘!”
抱琴不知这位二夫人究竟知不知道萧继容和那魔教少主的一段情事,却也清楚她这样做永远是白费力气: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熏神染骨的感情只须经历一次,其余的即使再好也变成次等下等的了——人皆如此。想到此处,心已一痛。
只听萧继容在旁边忽然开了口:“都是笼子里的人,难为她活得这样热情。”她已是许久不曾开口,一出言便教抱琴心头一酸。
萧继容看着青瓦重檐锁住一方天空,苍桐伸展枝叶望断秋水长天,悠悠的笑着:“萧家啊萧家,这个大笼子,当真值得如此多人陪葬青春?”
听到这话,抱琴忽然想起了那日厅中萧继宁问萧翁,他问“值么?”,竟也是这般悲茫困惑。万千悲喜,一时开谢,于是她走到了她小姐身边,对她道:“兴许这就是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