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琴望着她泪光闪闪的眼,无语。
第九章
谁也没有想到这位不认命的三小姐居然要上落霞山。
原本那几日正巧是落霞派的掌门定音师太前来萧府盘亘,据说萧翁当年在江湖上与她乃是旧识,虽已退隐多年,交情却是仍在,定音师太说法归来,路过此地,便顺便过来一叙。
萧家让萧继容也来相陪,本是想定音师太佛法精深,或许能点悟一二,却不料萧继容与她聊了两日,竟要拜师上山。
家人都劝,她却道:“与其这样在家里待着触景伤情,倒不如上山学艺,排遣郁闷。”
众人看她那模样,也是无话,便只能从了。
定音师太便收下了这个徒弟,但说好了是与众俗家弟子一处,并无殊顾。萧继容竟也愿意了,但萧家却毕竟还是放不下心来。
于是,定音师太便问了抱琴:“你愿不愿意也作我的徒弟?”
抱琴大出所料,万没料到这被主人家奉若上宾的人物竟肯主动收她为徒,不由心中狂跳:“抱琴何德何能,蒙师太青睐?”
定音道:“我已瞧你多日,但觉你谈吐不俗,处事从容,甚为投缘。”
“不敢。”
“况且我看你骨骼清奇,脚步轻盈,与我派剑术精神极为相符,竟是天资甚佳。只要你肯勤加练习,不出几年便能大有所成。”
抱琴未想自己竟有如此天分,方寸一时蠢蠢欲动,又一时心乱如麻,明知有什么正等着她去抓,却又偏有什么放不下,于是她道:“师太,请容抱琴考虑一下。”
定音点了点头,看着她出门的背影,又摇了摇头。
再至凉亭,竟已有几分秋意。
没发觉时,夜风已如清溪凉彻,再不是那般温吞水样,走了许久,也自清凉无汗。
抱琴走进亭中,只见淡淡蓝影已然相候。
“还怕你不来。”他道,“已经许久不见。”
“公子的吩咐,不敢违。”
他微微一笑,走近她,伸手摘去沾在她发上的第一片落叶。她身子缩了缩,终究没有躲开。
萧继宁扔掉了那叶子,忽然像是不知手该放于何处,犹豫了下,终于指指栏杆,道:“坐。”
抱琴便坐了下来,二人长久无语。
旁边的池塘里,藕花已然不是全盛时节,渐失苍翠的荷叶上隐约能见红消香散的花瓣,一阵风来,便点点的,滑落到池水里去,有的则长久的飘浮在水面之上,一点白光隐约暗波,从池塘这头流向那头,仿佛是横渡寒潭的飞雁。
她终于轻轻的道:“小姐曾说,这里像是个笼子。”
“哦?”他的语调淡淡的,“你看呢?”
“却毕竟也是美的。”
他听出她这样说却也并未否定萧继容的观点,道:“但这样的美丽怕也并不影响一些人想要挣脱出去,是不是?”
她忽然转头看他,眸子亮亮的:“不能挣脱吗?如果有机会。”
“天生万物,方圆自成。上到日月星辰,下至蜉蝣粟米,都有各自的规则,也终须按了那规则走下去。”他笑笑。
萧家、江湖、他,所有规则,她和小姐俱是不懂。想着,她别过了头去。过了会儿,终于笑了笑:“或许入了落霞派后,我便也能懂些规则。”
“决定去了?”他凝望她。
她抬眸,良久没有作答。
他便淡淡一笑:“这的确是个好机会。”
她也笑了笑,便起身离去。月光没有照见她的脸,幽幽的两行泪。
行程便这样决定了下来,抱琴虽已和萧继容师从一人,却毕竟没忘了主仆之别,仍是忙碌的为小姐打点行装。
奇的是这回娇贵的萧三小姐竟没有带着成箱的衣物,抱琴为她收拾反被她阻止了,“要这些有啥用?”她苦笑着,抱琴听了,心里咯噔一下。
果然,萧继容不久便验证了她的担忧。那一日隔着窗户,她看见她散了长发,手中拿着把剪子:原来,她当真不是要学艺,而是要出家。
抱琴想去阻止,却被身后一人给拦了,她转过身去,只见是萧继宁,依旧是如常神色,对她说:“等等。”
她心头却是无端的恼,别过头去,不看他,只盯着屋里的萧继容,却果见她已放下了剪子,伏在桌案上一动不动。
过了一会,才听萧继宁在她身后淡淡道:“等恰当的时候,你告诉她:焦桐馆失火的时候,里面并没有人。”
她震惊的终于忍不住转过了身去,只见萧继宁望着里面的妹子,脸上无奈与疼爱交织成一片:“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心软,但在那时,我确实下不去手。”说着,他竟笑了一笑,“若真是给家里留了隐患,将来也只能由我自食恶果。”
“不会的。”抱琴并没有发觉自己的声音极大,只斩钉截铁的,“一定不会!”
萧继宁又是一笑:“但愿吧,将来的事,说不准。”
抱琴怔怔的望着他,离愁别绪悄上心头,却也没料到这竟是彼此最后一次见面。
第十章
上了落霞山,便似入了世外桃源,山下一切都仿佛已是过眼云烟,远远飘于天外,除却偶尔惹人挂念,便是收在心底,压住不翻。
如此,已是五年。
萧继容下山而去也已是四年以前。
刚到山上时,萧继容还一个劲的请求定音准她出家,但是定音一直不肯,她便这样想通一阵,迷惘一阵,折腾了数月,终于也渐渐的明白了过来。但抱琴心知青灯黄卷并不是她心中所想,即使接受现实,也总有一份刻骨铭心,于回首阑珊处教人夜夜辗转。
于是,有一天,当萧继容终于神色清明、眸光明澈的时候,抱琴告诉了她她大哥要转告的话。萧继容当下听了无语,随即便是喜极而泣。而在当晚,她便离开了师门。抱琴看着天上的明月,一轮圆满,清莹莹的,竟有些羡意。
与萧家断了消息也已有了四年。
当初萧继容还在时,还常有家人上来探望,送来一应物事,就连二夫人也曾亲来过一趟。那一趟来时不免与小姑说些家常,道现下生意当真难作,人情也是扑朔迷离,比如只因长公子婉拒了李帮主的联姻,长空帮从此便与萧家断了往来。
抱琴听着,心里一震。
记得那晚辗转难眠,独自出门,山中夜雨,霖铃生寒,幽谷郁木,古桐参天,一阵风来,叶落满地,怔怔的,竟要落下泪来。
然而终究还是断了音信,萧继容一下山,定音便要派人禀报萧家,抱琴本要去,但被定音阻止,她道:“该来的来,该去的去,万物循环自有注定,与人无干。”
抱琴知她是怕她去萧家受责,心里感激,却也有点说不出的怨。
从此以后,萧家一切便似都与她真无关联。
既是如此,抱琴便也不再问,只专心的留在山中习武学剑。定音师太当真对她十分器重,加之她的确处事大方,待人有礼,也就渐渐将许多俗家弟子一脉的事务都交给了她。而她平和稳重,虽是资历尚浅,却也深得同门信任。寒衣——这个入门后的名字竟也渐渐的在落霞山上有了些声望。她心里清楚,这一切都是师傅一意造就,也就分外谨慎小心,也格外勤恳起来。
但她发现自己武学天分却并没有师傅当初所赞的高明,等她能勉强修习落霞剑法最启蒙部分的时候,已然过去三年,虽然同门们都说这已算是不慢的,但她却仍常常会在临空一跃的时候,想起曾经蓝衫飞扬,长身如电,真正才是自如境界,无可企及。
于是便更加努力,工夫不负有心人,等再过一年时,一套落霞剑法已能初具规模,寒衣的剑名已慢慢的传远了去,只是她自己并不知晓罢了。
岁月在眼角眉梢轻盈带过,回忆逐渐沉淀时光长河,心中时时的惦念,不经人提起,也已忘了该从何说。抱琴以为自己已经全然忘记,却不料因缘天定,走来走去,终也没跳出那个圈去。
这一年,定音师太圆寂,抱琴入门正满五年。
一众同门尽皆悲痛,却也要支撑着办理丧事,出家弟子负责处理山上之事,俗家的便负责向江湖诸友帮发丧,也答礼诸帮派志哀。看着面前即将撒满江湖的讣告,抱琴这才知道落霞派和定音师太竟是如此声名显赫。
抱琴负责的是江南一块地方,这是她自己要求的结果。
下了山,人世喧嚣铺面而来,这才知晓前尘往事竟是无一忘怀。
却是先去了姑苏慕容家,后又绕至吴县陈门。
在吴县时,不由路过自家曾经庭院,查封的府第竟已重新开启,只是其中已换成了别家欢笑。她缓步走过,瞥见后院秋千荡漾,宛如儿时,面前竟然豁然开朗,天阔云淡,但觉世事循环不过如此,自己竟也曾执念深深,执意不以素衣入豪门,现在想来,竟是端的可笑可叹。
如此,便终于有了勇气,去到松江,萧家。
途中路过一小镇打尖,只见一酒店门面不大,却很洁净,便走了进去,一进门,才发现店中竟是生意不坏,对门一面墙边,虽然未摆桌椅,却围了不少人。
她找了一僻静桌子坐下,店家十分热情,立时前来招呼,她也是伺候人惯了的,不习惯被人这样殷勤打点,便没话找话问:“你家店里那面墙壁上到底藏了什么宝贝?”
店家笑眯眯的答:“是十多年前一位公子喝醉了以后留下的一首诗。我们开始也不懂,差点就拿粉刷了,幸亏被几个公子阻止了,他们说那题诗的原来是个大大的人物,这面墙竟是千金难求的宝贝!”
“也不知是什么人物?”
“据说是个有名的神童,十来岁的时候便琴诗双绝,写得一手好字甚至名震京都!”说到自家的金招牌,店家滔滔不绝,“后来才知道,他竟是个武林世家的公子,剑法也是独步江湖,天下一流!”
“竟有这样的人?”她微笑。
“怎么没有?”店家道,“先时我也不信,后来见真有大堆的风雅人士跑来观看,竟还有富豪出千金要买,我这才相信。不信,你也去看看?!”
抱琴笑了笑,并不爱凑热闹,只见那头人群稍散,便顺便一瞥,只见满墙龙飞凤舞,乃是潇洒的一笔草书:“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人生在意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不过是李白诗句,却觉目光凝伫,不忍离去,看着看着,终见下面行云流水落款:“江南夜雨,醉女儿红,凭栏呼风,畅快畅快——萧继宁书”。
抱琴心里像有根弦被拨了一下,却听那店家又道:“亏得当时不曾卖了,如今已成遗作,世上独存一幅,才真正是价值连城……”
正说着,却见听的人脸色倏忽一变:“你说什么?”
店家被她唬了一跳,说道:“你不知道吗?题字的萧公子已于三年前便去世了。”
抱琴觉得心口像被什么撕开:“你……你再说一遍!”
店家见她神色,料她与萧家有关,便道:“姑娘请节哀,萧公子的确是三年前便与萧府一同葬身火海了。”
“不……”抱琴脑子嗡嗡的,一股苦水翻江倒海上来,“究竟是怎么回事?”
“据说是被个叫朔日教的魔教上门寻仇,说萧家杀了他们少主。萧公子便挺身御敌,谁知寡不敌众。他便将家人都送了出去,只留下自己孤身力敌,最后却被敌人团团围困,他便道那少主是他一人所杀,血债血偿,他死可以,萧家和朔日教从此恩怨两清。也不知那魔教有没有答应,萧公子便在最后关头启动了萧家独门的火雷阵。火光起时,当时整个松江都震了一震,偌大的萧府刹时便夷为了平地。”店家说得仿佛亲见。
抱琴忽然想起了临别那天,他对她道“自食恶果”,想不到竟是一语成谶;又想起了一同御敌那日,他眸光闪动说要“一起”,却没料到竟是终成虚空。心头似殇又似恼:惦念了那么久那么深,竟是个已不在世上的人。
缓缓的站起身来,才发现身上竟无一丝气力,千日百夜深埋的眷念一时抽空,有时还不觉,去时才知这竟已是一生支撑。终于慢慢的走到了那字前面去,只见那白墙墨影竟似身影闪动:仗剑驰骋,一时飞腾,蓝衫寂寞,恍如最初……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问那店家:“你还知道他什么?”
“这个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只听说是萧家本是塞北江湖一霸,后来大约是为躲仇家,便隐居了江南。毕竟是名声显赫的家族,养的二位公子也是非凡绝代。尤其是萧长公子,自小便有神童之名,风流倜傥,品貌非凡,那时还不知他武功也了得,只道他曾四方游历,名震文坛。他曾在京师与有名的京师八子会文,那八子开始还不将他放在眼里,斗到最后却都心服口服,于是九人便从此相交为友,一时传为美谈。”店家看来是仔细打听过的,为着这道金字招牌。
她却从不知道,抱琴想,她见他时,能与他对吟《鹧鸪天》,他已要为此浮一大白。
店家又道:“据说他初到江南时也是出了名的潇洒哥儿,曾经和万花楼花魁林簌簌斗琴,一曲弹罢,竟惹得那名动一时的花魁砸了自己的得意名琴。”
她也不知道,她见他时,他抚琴一曲只为动其妹心,她非知音,听不尽其中萧瑟愁哀。
“后来不知怎的,他竟忽然沉寂了下去,一沉便是十年,反倒是二公子精明强干,才名渐满江南。人们都以为萧长公子大约已是江郎才尽,后来才知他竟还是武林高手,为了保护萧家基业,而放弃了雷动声名,转而隐没江湖。那时,江湖上‘照影剑’名声鹊起,人都只道那使剑人来无影,去无踪,却不知竟就是那曾轰动一时的萧公子。”店家说着说着,正瞥见抱琴手里也拿着剑,再见那剑上标记,不由惊呼:“原来你是落霞寒衣!”
抱琴怔忪,却见那店家一脸敬意:“竟是落霞派的俗家高手,失敬失敬!”
抱琴从不知自己何时竟也在江湖上颇有薄名。
只听那店家犹自喃喃:“落霞寒衣,一剑照影——难怪难怪……”
抱琴也更不知自己有一天竟能与那人并肩齐名,并肩齐名。
曾经进退沉浮,曾经左量右掂;曾经仰望而不可直视,曾经期盼却不能明言……千头万绪,兀自盘桓,等真能伸出手去,才知竟然是镜花水月。
抱琴的眼泪,不觉落了下来。
店家说得没错,如今的萧府果已成了一片废墟。
看来那火雷阵的效力当真厉害,偌大的庄园竟然连面断墙都没留下来,只见了满地满地的断石碎瓦,也无人来清理,正是夏末秋初的时候,从那石缝中钻出来的离离碧草便也微泛了黄色,萋萋的连到了远方的蓝天。